群峰鼎立间,飞瀑垂白练、激流转青岩,山壑之中如雷声回荡,震撼人心。
九首恶螭的封印之地位于人烟绝迹的深山峡谷,程三五一行沿着满布大块碎石溪流,来到一处碧波深潭附近。
刚望见潭水,程三五便感到一阵寒意,他回头对秦望舒说:“你就在此等候,若见形势不妙,立刻上马退到远处。”
言罢将枣红大马的缰绳递给秦望舒,她闻言点头,嘱托道:“祝你斩妖功成,所向披靡。”
程三五一点头,跟着慕湘灵继续朝着深潭靠近。这片深潭甚为宽阔,说是湖泊也不算错。
几条瀑布从三面高崖落下,不停为深潭注水,激起滔滔浪花。然而此情此景并未给人以激荡澎湃之感,反倒是感觉深潭被周围山崖牢牢镇压,唯恐其升涨泛涌。
“九首恶螭便封印于此。”慕湘灵站在潭边,抬手拔出头上发簪,满头青丝自然松开,垂落披散,柔顺非常。
程三五没有应声,就见慕湘灵抬脚迈步,径直走在深潭水面上。随着她步生涟漪,原本因为瀑布而翻腾的潭水立时变得平静如镜,高崖瀑布竟然也止息停流,方圆天地为之变色。
慕湘灵周身气息大变,悠久古老,仿佛重现山川千万年的变化,最终形成如今滚滚不息的波涛。
抬起发簪,遥指潭水轻轻一划,揭开肉眼不可见的帐幕,凝如碧玉的潭水乍然翻飞而起,立成水墙,显露出深坑底部一块突兀巨岩。
这巨岩明显带有蛇鳞纹路,仔细看去,就像是一群蛇虫缠抱成团,难分首尾。
“我来维持结界,借山川之力镇压,以免余威波及外界,你可放手一搏。”慕湘灵说道。
程三五微微点头,没有多说其他,穿过水墙,纵身跃下宽阔深坑,望见小山一般的缠抱巨岩,抬手拔出百炼神刀。
封印虽然解除,但这头九首恶螭并未苏醒,生机沉寂就像死物,让人怀疑其到底是否真为大妖巨祟。
程三五没有废话,一刀斩出,浩荡炎流过境,足可销金融铁,使得冰冷巨岩立时被烧得发红滚热。
待得巨岩本身发出咔咔脆响,似要崩裂之际,无形神锋悍然逼入,似要将其劈成两段。
斩击掠过,炎流双分,巨岩表面虽有石屑飞溅,但是不见丝毫断裂痕迹,无形神锋竟尔消弭于无。
程三五眉峰微动,不等他再有动作,巨岩活泛起来,重新浮现遍体猩红鳞片。仿佛花朵绽放一般,九条长颈相继解开,一股滔天妖氛随之扩散,常人立足于此,恐怕当场就要七窍喷血、惊骇而亡。
但程三五纹丝不动,对此恍若无觉,他看着九首恶螭缓缓伸展身躯,九颗脑袋昏沉惺忪,宛如宿醉之人尚未清醒,满是如剑獠牙的血盆大口中,酸毒唾液不住往外渗出滴落,使得地面遭受泥土腐蚀,升起几缕青烟。
按照慕湘灵的说法,九首恶螭能够被顺利封印,主要是因为喝下帝酿龙漦。如果程三五没猜错,这种酒酿就是拂世锋掌令勾招龙气炼制而成。
九首恶螭被帝酿龙漦气息吸引,喝下之后心神受龙气中的众生万象所困,从而昏醉不醒。可这也证明一点,龙气对九首恶螭仅有压制之功,并不能将其一举杀灭,龙气本身绝对谈不上无所不能。
看着九首恶螭,程三五有些恍惚,一时间分不清过去与现在,混淆识海内外,饕餮在上古之时的记忆浮现眼前,同样是成群恶螭肆虐逞凶。
“伱也该醒醒了。”
扫却心中杂念,百炼神刀之上雷火翻腾,经受各路大妖巨祟威能淬炼的锋芒,绽放其最后光彩!
龙啸雷震,潭底深坑登时火龙动地、电蛇惊天,煊赫之势悍然压上,一举吞没九首恶螭之身。
这一刀挥出,程三五直接踏破玄关、跻身先天,属于自己的饕餮半身之力尽数转化,元功体魄锻炼圆满,一出手便远超先前。
足可熔毁金铁的雷火笼罩九首恶螭,烧出一阵剥裂细响。然而一片腾腾烈焰中,九首剪影隐隐晃动,不见丝毫颓败之势,反倒摧散昏醉,愈发清醒。
程三五正欲再进,武感一动,百炼神刀斩出绵密刀光,挡下袭面而来的九道锐芒,势大力沉,直接让程三五双足陷地半尺!
几乎是猝不及防的反击过后,一阵沉闷怪吼自九首恶螭发出,吹散袭身雷火,九首如扇昂然。
这九首恶螭身似鼍龙,四足支地,颈长如蛇,九颗脑袋个个凶恶,脑后带着短小尖角,似龙却非龙。
形似山峦的九首恶螭没有立刻出手,它看着程三五,九颗脑袋发出悉悉索索的低沉怪声,分明是在彼此交流,其中还有一颗脑袋仰望四周,看着慕湘灵升起的结界。
“聊够了么?”
程三五信手挥刀,足可削去山峰的浩大刀芒呈一线掠过,但是斩在九首恶螭身上,连一枚鳞片都没刮下,反倒是大半威力都被对方消融化纳。
九首恶螭似有几分不耐,齐刷刷望向程三五,口吐人言,一张口竟是中原官话:
“凡人,看在你为我醒酒的功劳,我给你一个俯首称臣的机会。去,给我准备三千名童男童女,我要好好填补这些年的亏欠。”
“你居然还会说人话?”程三五问道。
九首恶螭同时发出低沉笑声,它缓缓上前几步,低下头来凑近盯视,九颗脑袋对程三五成包围之势,光是它口鼻间吐出的酸臭毒气,足以让几百人昏死过去,更遑论那无与伦比的实质威压。
其中一个脑袋带着狡猾且恶毒的目光打量着程三五,语气阴鸷:“我可不是那些灵智粗浅如禽兽的山野妖物,只需稍稍动念,我便可以感应这世间众生。凡夫俗子耗费十几年才能掌握的学识,我一念之间便能通晓。”
“看来你这九颗脑袋的确不是白长的。”程三五神色平淡,似乎并未因此感到意外。
在程三五迈入先天境界之后,便有无数知见阅历涌入脑海,即便是他过去完全不知晓的事物,此刻只需一动念,便自然知晓。
九首恶螭的确不是寻常妖物,确切来说,它与饕餮相似,原本也是天地初开以来的太古大凶。但它乃是浊重之气所生,因此比饕餮更早化形现世,却也固定成如今这副多头蛇虫之貌,不会进一步演变。
“你的气息,有些熟悉。”九首恶螭的另一颗脑袋开口,凑近闻嗅,随即纷纷后避,齐声惊呼道:
“饕餮,是你?!”
“我是程三五,你认错了。”程三五面无表情,话声一落,无形神锋随念而发,同时斩向那九颗脑袋。只听得铿然几声,有三颗脑袋直接掉落,另有三颗靠着坚实皮肉勉强缀连,大团妖血泼洒开来。剩下三颗脑袋受击后仰,虽然受伤,却大体完好。
连闪电也能斩断的无形神锋,此刻对上九首恶螭居然难竟全功。
不等九首恶螭反应,程三五神念铺天盖地,无形神锋充塞结界内中。明明肉眼看不见的锋芒,此刻却是让视野中的光芒变得黯淡。
程三五全力施为,无形神锋几乎是要将九首恶螭千刀万剐。如果换做此前几头大妖巨祟面对这种攻势,古桃精林木尽毁,独角苍兕剁成肉泥,啮铁兽碎如砂砾,鸣雷山魈灰飞烟灭,全都无可抵御。
可如此强烈密集的攻势,九首恶螭并未瞬间败亡,它浑身鳞片崩飞,鲜血喷溅,九条长颈受击乱晃,好似乱流中摆动的水草。试图重生恢复的头颅,刚长出些许肉芽骨骼,就被无形神锋再度削去。
至于掉落在地的恶螭首级,程三五也没有放过,几乎是呼吸之间,就被无形神锋斩成碎片。密集到了极致的斩击,直接将落地首级化为尘埃,断绝一切衍生躯体的可能。
但随着无形神锋斩击越久,九首恶螭身上创伤反倒越少,它恢复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到了神锋刚一掠过,伤创豁口便转瞬弥合的程度,好似抽刀断水一般。
仅仅三十息后,九首恶螭便能在密集斩击中站稳身子。
六十息后,半残三首恢复如常。
九十息后,九颗脑袋全数长成,完好无缺屹立于天地之间,任由无形神锋加身,如同面对和风细雨,淡然处之。
目睹此状,神锋暂罢,程三五敛息藏神,静思对策。
“有点意思。”
九首恶螭开口道:“以纯粹神念化为锋芒,神念所及便是锋芒笼罩的范围……真没想到,堂堂饕餮,如今居然是用这种小家子气的伎俩。”
程三五这一手无形神锋,放眼天下几乎无人能敌。若是再次对上顾连山,保证三招之内将其化为齑粉。哪怕是刘玄通死而复生,也经受不住如此绵密的神锋斩击。
但九首恶螭承受住了,甚至在神锋加身期间恢复如常。
程三五发现了,九首恶螭并不是凭借肉身体魄来强行抵御,而是适应了无形神锋,这种攻击从此以后对它无法造成半点伤害。
“你看明白了?”九首恶螭那似龙似蛇的硕大脑袋上,嘴角微微咧起,好像在看笑话一般:“虽然我不清楚,你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但相比起几千年前,如今的你简直羸弱得不可思议!”
这话若是在旁人听来,恐怕会觉得难以置信,足可夷平山峰、摧灭城池的大能大力,竟然只得了个“羸弱”评价。
但程三五很清楚,对于九首恶螭这种太古大凶,尤其是见识过饕餮吞天灭地之能,自然不会将这等无形神锋放在眼里。
“当年我侥幸逃脱,原本以为你会彻底统治这片大地。”
九首恶螭伸展一下长颈:“那时候的我尚未长至九首,自然不敢妄想挑战你,于是蛰伏起来,躲到你不会留意的蛮荒角落,慢慢长成。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选择化为这等蝼蚁模样,按照他们的说法,你可真是自甘堕落啊。”
程三五周身渐渐有炎风旋绕徘徊,蓄势待发,听他说道:“区区禽兽,未免自视甚高。莫要忘了,你正是被你口中的蝼蚁,封印了近千年岁月。”
“姑且算是一些小聪明。”九首恶螭也不生气,看上去就像十分大度的长者:“我不像你……或者说过去的你,被永无止境的饥饿驱使着。我虽然也吃人,但不介意他们主动臣服。”
程三五沉默良久,双眼牢牢盯视着九首大凶,对方有所察觉,问道:“如何?你若是改变主意,我可以接受你的效忠,原谅你在上古之时对我族的屠戮。”
“原来……你也受到人道的熏染了。”程三五冷淡言道。
九首恶螭似是微微一怔,脑袋微晃、稍作思量,随后发出令人胆寒的笑声:“好阴毒的心思,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盘算!”
“他们?”
“一伙不要命的狂徒,有儒生、有方士,还有一个抛却肉身的女鬼仙。”九首恶螭话中带着几分怒意:“当时我刚吞了一个天上来的仙人,他们便带着佳酿来到,说是要与我赌斗一番。”
程三五眯眼不语,仅凭这几项,他便能断定,当初参与封印九首恶螭的,应该是就是开创之初的拂世锋。而那所谓的佳酿,定然就是借由龙气炼成的帝酿龙漦。
“没想到,区区一坛酒便让我昏醉这么多年。”九首恶螭扫视周围水墙结界:“封印是被主动打开的?如此看来,那伙狂徒仍有后人……是他们派你来杀我的?”
九首恶螭智慧超群,即便与世隔绝漫长岁月,但却能迅速厘清状况。
“不,没那么简单。”九首恶螭看着周身风火渐盛的程三五,自言自语道:“是他们把你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他们把你驯服了!”
“就算没有拂世锋,我也会杀你。”程三五明言道:“人道要昌盛,妖祟大凶便不该存留于世。这是你死我活之争,容不得分毫退让。”
九首恶螭闻言默然,徐徐吞息,似乎被这番话所震惊。
“是你自寻死路。”
片刻过后,九首恶螭齐声张口:“那我便先杀你,再将一切挡路之人尽数吞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