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昭仁宫后,弘毅看了半宿的书,洞开的窗户直对着。虽说春风不伤,但赶上心情沮丧,不知道保养,也要生病。他捱到早晨,感到脑子沉得像铁一样,伸手一摸,才发现额头热得不像话。
一日两头的病,这才离开几日药又开始喝上。请来御医诊治一番。倪贵仪亲自把药汤熬好送进来,端到他上。
“怎么又病了?一定是昨晚着了风。说了多少回都不停,书可读,也不必死读,来日方长啊。”倪贵仪一边自问自答,一边不停吹着手里的汤药,“听说,仙珠也病了,楚云宫昨天也是闹了一夜。”
听到仙珠病了,弘毅直想多问两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驰睿说得没错,他有什么资格去问?论亲疏,皇后是他亲姑姑,驰睿是她表哥。
“我不想喝。”他把手里的瓷碗推到倪贵仪怀里,负气地转过面朝里睡下。
“你这是怎么呢?”倪贵仪不懂地说道。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怎么越大还越像小孩了。又不是怕药苦,为什么不喝?”
弘毅心想,“喝了又如何,身体的病好了,心上的病能好吗?他病了这么多次,几次危殆。父皇派人来看过没有,哪怕问一问,都没有啊。”
他是极敏感的人,在皇子之中,总觉得自己出身不如两位兄弟高贵。他的母妃是贱籍,所以他也是贱籍。这份耻辱是伴随终身,永远都洗刷不掉的。
他敬爱母亲,却又嫌恶母亲在皇后跟前的低眉。幼年时,倪贵仪带着他出入楚云宫。他跟在母亲身后,看着她讨好地夸赞驰睿,生得真好,健壮有力。完全继承了皇上和皇后的优点,叫人好生喜欢。
她把弘毅拉过去,压着他的头,硬要他给驰睿磕头,“弘毅,你给大哥哥磕个头,将来要依仗哥哥多多照拂!”
当时的弘毅才四五岁吧,却也懂了许多道理。犟着头就是不肯跪下,还质问母妃:“他是父皇的孩儿,我也是父皇的孩儿,为什么要我跪他,不是他跪我?”
这是犯上的话,虽然是黄口小儿,也足以震住在场的所有人。
结果是他被母亲狠狠训斥,只因为倪樱在沈家与在皇后娘娘跟前做惯了下人。一个下等的婢女从宫外到宫内,从宫奴到贵仪,所能想到的荣华都得到了。除了守着儿子平安顺遂长大,还能有什么想法?又敢有什么想法?
听到儿子这样的话,除了下死力气去捂住他的嘴,狠狠鞭打,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现在弘毅不再是懵懂的稚子,谁也不可能逼迫着他去向谁下跪。但他内心的倨傲能坚持多久?当有一天,驰睿或者昊麟当上皇帝,还能不跪吗?到时候他们要抢走他的东西,哪怕是夺走他的生命,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在禁庭中生活越久,他越来越能够明白母妃的不易和委屈。
偌大的皇宫,贵仪不像德贵妃有帝王的宠爱可以依靠,也不像皇后有强大的外戚支持。她夹在皇后的德贵妃之间,处在内廷的最下端。没有皇上宠爱的妃子,能依靠的也就是皇后而已。她不去依靠皇后,向皇后俯首帖耳,还能依靠谁?
弘毅明白母亲的为难,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但明白和接受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他也是男儿啊,也是父皇的儿子。
因为太接近那高不可攀的御座会让人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他时时提醒自己不要落入不必要的幻想,要与皇权保持距离和警醒。夜深人静的时候,又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象,那高高的御座,有没有一天会向着他缓缓走来。
Wωω ⊕тTk án ⊕Сo
“唉,你这孩子。就是心思沉。”倪贵仪轻摇着头,端起药盏站起来。
弘毅突然从床塌里闷闷发出声音来,“母妃,仙珠身上的皇后命格是真的吗?”
倪贵仪一愣,半晌无声。
他以为倪贵仪没有听见他的话,充满无奈地长叹一声。
“弘毅啊,”一双温热的手掌轻轻抚上他的肩膀。“我也不知仙人送珠的胎梦到底是真的还只是杜撰出来的。不过我知道,仙珠的的确确是做皇后的命。你这么问,莫非是有什么想法不成?”
“母妃不要多心,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他翻身起来,端起盘子上的汤药一饮而尽,“药喝完了。”
倪贵仪点点头,亦是叹息一声,步出了他的寝殿。
———————————
倪贵仪说,楚云宫闹了一晚上的话并非假话。
驰睿把仙珠拉回楚云宫后,仙珠捂着被掐疼的手腕向皇后姑姑哭诉。
沈方思看到仙珠皓月般的手腕上被蛮力勒出来一圈红痕。再听仙珠声情并茂地哭诉,驰睿在弘毅面前说话是如何如何无礼,态度是如何如何倨傲,脾气是如何如何嚣张。气得是怒目圆睁,浑身发抖。
驰睿从未见过母后发这么大的火。不敢为自己狡辩半分,垂低头手。
“仙珠所说是真的吗?你欺辱弘毅,给他脸色?”
驰睿惶惑,心想“欺辱”算不上吧,最多是欺负。
“到底有没有?”沈方思两颊发颤,举起手臂重重拍在凤座的扶手上。“平日,我是如何教导你的!都忘记了吗?”
驰睿被她的怒容吓得匍在地上,声带哭音。
“母后息怒,孩儿知错,再也不敢了。”
到底是自己生养的孩子,又是金枝玉叶,比黄金还要贵重的人。
沈方思的手缓缓放下,沉默半刻后返回内寝,一晚上闭于寝殿再未发一言,也未召过任何一人。
皇后如空谷幽兰,待人一贯宽柔,待子更是爱之如命。今日突发大怒,然后又泯然无声。驰睿惶惶不解,满心懊悔又满心难过,在寝殿外跪了一宿。
如此之事,倪贵仪也是第二天听人说起才知。深宫的消息往往以口传耳,一人闪烁,两人含糊,三人成虎。
一会说是仙珠病了,一会说是驰睿病了,一会又说是皇后病了。纷纷扰扰,说什么的都有。
贵仪忙着为弘毅煎汤熬药,便派秋收去楚云宫问安。
秋收去了回来后,说楚云宫里风平浪静。皇后见她来,还问贵仪和二哥哥好不好?听说二哥哥病了,十分忧心。还要御医院派大夫来好好诊治。听秋收这么说,贵仪的心里才若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