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菱一愣,反应不过脑,就脱口而出了:“并不讨人喜欢。”
乔弥看向火堆,一声低笑从喉咙口溢出来:“是么?”
荷菱出口就后悔了,赶紧又道:“其实也不是,长得……倒是……还挺招人喜欢的,就那种,粉雕玉琢的娃娃,周周正正的,很好看很好看。”
她边说边比划,还当真虚画了一个周周正正的方框出来,画完之后觉得哪里不对,忙将手收回去了,干干地笑了两声。
乔弥也不拂她面子,深如墨染的眸子,眼角微微弯起,里头藏着星辰大海,被火光映得温暖如春。
阿淫一脸同情地看着荷菱,就差问她傻不傻了。
乔弥道:“她那么不招人喜欢,你怎么同她走到一处的?”
荷菱顿了顿,有些消沉下去:“因为……我也不招人喜欢啊……”
夜色阒寂,她悻悻然的扯了扯唇角,乌云遮了半边月脸,密林深处有虫鸣,风从残破的漏洞口刮进来,卷过火堆,半边冰凉,半边微暖。
她打小便不遭姜国公待见,亲娘去的早,无人管教着非要她学什么女红女戒,久而久之,自然也就逐渐放飞自我了。
府中的那些个姨娘,又有哪个是会真心待她好的?院子里头的女人心思深,都巴不得她早些滚才好,荷菱曾一度自暴自弃地想,既然如此,那她就更讨厌些好了。
于是阻挡姜国公纳妾,撕碎府中姨娘的衣裳,趁着她们睡着往人家脸上画乌龟……要不是姜堰拦着,她那小胳膊小腿儿早被人给打折了。
后来喜欢和公主待一块儿,也是因为好歹还能觉得自己不是最讨人嫌的那个而已,觉得自己至少不是一个人,心里稍稍有些安慰,可渐渐的,跟那本该高高在上的凤室小公主呆久了之后,却又觉得,她其实也没那么令人讨厌。
这大抵也就是臭味相投吧。
公主性情真正大变,也是在亲眼目睹那起多人施暴案之后,说来也奇怪,她性情变了之后,荷菱反而更能跟她玩到一块儿了,荷菱姑娘想,这兴许是因为她骨子里,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嘿嘿笑了两声,荷菱不觉间垂下头去,鼻翼轻轻翕动了两下,声音突如其来的晦涩,“驸马爷你不知道,公主有一次偷偷出宫去,跑了很远,好像是到南陵了吧,回来跟我说,荷菱,我遇见了个特别讨厌的人,我要嫁给他……”
她尾音的最后似乎有丝轻微的哽咽,不过并没哭,无非是深夜时人的情感容易薄弱,心里总是会,莫名其妙的难受罢了。
乔弥神情有些恍惚,火光浮动的厉害,风有些大了。
倾北祭的龙井客栈便在南陵,他依稀记得,那一年他刚亲手杀了自己的娘,离开莲城后路过这里便于此投宿,却没想到,乔蔓青找来了,迎头跟他撞上。
他彼时有些慌不择路,扭身就推开了身后的一间房门贸入,雾气蒸腾中,便看见了一双深紫色的眼瞳。
剔透的,宛如水晶琉璃。
如今一想来,其实整件事情的一开始,便都是他先招惹她的……他怎么还有脸跑的呢?
乔弥突然有些想不明白了。
荷菱情绪缓过来了,吸吸鼻子问乔弥:“驸马爷,我们去北祁之后干嘛啊?”
乔弥心不在焉地答:“逃命啊。”
荷菱道:“别闹了,边境这会儿差不多已经打起来了,战火连天的地方,要逃命也不会去那儿。”她看了看乔弥,“驸马爷,你要是被九王爷逼得心里窝了火,想要帮着北祁萧相打下南莫的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如今我也算是家破人亡,对南莫的故乡之情……”
她笑了笑,“也有些一言难尽,但南莫是公主的国,她对这里的感情,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驸马爷你到了那里之后到底想做什么,还是先,思量一二吧。”
“国?”乔弥掀了掀眼皮子,有些回神了:“她还有国么?”
荷菱嘴唇动了动,一时没有再说什么。
或许在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眼中看来,纵国不容我,家不容我,可我既生于斯,长于斯,那便也是得死于斯的,然而乔弥却不是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在他眼中,公主已经没有国了,她有的,只剩一个他,她是他的妻子,腹中还带着一个他的孩子。
荷菱初时还想说,乔弥所想的,与公主所想的,可能是有些出入的,她跟了凤罄瑶近十年,知道她那个人,或许当真是会有那种生于斯死于斯的觉悟的,然而话到嘴边,她看着乔弥被火光映着的脸,却终究是将话咽了下去。
有些话,乔弥此时,想必是听不进去的。
这一夜在她的沉默中过去,隔日继续赶路,闲暇时,乔弥总会问她,公主小时候是什么样的?荷菱渐渐也就明白了,乔弥为什么要带着她。
阿淫前方去探路时,荷菱便会跟他讲,公主小时候多么多么讨厌,抓大臣的胡子,欺负太监宫女,看每个世家子弟都不顺眼,似乎有心理阴影,每被先帝爷罚,都是一副“你爱咋咋地”的嚣张模样,气得人脸红脖子粗,她还要说一句:“你能把我怎么样?”
乔弥安静的听着她讲,时而笑两声,笑着笑着扯到伤口,又溢出两声咳。
荷菱便看着他的这些反应,又轻道:“但是公主也有好的时候,说起来,其实她也并没苛待过谁,每季有赏赐下来的好东西,大多都会赏给宫中侍人,宫人们每年一次的探亲,也是公主将一日改成了两日,只是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记仇不记恩,把别人的吓唬当成了真,从此记了恨。”
“说起来,我爹却也是个记恨的人,那一年蝗灾四起,钰轩侯和我爹在朝上吵得厉害,我爹没争得过,倒还讨了一顿罚,公主不管不顾,跑去骂她爹糊涂。”
荷菱笑出声:“驸马爷,她爹可是先帝爷啊,你是没看见,当时的先帝爷,气得脸都青了,公主怂的一个劲儿往言先生后头躲……”
话音突然顿住,荷菱呆呆地望了望南莫的方向。
“如今……公主怕是再也不能往言先生的身后躲了……”
多少还是感觉有些空空的。
乔弥笑了笑,唇色有些苍白,“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