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里厚知道越狱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一旦失败要被加几年刑。弄不好就会真在这儿把牢底坐穿了。可是,他实在按捺不住心中对张晓丽冲天的仇恨:这个小姨子,胳膊肘向外拐,让一个五亿的工厂从他手里丢掉了不说,还要谋害自己。真是让人孰不可忍!虽然自己曾经雇用凶手谋害她,那是因为你先要告发我,坏我的好事呀!你的姐姐捅了我刀子,我已经是倒大霉的人了,你怎么还要教唆这个小姑娘,置我于死地呢?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的一切失败都是薛剑华和这个张晓丽造成的,即使自己冒了天大的风险,也要出去把她收拾了。不然,这口恶气不把他憋死,也会让他窝囊死!
越狱的动机源于报仇的冲动,越狱的启示却是受到了水的启发。食堂的旁边有个大澡堂,下班后,他们要光身子在里面洗澡。几十个人同时抹肥皂,同时拧开水龙头清洗,地面立即泛起了一层白花花的泡沫,像是铺了一层雪那么好看。泡沫跟随着水走,钻进角落的下水口,有时候水已经流干,泡沫还堆积在口子那儿。每天洗澡的时候,他以观察肥皂泡为快乐,看着它们从自己的脖子上滑下去,流过胸膛,滑过大腿,溜出脚趾缝,汇入水流。有的泡沫在流动中破灭,有的则在流动中增大,泡沫们你争我挤,争先恐后地流向出口。忽然,他的心被提起来,整个身体有了飘的感觉,因为他从泡沫和水流这里发现了一个问题:水可以流出去,人为什么不可以出去?
洗碗的时候,他故意把水龙头开大,让哗哗的流水在水槽下水口打旋。撒尿的时候,他会盯到尿液彻底消失。厨师们的洗菜水,清洁工冲洗地板的水,狱警里洗完衣服的水,在泼出的一刹那,都被他看在眼里。那些个水,有的流进了下水口,有的被地面吸收。那时候,钱里厚就非常羡慕那些水,他想,如果自己变成了水,就可以找一道缝隙溜出去。同时,他断定,既然有水往外流,宿舍和食堂周围一定会有下水道,有下水道,就会有井盖。但是他连续观察了好多天,都没发现井盖。院子里除了树根,全是水泥地面,那些井盖会不会被水泥地面给覆盖了呢?
劳动工具堆放在院子的操场上,有铁锹、长剪子、扫帚、木桶、拖把,石灰刷子等等。犯人人们列队拿工具,钱里厚这个车间的人们正好来到铁锹前,他就拿了一把铁锹。他们十几个人被执勤狱警押着,从食堂后面的铁门出来,清理后窗下那一排冬青树和墙根的乱草。薛厚目测之后,站在左边数过来的第十棵冬青树面前,开始埋头松土、除草,松到第十六棵冬青树时,他用力戳进的铁锹发出铁碰铁的声音。他又用力戳了一下,千真万确,下面就是一块铁,这块铁就是下水道的井盖。他把铁块上的泥土仔细地松了一遍,松得用手就可以轻易扒开。
这是本月十三日的晚上,钱里厚上夜班。上班前,他仔细检查了自己的钮扣、裤带,确信没有任何漏洞,才钻进了车间。干活干到九点四十五分左右,他钻进了旁边的厕所。他贴近墙壁,轻轻一跃,尽量劈开双腿,两个鞋尖分别蹬在墙角探出的砖头上,“噌噌噌”几下,手就抓住了上面开的气窗。他推开气窗,钻出去,两手吊住气窗,胸口贴住墙壁往下滑,双脚小声地落到地面。他睁开眼睛,猫腰跑到第十六棵冬青树。扒开松土,找到了井盖。用手指抠开,钻了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他听到了水流的声音,闻到了烂菜的气味。他兴奋地闭上眼睛,凭着感觉,沿着流水的方向往前摸索着前进……
摸索了好长一段路,他听到流水湍急的声音,好象是出口了。就睁开了眼睛,眼前依然是漆黑一片,连自己的手臂都看不清。他估计着往前摸索,手掌触到了冷冰冰的钢筋,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一共有五根钢筋拦住了他的去路,钢筋的间距不及一个拳头那么大。他抓住钢筋摇了摇,钢筋连动都没动。他以为就会这么跑掉了,谁知道去路早就被人封死,而且提前了很多年。大概他没有被关进来之前,这些钢筋就早已存在了。而且成功地多次拦截了一些人的逃跑。唉唉,还没行动时他其实就已经失败了,这是命呀!他蹲在臭水沟里想,难道就这么回去?要不就烂在这里面?恐怕还没烂人家就追上来了。
他很不情愿地往回爬,双手四处探去,竟然摸索到了一个岔道。老天终于开眼了!他往岔道里爬,爬了三百多步,隐约听到“呜呜”的警报,前方出现了两束手指那么大的光。他朝着光快爬,警报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他爬到那两束光的下面,抬头一看,那是一个井盖,光线是从它对的两个小洞漏下来的。一看这就是路灯下的井盖,他认为自己已经跑出来了,差一点他就要发出惊喜的喊叫,但是会这么容易吗?他强行镇压住心里在的狂喜,让嘭嘭的心跳缓慢下来。他吸了几口气,双手托住井盖,用力往上一举,哐的一声,井盖升了上去。他双手抓住井沿,跃出地面,没想到,万万没有想到,三支枪同时顶住他,手铐和脚镣也迅速锁住了他的四肢。他的腿顿时发软,一屁股瘫痪在地。狱警们把他拖过操场,扔进了单间囚室。
后来,张董事长的管教朋友告诉他,那天晚上他钻进下水道之后,警报就拉响了。所有的灯光全部打得雪亮,照耀得劳改工厂里像一张白纸,不要说人,就是蚊子也飞不过他们的眼睛。几个警察打开食堂后门,冲到井口,用枪指着他钻进去的地方。警察们没有跟踪追击,只是拿枪指着。后来站久了、累了,就找来几个凳子坐下,但是枪口的方向始终没变。
另一组警察跑到一座岗楼前,迅速围住一个地方。他们把灯光直接打到警察们的脚下,那儿也是一个下水道井盖,井盖上有两个小圆洞。三支冲锋枪悬在井盖上,警察们除了轮流瞄准,谁也不准说话。根据领导指示,警察们不用追击。因为这个下水道别的地方都已经堵了只有这两头可以出来。,如果潜逃者不变成空气,就别想跑出去。
后来,钱里厚还听说了这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潜逃者从冬青树那个口子出来,就不算是是逃跑。假如从岗楼那个口子出来,那就是百分之百的逃犯。只可惜钱里厚这个低能的笨蛋,竟然不知道这个岔道是由外面往院子里走的,也就听不到命运冥冥之中对他的召唤。他已经费尽心机钻了出来,又傻乎乎的往里爬,还一头从岗楼下钻出来。
因为这次逃跑,钱里厚被加刑三年。那一段倒霉的时间里,他只要在操场上碰上管教,就马上立正,扇自己耳光,说:“我错了,我不应该从岗楼下出来,我应该爬回去。其实我已经爬回去了,只是没有坚持。我为什么不爬回去?我悔恨得牙齿都痛了。”管教说:“看来你还是没有真心悔改。这不爬不爬回去的问题。而是你根本就不应该逃跑。”管教说完就走,把他甩在操场上,让他一个人在那儿发呆。是呀,当时自己为什么想要逃跑呢?如果自己逃出去,就能杀了张晓丽吗?
这一天,钱里厚正使劲地砸铁,广播里传来了通报声:“钱里厚,钱里厚,听到广播立即到二号接见室,有人来看望你。”广播每个周末都会这么喊,但是他为了好好表现自己,一次也不出去,而是专心致志地干活。后来广播里干脆喊:“钱里厚,钱里厚,张董事长看望你来了,有重要事情告诉你。”听到这么喊,钱里厚正在捡铁块的手一紧,手套被铁尖戳了一下,手指头上渗出血来。他从手套里抽出手指,用左手捏着,朝接见室走去。刚刚进门,张董事长就冷冷问了他一句:“利厚,你为什么躲避我?”
他回答说:“加……加了三年徒刑。”
“为什么?”
“因为,我想越狱逃跑,出去收拾掉张晓丽。”
“你何必要这样呢?”
“我好不容易把重化机械厂弄到手里,她却伙同那个薛剑华硬从我手里夺了回去,这一次,她又落井下石,让那个女孩子做伪证……”
“呵呵,利厚,我奉劝你,重化机械厂的事儿,你就别去想它了。”张董事长叹息了一声,像是真有什么关于重化机械厂的重要事情要告诉他。
“那个厂子,怎么了?”
“省委组织部派新厂长来了。”
“新厂长?那个吴青呢?”
“退休了呗!嗯,这个新来的厂长,可是个少壮派,年轻着呢!”
“他叫什么名字?”
“呵,名字,说了你也不认识。”张董事长不以为然地看看他,“叫什么……孙水侯。”
“水侯子?”钱里厚一听,瞪大了眼睛。
“怎么,你认识他?”张董事长问道。
“当然认识。他是我战友的儿子啊!”钱里厚想到这儿,显得有些惊喜了。“嗯,就冲他来当厂长,我也得在这儿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去,再展一番宏图!”
“利厚,这么说,你对这个厂子,还是放不下?”
“那当然了。这个厂对于我,本来就是煮熟和鸭子了,要不是张晓丽和薛剑华捣乱,它早就应该给我挣钱了!”
“咦,你说起薛剑华,我还没告诉你哪,他呀,听说调到北京,去‘国家公司’当总裁助理了。还有,那个张晓丽,听说也要调走呢。”
“好好好。”钱里厚听到这儿高兴地点点头,“只要他们俩一走,我的运气就回来了。看来,我真得好好表现一番,争取早日出去夺回江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