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天天到了底,暑日的酷热就渐渐消退了,白天在大太阳底下还觉得热,可入夜一条薄薄的袷纱被却已经是不够了。和热度一样的是陈家人热热冷冷的心情,相比陈澜那风风光光的生辰,只相隔几天的陈滟的生日过得悄无声息,而陈汐的婚事却仍是迟迟未定。
毕竟,仓促之间要寻比威国公世子罗旭更好的人选,这几乎是全天下最难的勾当。陈瑛看中的人家罗姨娘几乎都不满意,而罗姨娘看中的几户又被陈瑛劈头盖脸斥了回来。于是,这在云南时最是和睦不过的一对儿,如今竟是硬生生闹起了别扭。陈汐在里头两面不是人,末了索性撂开了手,处理家务的闲暇和两个兄弟相处的时候就更多了起来。
陈汐的婚事悬而未决,陈冰的婚事却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由于汝宁伯府催得紧,因而前头一系列规程竟是没几天就走完了,这一日便是送了聘礼来。马夫人不知道就在几天之前,陈冰还跑去陈澜面前示威,捏着那单子高高兴兴到朱氏面前念了一遍,可老太太除了微笑之外别无其他表情,她只得怏怏回转了去。她才一走,朱氏就对郑妈妈哂然一笑。
“她是被那世子两个字冲昏了脑袋这汝宁伯府送过来的聘礼也不知道是库房里堆了多少年的陈旧货色,她还当成了宝贝卖弄……连大雁都是用木头雕的,哪里像是勋贵世家?”
“老太太说的是,汝宁伯府为什么如今急着下聘,九月就要迎娶,无非是年关将到,这一年到头的帐也就该结了。眼下边贸海贸等等各种勾当都在整顿,休说汝宁伯府家业不丰,就是像咱们阳宁侯府,今年也免不了亏空和饥荒,所以才指望上了这一注嫁妆。”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头传来鹤翎和墨湘问好的声音。听出是陈澜来了,朱氏就冲郑妈妈打了个手势,等人进了屋来,她便笑着问道:“这时辰你不是该和五丫头在水镜厅管事么?”
“老太太,门上有人递进了帖子来,落款是……是金从悠。”
“金从悠?东昌侯世子……不,是金亮的长子?”朱氏一下子变了颜色,随即厉声说,“他父亲都已经明正典刑,他们全家编户辽东,这当口还上咱们家来干什么门上那些都是吃干饭的么,这等人就应该立刻赶走了”
陈澜已经许久没看过朱氏发这样大的脾气,愣了一愣之后慌忙倒了一杯水坐到朱氏身边,又哄着她喝了一些,这才劝解道:“老太太不见就不见,千万别动了气,我这就去门上吩咐一声……不过,这帖子能递进来,我使了人去问过,是往门上打点了不少。金家如今已经是彻底败了,这一路往辽东,一家人好几个女眷,路上都未必能捱过去,这一番花费之后恐怕更加窘迫了,况且别人家也必定是落井下石的多。”
朱氏从前和东昌侯夫人李氏颇有交情,两家甚至几乎约定了婚姻,可一朝天翻地覆,东昌侯金亮做的事情更是险些让其他三家跟着一块阴沟里翻船,她心头自是恼怒愤恨到了极点。想到那天在韩国公府和宜兴郡主密谈时,宜兴郡主让她劝劝韩国公夫人,有几门产业不要再涉足,她后来问出那也是从前东昌侯夫人撺掇的,因而更是对这一家人恨之入骨。
“你当初险死还生,都是那家人惹的祸,你还惦记这些小事,也太大度了……罢了,派个人出去打发了他走,送些程仪算是了结了”
陈澜闻言苦笑,心想自己哪里是大度,而是还不习惯这年头的一人做事牵连九族。再说,花费了仅剩的家底却换来阳宁侯府冰冷的驱逐,还不如起头就把人拒之于门外,这样还未必惹出更大的麻烦。因而,朱氏既然这么开口了,她就不再多说,行了一礼便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里就令人把张妈妈叫了过来,又把朱氏的话吩咐了一遍,末了还不忘补充了两句。
“程仪到帐房支取,另外,门上的人还请妈妈好好告诫一番,以后眼睛擦亮些,有些钱财不是那么好拿的踩低逢高这些勾当一时半会是杜绝不了,可也不容他们一时恣意给府里惹祸,所以传令前院的刘管家,革他们一个月银米”
这对金家算是仁至义尽,而对门上的处罚却不可谓不严厉,因而张妈妈为之色变的同时,也更恭谨地答应了。她正要走,就只见赖妈妈匆匆从穿堂那边进了院子来,前襟湿了一大片,走路也有些跌跌撞撞。待到近前,赖妈妈仿佛才看见站在正房门口的陈澜和张妈妈,忙停住脚步笑呵呵行了个礼,只是身上嘴里却冲出了一股酒气来。
陈澜见状便淡淡地问道:“赖妈妈这是上哪儿去了?”
“呵呵,正好紫宁居祝妈妈请我去问些事情,禁不住她留,就喝了两盅。”
尽管赖妈妈说话还利索,但那通红的脸色和一个接一个的酒嗝却出卖了她的底细——自然,这绝不止两盅。于是,陈澜只是随便点了点头就吩咐小丫头搀扶了她去休息,可却叫着张妈妈跟自己一同出去,待到了穿堂外头,她才停住了步子。
“赖妈妈年纪不小了,张妈妈以后劝她少喝些。老太太身边绿萼和玉芍两位姐姐也差不多快到了配人的年纪,鹤翎和墨湘终究初来乍到,单单郑妈妈一个未必忙得过来,张妈妈也请多多费心,这些琐碎事务看起来小,出了错却不是顽的。”
张妈妈和赖妈妈素来是差不多的身份,平日里彼此有个什么爱好最是清楚不过,此时见陈澜那眼眸清澈而冷冽,她呆愣了好一阵子才讷讷说道:“三小姐说的是,小的记下了。”
等到张妈妈匆忙走了,刚刚跟在后头的红螺方才上前了两步,又低声问道:“小姐是想把赖妈妈打发了走?”
“喜欢揽事,偏生又贪杯,嘴上没个把门的,上一回汝宁伯夫人前来求娶的事情便是她泄露了出去,结果二姐到我这里大闹一通,既如此,前几天的事情兴许又是她那张嘴坏的事如今祝妈妈相请她就立马去了喝酒,这样的人留着何用?趁早养老,也全了老太太怜老惜贫的名声,不至于以后闹出事情来”
红螺见惯了陈澜的恩威并济,此时自然心悦诚服。主仆俩回了水镜厅,管事的仆妇们已经都散了,只有陈汐正等着陈澜。姊妹俩略言语几句,话题自然而然就拐到了东昌侯那一家人,说到金芷和金茗,两人不知不觉都沉默了。
那一对骄横任性的姊妹她们都没什么好感,可是,辽东苦寒遥远,她们又是罪人之女的身份,这一去何止是零落尘埃?
张妈妈如何到前头去打发的人,陈澜很快就听说了。这位比她吩咐的做得更绝,直接把金从悠打点门上的银钱全都追了回来还给了他,紧跟着又从帐房支取了八十两纹银算作是程仪,然后客客气气把人送走了。只金从悠临走时正好碰上汝宁伯府又一次打发来确定嫁娶日程的下人。曾经的翩翩佳公子,此次走的时候却犹显落魄黯然。
尽管一时恻隐,但是人心健忘,无论陈澜还是朱氏抑或张妈妈以及门上诸人,很快就将前东昌侯世子金从悠上门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直到八月初一的上午,一个消息突然传进了正预备初十陈汐出嫁,上上下下为了各式各样的目的,全都是欢欢喜喜的阳宁侯府。
前东昌侯金亮的家眷,在临上路前一日,从夫人李氏到儿子金从悠金从嘉,还有两个女儿金芷金茗,竟是齐齐在栖身的那座赁来的宅子中自缢了
“阿弥陀佛”
哪怕是对东昌侯那一家人深恶痛绝的朱氏,也忍不住捻动佛珠念了长长的一段《往生咒》,等睁开眼睛便又念了一声佛号,随即长长叹了一口气,却是什么话都没说。而一旁站着的陈澜脸色苍白,心里仿佛翻江倒海似的,无数个念头上下翻转。
五条人命……如果不是押解的差役觉得事有蹊跷报了上司踹开门进去,兴许那五具尸体还要再过许久才会被人发现朝堂上兴许大多数人会觉得是罪有应得,可恐怕也有不少人会觉得兔死狐悲,至于民间……只怕又得是议论纷纷
朱氏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即又对郑妈妈说:“你去护国寺上一柱香吧。”
等郑妈妈走了,朱氏才看着陈澜说:“听传来的消息,当是昨天晚上自缢的,和咱们家就没什么大相干了,幸好那天听你的,不曾不由分说把人就这么赶了出去,否则咱们家也得落下大不是。皇上必然要勃然大怒。可这等时候越是酷烈,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就越多。”
陈澜心里也有同感,可一想到那一家人全数自尽的勇气,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尽管已经深深体会到了人命的脆弱,可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地明白,什么是人命卑微如蝼蚁。东昌侯当初纵容属下屠戮边关巡兵,逼死各地商人的时候,自是把别人当做了蝼蚁;可他自己死在东四牌楼,现如今家人又齐齐自尽,还不是和蝼蚁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