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苍长青 第九章

长孙无极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视野中,孟扶摇还在怔怔遥望他离开的方向不语。

不知怎的,看他身影在风雪弥漫之中渐渐消弭,最终不见,她的心却一点一点下沉,像栓了嶙峋的巨石,拖曳着一点一点坠下,磨砺出血痕隐隐的疼痛,渐渐沉底。

明明觉得自己做了很正确的抉择,内心深处的预感却在告诉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她有一种冲动,冲上去拽住长孙无极,要他别再回去,就此回到无极国,做他的一国之主天下明君,不回师门又如何?穹苍独立国土,除了海道之外,不通各国,各国固然无法挥兵打穹苍,穹苍却也很难越过海峡去惩罚无极。

然而那是他的师门,然而他选择那样回去。

孟扶摇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无极师父的慈悲,当初听太妍口气,师门似乎对无极分外看重,这样一个天纵奇才的弟子,指望着他承继本门发扬光大,谁家师父都不忍苛责的吧?

她捧着手中长孙无极给的包袱,不重的包袱,却觉得重于千钧。

打开包袱,里面寥寥几物,一张纸笺,一枚药丸,一柄折叠的,用料古怪非金非铁的小匕首,甚至还有个奇形的,可以套在肘上的很小的假手,还有一些零碎的,辨不清用途的杂物。

她不知道这些古怪东西有什么用,但是长孙无极给的一定会派得上用场,小心的收起,急忙展开折好的纸笺。

映入眼帘的是长孙无极飘逸灵动的字迹,字如其人,风华内蕴。

扶摇:

此锦囊中诸物,务必小心随身收好,药丸须立即服下,长青“四境”即将发动,此四方大阵变换万千,受入阵者心意牵念,是以我也不能尽知其中关隘,你且步步小心,遇有难决之时,无须犹豫,听凭元宝指引。

另,四境之生,在于流动无形,往往身入其阵而不知,由此乘隙伤人,你且登高四顾,但见青黑之色烟气升起,便是阵口,烟气西南角定为生门,可从此处入,抢得先机,一旦入阵,其后全凭你自决,切记。

但凡过神殿四境者,无论是何身份,都将受神殿礼遇,并可得殿主一诺相助,此神殿百年不易之铁规,因此万勿从它路硬闯,殿主神通,非胁迫可为。

无需为我担忧,家师慈和,一向对我爱重,只需回归神殿,定可既往不咎。

我于神殿之内,日日盼你安好,等你到来。

待你踏足明梵正殿之时,必备酒设席以待。

保重。

孟扶摇缓缓放下纸笺,小心的按原先的折痕再次折起,握在手中,指尖摩挲着那微微凸起的字迹,一字字都似乎想刻在心底。

他是什么时候写这封信的?一路而来的驿站中,孤灯下,窗纸上倒映伏案的身影,那人静静写留给她的文字,悄悄安排着她接下来的那段全天下最艰难的道路,呵气成霜的寒冷的夜里,墨迹落纸成冰,一字字都是沉甸甸却从不出口的心意。

她捧着这样的心意,却觉得重至承担不起,掌中薄薄的纸张轻若无物,纸张上的内容语气轻描淡写,她心中阴霾却越发浓重,却又不知阴霾从何而来。

风雪旋转呼啸而来,扑在人脸上,沁凉中心神一爽,恍惚间似乎听见他的声音,在耳侧低低道:“扶摇,迷茫苦痛之时,但记得我在等你。”

他在等我。

孟扶摇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对身侧云痕等人道:“接下来的路太难走,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她说得有点艰难,语气干涩,云痕立即摇头,刚刚张嘴,一个“不”字还没出口。

孟扶摇霍然出手!

不待云痕姚迅铁成拒绝,甚至不待他们有任何反应,孟扶摇出手如霹雳,刹那间平地起风雷!

她没有攻击武功最高的云痕,却闪电般掠向姚迅!

姚迅猝不及防,嘴刚刚张开就无声无息倒了下去,身边云痕铁成下意识来救,孟扶摇趁着他们分神之际,反掌左右一拍。

铁成应声而倒,云痕却让了开去,身子一滑便要退开。

孟扶摇立即收手,反手就去拍自己天灵盖,拍得风声凌厉毫不留情。

云痕大惊,刚刚退开立即再次滑过来,抬手就去架她的肘。

孟扶摇腰间的“弑天”,突然无声无息滑了出来,她腰间迅捷一扭,“弑天”连刀带鞘拍在云痕腰眼上。

云痕倒了下去,倒在雪地之中。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换如电,刹那间孟扶摇已经使诈放倒三人。

注视倒在身边的三个人,孟扶摇缓缓闭上眼。

她在风雪之中静静沉默了一会,然后将那三人搬到避风处,从包袱里翻出厚衣裳给他们垫好,又用松柏的枝叶挡住他们。

穴道半个时辰之后可解,时间久了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对身体有损。

九幽暗境,云浮天域,四境既然随入阵之人行动流动,那么等到云痕他们醒来,一定已经找不到四境入口。

孟扶摇缓缓蹲了下来,蹲在三人面前。

一旦进入四境,要么死在那里,要么闯过进入神殿,也许殿主应了自己请求,送自己回归,那么这个世界上便再无孟扶摇,对于这些一心追随扶助自己的人来说,这一去,便是死别。

对不起。

我要离开很久很久,从此后……相聚无期。

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孟扶摇压抑下浮起的泪光,想将他们的脸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她要将他们的脸铭记,牢牢深刻在记忆里,如果此去是死,他们的容颜会温暖她死亡的寒冷,如果此去是活,那么她将在日后的岁月中慢慢回想。

记住这些伴她近三年风霜雨雪之路,同生共死,见证她五洲大陆穿越史的知心人们,记住三年来五洲惊艳之旅,记住那些相遇、相知、相偕、相助,记住那些感动、震撼、关切和温暖。

然后,永别。

三人平静如沉睡,不知道孟扶摇将要丢下他们远行。

孟扶摇蹲在姚迅面前,将一枚镂刻“扶摇”印记的私章塞在他手中。

那是属于孟扶摇名下产业的印章,这产业是姚迅替她挣的,可惜孟扶摇一心向前,到现在也没巡视过姚迅沾沾自喜的成果。

将姚迅的被门挤扁的瘦长的脸扯了扯,孟扶摇笑笑,想起第一次遇见他,这家伙挨了自己一顿暴打,后来这溜滑如鱼的家伙两次逃离自己,却最终还是回到自己身边。

“你跟我最早,帮我赚的钱最多,可惜以后我花不着了……都留给你,财迷,喜欢了吧?”

我最早相遇的属下,我给你我的财产。

随即她挪了挪身子,蹲到铁成面前,看着那少年憨厚扑实的眉眼。

“当年你为我城门一跪,男儿膝下值千金,我能还你什么呢……”她偏头想了想,将怀中当初雷动给的扳指塞到他手中,“我不知道这个有什么用,或者只是雷老头子的私人收藏?无论如何,战北野看见这东西,就应该知道我的心意,大瀚封地,将来给你吧。”

拍拍铁成的肩,孟扶摇仰头想了想,想起那年姚城初遇,比箭输了的家伙“我要娶你!”一语惊人,到头来做了她的护卫,她一直比他强大,用不着他多少力气,然而他便那么死心眼记得,他是她的护卫。

我最忠诚的护卫,我给你我的土地。

最后挪到云痕身前,孟扶摇突然沉默下来。

这不是她的属下,这是爱她的人。

是默默爱她,却从未说出口,也从未有任何要求和希冀的少年。

她的,五洲大陆征程中最先遇见的少年。

玄元山比剑一战,太渊皇宫惊心一夜,天煞真武里他让出机会以求她的安全,以至于被逐家门飘零江湖,在她失踪时走遍扶风全境苦苦寻找,找到她时只安心一笑,将那些风霜无声抹去。

其他的人,在帮助过她的时候,或多或少都得过她的补偿,唯有云痕,救过她数次的恩人,她从未有回报。

“对不起……”孟扶摇轻轻道,“我曾想着,要帮你拿回你的身份和荣誉,要帮你揍死那俩老不死,可是我却自私的只顾着去干自己的事儿……而那些地位金钱,都不是你要的……云痕,孟扶摇这辈子大抵是要欠定你了……”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袖,咬破手指,写下了“破九霄”内功心法,塞在云痕手中。

“死道士没教你这个,师姐教你,管他妈的绝顶秘技不得外泄。只是破九霄学了也未必是好事,由你自己决定吧。”

她站起身,再次深深看了三人一眼,低低叹道:“可惜再见不着战北野和宗越……也罢,见了反而麻烦,就这样吧。”

收拾好自己,突然看见肩头上打盹的金刚,孟扶摇犹豫了很久,放下它吧不放心,带它走吧,万一在四大境中遇险,怎么保护好巫神这一角魂?

犹豫很久,只好学长孙无极,将这厮的嘴给捆上,塞在云痕怀里,又将松柏枝叶在三人身上小心盖好。

随即孟扶摇再不回头,大步离去。

长空飞雪,冰风呼啸,沉睡的人做着生死与共的梦,离去的人却选择孤独前行。

一行脚印,蜿蜒在厚厚的雪地上,瞬间被新雪覆盖。

黑暗深处,风雪混沌之中,在孟扶摇离去的相反方向,却突有几道身影,飞快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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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附近的一座山峰,孟扶摇居高临下的远眺,心想着这夜色中,如何能发现“青黑色”的烟气?

她的视力最近已经渐渐恢复,只是看颜色还有些不准确,大抵以后要成个红绿色盲,这样的眼神,去辨别青黑色烟气,着实有点难度。

然而她目光立刻便亮了。

前方,两座山峰之间,突然冒出一缕烟气,在灰白的雪色之中,颜色很深很显眼。

孟扶摇一阵欢喜,立即奔了过去,奔到近前才发现,这里似乎是一个山谷。

山谷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不像有什么大阵的样子,但是孟扶摇牢牢纪得长孙无极嘱咐,绝不敢对四大境掉以轻心。

她极其小心的一步步走,鹿皮靴踩在雪地上吱嘎有声,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脚下有异,似乎雪层之下,有些坑坑洼洼。

她用脚挥开最上面一层新降的雪,果然在雪下发现凌乱的痕迹,看起来是很多人的脚印。

她皱眉——刚才这山谷中有人?

一路挥开积雪,渐渐看见了更多的东西:武器擦过的印子、散落的衣服配饰、还有……血迹。

血迹犹新,在雪层之上艳红若珊瑚珠,那点点鲜红撞入孟扶摇眼帘,不知怎的,她便霍然心中一震,随即眼中一凉,脸上一冷。

她诧异的摸摸脸,竟然摸着了两行清泪。

两行泪,在她丝毫不知觉的时刻无声无息流下,瞬间在山谷刀割一般的寒风之中凝结成冰。

孟扶摇怔在那里。

无缘无故,为什么自己会流泪?

为什么会突然因为看见一滩鲜血而流泪?

血……这辈子已经不知道见过多少次,自己的、别人的、比这一滩血更惊人更凄惨的东西她都见过,为什么会莫名其妙会因为这滩血而流泪?

她怔怔摸着脸上的冰珠,心却砰砰的跳起来。

心意所系……心意所系……

眼前白光一闪,元宝大人突然从她袖子里窜了出来。

它窜到那摊血之前,扑入带血的雪地之中,将头死死的拱着,不住尖声哀唤。

孟扶摇站在那里,忽然便觉得手脚冰凉,那般的彻入骨髓的冷,从经脉到每一寸血肉,都在寸寸凝结。

她抬手,动作缓慢如全身骨骼都被锈住,甚至听得见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抬手想要做什么,似乎只是想伸手去抓,抓住那浅浅笑着离开她的背影,将他从她刚才一霎间感知到的噩梦之中抓回来。

她的手,触着冰冷的虚无,那些飞雪落在指尖,凉入心底,她茫然的站着,恍惚间听见锁链叮当的声响,听见高山之上狂风怒吼,听见带着冰渣子的雪,扑打在深切的伤口之上的声音。

她突然扑了过去。

扑在那滩血迹上。

她将脸贴在那滩血迹之上,在那个位置之上隐约感觉到一个人形,仿佛就在不久之前,有人以一样的姿势趴伏于雪地和血地之中,那是谁?那是谁?

埋在脸下的带血的雪,有一点淡淡的奇异的香气,那香气不同于世间任何芬芳,却更高贵清凉,像是落满深雪的天宫之莲,那香气于她三年旅程中,早已熟悉如镂刻于灵魂,以至于哪怕只剩极其轻微的一缕香,也如洪钟大吕般,霍然撞响了她的全部意识。

轰——

刹那间心和灵瑰,都似已经碎去。

碎如此刻长青神山万千飞雪,在天地间混沌浮游,落在哪里便彻骨的凉了哪里,落在哪里便永远的碎在了哪里,温暖不得,收拾不起。

她将脸紧紧贴在那一方沾了血的雪地,不顾冰冷和疼痛的死命辗转,那些雪上鲜明的血被她大力搓揉得渐渐混成一片粉红色的雪片,再一点点的粘在她的脸上睫毛上发间,那些粉红的雪无法在她冰冷的肌肤之上融化,再被无声无息奔流的眼泪凝固。

到得最后,足足三尺深的雪硬是被她那般辗转磨薄,满地里腾开粉色雪雾,一些是原来的血,一些是她磨破额头流出的血,都混在一起粘满她一身,她跪倒在自己扒出来的雪坑里,恨不得就此将自己活埋。

最后她趴在长青神山被雪掩藏多年的泥土之上,无声的抱着头,将自己缩成一团,她缩得那般紧,似乎想将自己就此缩在泥土之下,永恒睡去,永远不要面对此刻摧心的疼痛。

身侧突有白影一闪,小小的一团窜了出去,箭般的奔向某个方向。

孟扶摇立即抬起头,紧盯着元宝大人窜去的方向。

元宝大人窜出数丈,速度比以往快了无数倍,流光一般连孟扶摇都看不清楚轨迹,她正要跟着追去,已经掠出数丈的元宝大人突然停住。

它停得突然,半空中一个急刹,生生落了下来,随即僵在雪地里,不动了。

它仰头,拼命的仰起自己的太重的头,望向长青神殿的最高处,乌溜溜的黑眼珠瞪得大大,那瞳仁的光影里,映出它所看见的一切,映出它的惊怖欲绝。

先前那一阵子,主子关闭了对它的心灵联系,然而就在刚才,灵识开启,它已经感觉到了一切。

主子在受苦!

它拼命的要奔向那个方向,却被来自心中的命令生生逼退。

退回去!

退回她身边!

不能把她带到我这里!

保护她!

那心灵感应的命令极其虚弱,它好容易才感觉清楚,这虚弱让它心急如焚,然而却真的不敢再动。

一生忠于他,忠于他的所有命令。

它的意识中,没有违背。

元宝大人站在雪地中,松软的雪地迅速陷下了它小小的身体,它往前走两步,再退后一步,它抬头看看前方,再回头看看一脸期盼等着它带路的孟扶摇。

这一刻,一生里在主人庇护爱宠下饱吃饱睡,不知道人间之苦的天机神鼠,终于第一次懂得了人类的焚心为难的滋味。

身后,孟扶摇跪在它身侧,近乎哀求的低低道:“元宝,走啊,走啊——”

元宝大人长久沉默着,乌亮的黑眼珠,渐渐浮出闪亮的碎光。

它最后仰头,看了那个方向一眼。

然后它转身,一步步爬上孟扶摇的手掌。

它抱着孟扶摇冰凉的手指,将脑袋慢慢的贴了过去,然后,不动了。

孟扶摇看着它,眼神由不解转为了然,最后是无涯的疼痛。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催促,她小心合起手指,将元宝举上自己额头,用自己血迹殷然的额,轻轻抵上它的。

这一刻她希望自己才是元宝的真正主人,可以读懂它的心思读懂它看见的一切,可以知道在他离去之后,这山谷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此刻她明白,他不会允许她轻举妄动,他即使离开,也安排好了她要走的路,他不要她因为他,走岔了预定的路程。

他一生为她铺平脚下道路,哪怕那需要用他自己的生命和肌骨。

她每走一步,原来都在踩着他的骨他的心——

孟扶摇颤抖着,在这午夜呼啸的风中抖成枯叶一枚,她听见自己牙齿格格颤抖,听见和她额头相抵的元宝,从胸腔里发出的细微的哭泣般的哀鸣。

那样的哀鸣同样响在她自己心底,一声声越来越响,震得她意识昏眩,脑中思绪乱成一团。

非烟当初那摄魂大阵伤了她的大脑,虽然后来因祸得福冲破关隘“破九霄”功成,但是多少留下了点后遗症,她在极度情绪激动时,依旧会头痛。

这一痛她才突然一醒,想起长孙无极的切切嘱咐,心中顿时一惊,无极现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就应该更加的珍重自己,才能去救他,怎么可以在这里沉沦疼痛不能自拔?

她立即伸手捞了一把雪,擦了擦火热的额头,从雪坑中飞身而起,记着长孙无极关于烟气西南角的嘱咐,她飞身而出身子一转——

一转之下,头脑一昏,身子斜了一斜,落下地时四周景物一变。

雪地不见,山谷不见,头顶苍穹如盖,四面繁星点点。

而她并未落在地面,而是身子一沉,竟然仿佛直落深渊!

孟扶摇心中轰然一声,电光石火间忽然想起,自己跃出的时候一个翻转,情绪混乱头痛之下昏头昏脑,半空中方向似乎转错了。

她没有落入西南角。

她误入了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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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巅,神罚之地。

长青神山最高峰,接天峰。

峰高三千丈,顶端尖利如刀戳向天空,最高处已近直角,直上直下,结满丈许厚的冰雪,滑得飞鸟亦难立足。

峰巅是空心的,不过几丈方圆,对穿成一个长不过三丈的嶙峋石洞,洞中亦积满冰雪,三千丈之上凌厉冰风,时时刻刻无遮无挡的自洞中穿过,呼啸咆哮,涤荡不休。

洞的正中,一个人形铁架连接洞顶洞底,架上隐约有凝固了的发黑的血色,昭示着这里曾经囚禁过神殿的叛徒。

一百五十年前,上届殿主练功走火入魔,神殿夜叉部大王,最为惊才绝艳武功绝世,号称“不灭金身”的司空奇趁机勾连其余诸部意图反叛,将要成功的关口,却被奄奄一息的殿主以无人见过的神术一招制下,“灭神钉”穿司空奇琵琶骨,“缚魔索”锁司空奇四肢,钉于九天之巅神吼之地,日日受冰风穿身之苦,纵横穹苍,身如钢铁不惧人间任何痛苦的夜叉大王,生生痛吼一百日夜,死于刑架之上。

那风,本就不是寻常冰风,寻常弟子,便是武功仍在,身体完好,也顶多不过支持三日夜便必死无疑,以至于神殿惩罚犯罪弟子,什么刑堂都不必设,仍到接天峰半山腰便可以了。

长青神殿上下,闻九天之巅而色变,除了三百年前创教祖师曾在这里呆过一个月,以及后来辟为囚牢,夜叉王在此受刑之外,百年之下,哪怕是各部大王和长老,也绝不敢轻易靠近那里一步。

时隔一百五十年,葬送一代奇杰的九天刑架,再次迎接了它的新祭品。

在半山腰,负责押送的神殿殿军便已停下,甲胄在身已经不能爬滑溜无比的冰峰,跟随紧那罗王上山的,是一批神殿高级弟子。

在离巅峰三百米处,那些弟子也已经禁受不住,停在崖边,紧那罗王接过长孙无极,道:“我自己上去。”

“我陪你一起。”一人从山下大袖飘飘的上来,苍青长袍,同色高冠,弟子们都谦恭的躬身,道:“见过四长老。”

紧那罗王回身,目光流转,笑了笑道:“四长老也来了。”

四长老拈须一笑,道:“听闻神殿出了叛徒,本座十分愤怒,特来观刑。”

他看着紧那罗王负着的长孙无极,皱眉道:“不过一个将死的叛徒,还配让您背着,我来。”一伸手拉下长孙无极,重重掼在地上。

长孙无极落在满是冰雪的地上,伤口一震再次鲜血飞溅,浸入不化的冰层深处,他却依旧一声不吭,抬眼淡淡瞟了一眼四长老,便将目光转开。

“殿下,”四长老盯着他冷笑,“您纵横神殿作威作福,可想过会有今日?”

“过奖。”长孙无极轻轻咳嗽,“那八个字……评语,本座觉得……用在四长老身上似乎更合适些。”

“胡扯!”四长老面色一沉。

“三年前……你掌管阿修罗部时,私自加重税收……派遣私人勒索教民……截留国税,”长孙无极缓缓道,“殿主也想请你……在九天之巅住上几天,本座……拦下了,如今想来,倒不如……救你那只……名叫凶狼的狗。”

“你!”被揭了疮疤的四长老怒不可遏,低喝:“不是你坏事,殿主根本责不到本座头上,本座又怎会丢失阿修罗部大王位!”越说越怒,恶狠狠抬脚便要踢向长孙无极。

紧那罗王一直抄着袖子冷笑看着,此刻才道:“山上冰滑,踢下了崖反而不好交代,长老看他不顺眼,不如早些钉上去,还有什么惩罚,比神吼之地更适合他呢?”

“是极。”四长老一笑,一伸手拽起长孙无极,飞身上崖,看见那挂满冰凌的刑架,扬眉冷笑道:“殿下啊,看见没,那就是最合适你的棺材了。”

他将长孙无极拖过去,将穿过长孙无极双肩双腕的“弑神钉”穿过刑架上预留的洞孔,再将长钉掰弯,扣上刑架上精铁刚锁机关,这样即使长孙无极不顾真元被毁强行挣脱,连动的机关也可以立即撕裂他上半身,致他于死。

一番动作,鲜血汩汩再出,冰雪刑架上那些发黑的血迹,顿时再次染上新鲜的殷红。

四长老动作粗暴,有心整治,长孙无极却始终一声不吭,折磨人的人却听不见对方求饶呼号,便觉得无趣,四长老悻悻退开,抚了抚袖子笑道:“这神吼之风当真了得,本座在这刑架之前站上一站,便觉得有些吃不消。”

“怎么会。”紧那罗王看着四长老一让开,九天冰风立即呼啸咆哮着击打在长孙无极身上,目光闪动,笑道,“长老谦虚了,您神功深厚,哪里会惧这个。”

“紧那罗王立于九天之巅颜色不改,神功也臻化境。”四长老捋须一笑,笑得意味深长,“恭喜紧那罗王。”

“何喜之有?”紧那罗王淡淡瞟他一眼。

“神殿大位,众所皆知,除圣主外只有紧那罗王您有资格问鼎。”四长老目光闪动,“殿主以往心意所属虽是圣主,然而这叛徒大逆不道欺师灭祖,殿主如今将这叛徒交您处置,其中心意,可想而知。”

“希望借四长老吉言。”紧那罗王扬眉笑道,“若真有幸得承大位,以四长老学识才干,夜叉部大王位,非您莫属。”

四长老听得眉飞色舞,险些立即就一个躬弯下去先“恭贺我主”,一转目瞅见刑架上长孙无极半闭着眼,苍白脸上神情似笑非笑,这才省起自己的超然长老身份,拼命按捺住喜悦神色,点点头道:“如此,祝紧那罗王早日心愿得偿。”

“彼此彼此。”紧那罗王微笑,缓缓从怀中抽出一条银米闪烁的长鞭。

四长老眉头一挑,诧道:“化神鞭?”他眉头跳了跳,回身看长孙无极,愕然道:“紧那罗王要对这叛徒用刑,理所应当,只是这化神鞭非同小可,万一……”

化神之鞭,练化元神,摧筋断骨,苦不可当,神殿死在此鞭之下的人不计其数,四长老皱了皱眉,心想紧那罗王恨圣主入骨,竟然动用这鞭,平日里倒也罢了,如今这叛徒重伤之身,又钉在九天之巅受神吼风刑,哪里还经得起这化神鞭的摧心之苦?他倒不在乎长孙无极性命,只觉得殿主既然还没下令处死叛徒,这么快便折腾死对方,未必对己方有利。

“长老放心。”紧那罗王轻执长鞭,唇角狞笑森森,“本座自有分寸,总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将长鞭在手中轻抚,紧那罗王偏偏头,斜睨四长老,一言不发。

接收到紧那罗王目光,四长老若有所悟,大王要用刑,必然还要同时发泄一下对政敌的多年憎恨,也许还有些手段什么的要施展,这些都不方便当着他人的面进行,赶紧退后一步,笑道:“殿中还有事务,本座先行一步。”

“长老请。”紧那罗王手一引。

四长老快步下峰,行出百米时,隐约听见破空的鞭风,比那神吼之风更猛更烈,“啪”的一声惊得他也颤了颤,喃喃道:“这么大的力道,不会一鞭就把人抽死了吧?”

随即又浮现一丝冷笑,半回身看着云雾缭绕之上的山巅,神色快意:“死了也好,从此后,便是我天行一脉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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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浓,整个长青神山都笼罩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唯有神山之巅,因为高过云端,山巅之尖被永久的湿润冰凉的云雾所笼罩,不见天色。

云雾之上,狂风怒号,以凶猛如刀劈的劲道,穿过冰层凝结的冰洞。

冰洞之中,刑架之上,受刑的人却十分安静,没有呼号没有呻吟没有痛吼,如果不是白亮的冰层反射着那人的身影,根本就像那刑架仍然是空的。

百丈之下,受命驻扎看守的神殿弟子,在冰层之下掏就的冰室中面面相觑,他们都听说过神吼之地的恐怖,也听说了百年前夜叉大王凄惨的死亡,原以为会被呼号之声吵得整夜睡不着觉,不想居然安静如此。

惊讶之后,便是佩服,圣主不愧为圣主,沦落至此也未曾折节,重伤之身钉于九天之巅,竟然生生抗了下来,而他们,个个神完气足,时时运功御寒,才呆了一天,便已经禁受不住这半山的寒气,真不知道是怎样的忍耐力和毅力,才让已经武功被制无法运功的殿下坚持下来的?

山下有脚步声传来,来换班的弟子们到了,守卫的这一批顿时一喜,纷纷迎了出来,一个个跺脚呵气,埋怨道:“怎么现在才来,冻死了冻死了……”

“不是准时么。”接班的弟子也在埋怨,“咱们还提前了一刻钟呢。”

两批人互相斗嘴,只顾着交班,都没注意到崖壁一侧,一道黑影无声无息飘了上去。

那蒙面黑影轻功超绝,和这半山云雾一般飘过那群弟子身侧,直掠崖巅,身子一闪已经钻入冰洞。

地面溜滑满是镜面般的冰,那人似是心神激荡,明明武功高绝,偏偏入洞便是一滑,一骨碌栽了下去,巧巧滑到长孙无极脚下。

这人也不起身,就势一抱,连着冰冷的刑架一起抱住了长孙无极的腰,也不说话,半晌,似有细细的水流滴落下来,尚未落地,便成了冰,落在冰面之上,叮叮有声。

“别……哭。”长孙无极闭着眼睛,没有看来者是谁,轻轻道,“小心……被听见……”

那人立即静了静,随即起身,绕到长孙无极身后,伸手去拔那连住长钉的锁链。

这人手势十分小心,一手扯住链条一手抓住锁头,生怕胡乱扯动伤着长孙无极,然而全力一拔之下,锁头丝毫不动,长孙无极却闷哼一声。

那人立即不敢再动,黑暗中眼光一黯,长孙无极轻轻道:“别……拔不了的……”

颓然放下手,手指在长孙无极比冰还冷的身上掠过,那人激灵灵打个寒战,从怀中摸出一颗丹药,喂在他口中,又取出一块薄薄的黑色的皮毛,拉开长孙无极衣襟,贴在他心口上。

然后又走到刑架之前,似乎想为长孙无极多挡一阵风,然而又想起背后也是有风的,又转到背后,转来转去,十分无措。

长孙无极睁开眼,疲倦的对那忙碌的影子笑笑,低低道:“难为……你了,其实……不用管……我。”

那人却似不忍看他笑容,一抬手遮住了他的眼,道:“别……”

“只求你……只求你……”长孙无极闭上眼,喃喃道,“她那边……”

那人默然松开手,转过身去。

长孙无极也不说话,黑暗中无人哭泣无人呻吟,一片凝固了的寂静,然而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觉到沉默之中那连骨骼都将迸裂的拼死抵抗和莫大忍耐,那般来自灵魂深处的苦熬的力量,在沉静之中隐隐作响,激起震撼的回声,撞在冰洞壁上,连这怒吼的风,高矗的山都在颤抖。

那人终于熬不得这无声的巨大撞击,身子颤了颤,手指紧紧抓住洞壁,指尖深深没入冰层,绽开一点微微的血色。

半晌挣扎而艰难的道:“我尽量……”

长孙无极慢慢吐出一口长气,一笑欣然,他脸色白得可怕,一抹笑意绽开如冰雪之花,那笑容璀璨华艳光芒流转,却又令人觉得美在顷刻稍纵即逝。

那人看着那样的笑容,慢慢的,转过身去,半晌喃喃道:“何苦……”

长孙无极慢慢抬起眼,目光穿越混沌迷茫的高山雪雾,注视着那个心之所系的方向。

她到了那里了吗?她进入四大境了吗?她一切顺利吗?

但望她一路安好。

苦……也许是苦,然而依旧觉得,和她在一起的幸运,抵得过这一身所受的所有痛苦。

他笑意绽开,微微满足,自觉一生里金尊玉贵,富有一国,然而最快乐的时刻,还是她每次认真注视他的时刻,那样清亮的眼神里满映他的影子,人生的贫瘠和苍白从此充盈。

“何苦……受这般苦……”那人依旧失神的喃喃,“你还要为她,付出多少?便是这大好河山不值一顾,难道连你这条命,你也不珍惜吗?”

长孙无极沉默着,良久,浅浅一笑。

“和她在一起……需要下地狱吗?”

蒙面人愕然转身。

“那么,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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