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毅出言反驳,“西岭寺没有皇子,只有和尚。”
他是一真,不是皇子。
西岭寺在群山环抱之中,暮鼓晨钟,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生活在寺庙中,耳听佛语,洗涤六根。渐渐的,也遗忘了自己的身份,好像真的是和尚,不是皇子。
佛法无边,玄机无穷。
无真于悬崖峭壁间救下弘毅性命,弘毅任由是铁石心肠也被感动。
他不是诚心来做和尚,无真却是诚心待他。
弘毅不禁想起和无真师父一起扫石阶的简单生活。秋日叶落,长长的石阶,师父一个人扫得完吗?即使扫得完,也一定也是很寂寞的吧。所以才要唱那些高亢嘹亮的歌儿,可是歌儿如若没有人听是不是更寂寞?
想到那些曾听过的歌,句句就像在耳边吟唱。
迎着寺里的长风,他毅然往后山走去。
山门还是那道山门,石阶还是那些石阶,歌声依旧是那不羁的歌声。
“让感官和意志的注意力,转移到心上。你,就能乘着梵天之舟,振奋起精神,渡过恐怖之源的水流!”
“师父,这是什么歌?为什么你就能唱得如此动听?”
无真挥了挥手里的条帚,笑看弘毅,许久不见,他长高不少。
无真一点也不惊讶弘毅会再次出现,好似他不过是出恭回来。
“这是《白螺仙人歌》。”
“真好听,可以教我吗?”
无真一笑,脸上的褶子更多更深,他蜻蜓点水般跃上石阶,来到他面前,“想学歌儿不难。你在智觉那学了几个月,我要考你禅修修得如何?”
“是。”弘毅恭顺的回答。
“我问你,如何是夺人不夺境?”
“白菊乍开重日暖,百年公子不逢春。”
“如何是夺境不夺人?”
“大地绝消息,翕然独任真。”
无真又问:“如何是人,如何是境,如何是人境两俱夺?”
“草荒人便色,凡圣两齐空。”
无真把手背在身后,不住点头含笑,“很好,很好。智觉教得不错,你也背得不错。”
弘毅大窘,故作的老成脸上现出一丝少见的羞色。
无真用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把你的珠花拿出来给我瞧瞧。”
弘毅从衣襟拿出珠花,双手递了过去。
残破的珠花已全不复当初的模样,五瓣花纹中托着的蛟珠布满裂纹。无真把珠花对着阳光照了照,蛟珠虽有裂纹但依然光华耀眼。
“是件好东西,不枉我到山涧下去寻它。”珍珠难得,蛟珠就更珍贵。“那天见你如此紧张这串珠花,它对你一定有非凡的意义吧?可惜鲛珠上有了裂纹。我听人说过,如果想要修复玉石上的裂纹。就要把有裂纹的玉石贴在胸前,天长日久的带着,玉石吸收人体的精气,裂纹才会慢慢消失。我不知道蛟珠会不会也这样。如果它对你很重要的话,你不妨一试。”
弘毅盯着无真手里的珠花,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他和仙珠分开已经一年。或许她现在早已经忙得忘了他。
她太忙,忙着做睿王妃,太子妃,皇后……
他也很忙,忙到看到残破的珠花才会想起。喔,原来他不是生来的和尚,是生来的皇子。
但这也没什么用。
皇上若来接他,回到皇宫他还是皇子。要是不出这道山门,他就永远是个和尚。
他退后一步,看着珠花,摇了摇头。
“怎么,不要了?”无真把珠花摇了摇。
“不要了。”他小声道。
不是不想要,是再也要不起。
无真愕然一下,马上嬉笑两声,“真的不要?你不要的话,我可要了。”说完,他把珠花在僧袍上擦擦,喜滋滋地收到怀里。
“鲛珠虽然碎了。金丝融了也还能换两枣钱。等哪天下山,咱们找家当铺卖了——”
“师父,让我回来跟你一起扫地吧。”不等无真说完,弘毅便双膝着地,跪身下去,“请受徒儿一拜。”
无真静默两秒,脸上露出欣慰地笑容,声音却干巴巴地说道:“你若跟着我,可要想清楚。我不会安安静静让你呆在屋里坐禅。我要去山上采药,一去几个月风餐露宿,还有可能被豺狼虎豹吃掉。你要是怕了,还是乖乖回智觉那里去背书抄经去吧。”
“不。”他倔强地说道:“让我跟你一块去。我是你的徒儿,不是智觉的徒儿。”
“哈哈,哈哈哈。说得好!一真,我们一起。”无真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弘毅第二天果真换了草鞋,和无真一同上山采药。
他颠簸在崇山峻岭,餐风宿露。皇宫没有弘毅,西岭寺里没有一真,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一任风雨的疯和尚和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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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
“小姐?又不舒服吗?”
细园听到帐帷里的咳嗽声,忙从地上爬起来。
仙珠咳得止不住,不管怎么压抑,喉咙里就像爬了无数只小蚂蚁,刺得她拼命地咳,肺管子都要咳破了。
这一年多来,她的身体就没有好过。
昊麟给的虹吸虫果然厉害,厉害于它的无知无觉,潜移默化。
病是慢慢起的,一点一点水滴石穿。
开始只是厌食、消瘦,慢慢变成呕吐,乏力,再后来,各种病色和病症接踵而至。
让人不得不信,她的确生了重病。
皇后关切,几次把她接到宫中,着最好的御医调养。御医们也诊不出病症,时好时坏,暂时用药材养着。
她的身体眼见着不好,皇后也踌躇。指婚的圣旨就这么压了下来,驰睿着急上火,几次把御医斥得灰头土脸。
驰睿急,闵氏更急。仙珠和驰睿的婚事关系着沈家的未来。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可不把人愁煞。
这一年多,对沈家而言,喜忧掺半。前线传来好消息,沈家军大破夷狄。沈祁阳深入狼穴,万人之中取夷狄王首级。失去大王后,夷狄很快倾覆。
消息传开,举国欢庆。京师内外一扫战争的阴霾,沉浸在欢乐的海洋。张灯结彩,比过新年还要高兴。
晋国百年,深受夷狄之祸,小则掠夺牛羊,重则夺城杀人。这次重创夷狄元气,将其赶到漠外。能保边疆数年和平。众人自然欢欣鼓舞。
沈喻身处军营,收到家中来信,知道仙珠病重,眉头不禁深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