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晚上,唐恩都没有睡好。
离开了原来那张熟悉的床,他在更宽大的床上翻来覆去,脑海中总有莫名其妙的梦境出现。在梦中他看到自己青春焕发,提着旅行包站在城市体育场的门口;接着他又站在一片绿茵茵的球场旁边,在他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几十个一脸稚气的小球员们围着他们,专心的听讲;那个中年男人在梦中出现了好几次,每次都是自己站在他旁边,一言不发,活像雕像;后来还是那片绿茵茵的球场,中年男子却不见了,这次换他被一群小球员围在中间,对他们讲着什么。再后来,场景变了,他看到了熟悉的一幕——他白天身处的球场,身边同样站着一个中年男子,西服笔挺的站在场边指挥比赛,而他继续沉默着。梦境变幻,身边的男子也越来越暴躁易怒,终于有一天他身边没人了,一个老头子站在他前面,拍着他的肩膀,嘴巴说着什么,可惜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再然后……他就醒了。
当他睁开眼,看到外面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窗外传来了淅淅沥沥的声音,他起身坐在床上,眼睛逐渐适应了昏暗的房间。看着完全陌生的屋内陈设,他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来了英格兰,成为了足球教练,虽然还只是代理的……将双手在脸上搓搓,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唐恩从床上跳了下来,然后拉开紧闭的窗帘。
屋外已是清晨,街上的行人还不多。湿漉漉的路面反射着路灯和汽车的灯光,下雨了。
这样的天气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乡,一座四川小城,那也是一个多雨的城市,不管夏天还是冬天,总是湿漉漉的。看到这样的清晨,他从心里生出一丝亲切感。
感觉到寒意的唐恩发现自己还只穿着一个裤衩,他连忙套上衣服,然后去浴室洗漱。
托尼·唐恩教练住的地方叫做布兰福德花园,是一个很普通的居住区,位于特伦特河南岸的维尔福德区。一幢在英国很常见的红砖房,一座小小的花园,仅此而已。房子对于单身的唐恩来说不算小,但是在诺丁汉绝对不能算大。房子的租金很便宜,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距离森林队的训练基地和青训营都很近。往东北方向徒步行走二十多分钟就能看到掩映在树林中的训练基地大门了。
唐恩从浴室漱洗完毕,打算去厨房找点吃的。
当他走到冰箱前的时候,才发现冰箱门上贴满了纸条。打开门,找到一盒牛奶和一块面包,然后他索性站在冰箱前面,一边好奇地阅读上面的纸条,一边吃着简单的早餐。
最醒目的是一张A4大小的表格,唐恩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之后,只觉得头晕。
6:30-7:00,晨跑。
7:00-7:20,早餐。
7:00-7:40,读报。
7:40-8:00,去训练场(备注,比赛日另行安排)。
……
这是一份非常详细的一日作息计划表,时间精确到了分钟,还有大量的备注。从早上睁开眼睛的那一秒钟开始,这计划表就被忠实的执行,一直到他重新躺回床上闭眼睡觉。
“这个该死的强迫症患者!”对于懒散的唐恩来说,把生活按照分钟划开,然后一段一段填充上具体内容的做法简直就是活受罪。每天的生活在睁开眼前都已经规定好了,几时几分要做什么,几时几分到几时几分又要做什么,甚至巴不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写进计划表中,好统筹规划。他终于明白昨天那个肯尼·伯恩斯见到他喝酒为什么会那么惊讶了——以前的托尼·唐恩根本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毫无情调,完全不懂得享受生活,死板固执机械……这样的人竟然可以活上三十四年,简直是人间奇迹!
在这份白色的计划表周围还贴着一些黄色,绿色,以及红色的小纸条。上面分别写着不同内容,黄色是备忘录,提醒他某时某刻有什么会议。绿色则是随手记下的电话号码,绿色纸条并不多,看来这些电话最后都到了托尼·唐恩的私人电话簿中。红色的最多,是一天之内的重要计划安排,每天都有。唐恩在冰箱上面逐行扫描,终于让他找到了昨天早晨贴在冰箱门上的红色纸条。
除了当天日期,上面只有一句话:
“第一场以主教练身份执教的一线队比赛,一定要赢!!!”
看了那么多托尼·唐恩留下来的计划备忘录,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此人在书写的时候用上有强烈感情暗示的标点符号,而且一用就是三个。
看着红色纸扉上和以往的备忘录完全不同的潦草字迹,唐恩甚至可以想象这个人在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和动作。他一定是攥紧了拳头,紧咬牙关,充满了期待和斗志,用尽全身力气在纸条上留下这句誓言的。
可惜……唐恩想到了昨天电视新闻里面说的,森林队在自己的主场0:3惨败给了弱旅沙尔沃尔。是突然来到的自己夺走了他的胜利吗?唐恩看着冰箱门上贴满的纸条呆呆的想。
他一定做了最周详的计划,并且在赛前一天就告诉了自己的球员们。但是有什么用?比赛还是输了。中国有句俗语:计划赶不上变化。
唐恩伸手将冰箱门上的纸条一张张揭下。最后那上面只留下了写着“一定要赢”的红色纸条。
然后他将那些纸条和牛奶盒一起扔进垃圾桶,拍拍手走出了厨房。
回到卧室,天光已经大亮,虽然雨还在下,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却已渐渐多了起来。
唐恩想到他刚才在计划表上看到了八点钟似乎要去训练场,低头看看表,刚好七点四十。
不管现实如何糟糕荒唐,自己毕竟成了托尼·唐恩,代替了这个倒霉鬼,自然就要做倒霉鬼的工作。唐恩并非不负责任的家伙。而且他看球的时候从不认为胜利会凭空而来。他披上大衣,在门口拿上一把黑色的雨伞,然后推开门,走入了雨中。
※※※
森林队的训练基地也在维尔福德区,西东流向的特伦特河在这里做了一次N字型急转弯,冲积出来一大片平坦的土地,一个世纪以前这里还是大片肥沃的农田,和森林。诺丁汉只是河北岸那一小块地方。如今,城市的发展脚步跨过了特伦特河,这里已经是颇具规模的居住区了,森林队俱乐部将这里买下来兴建成自己的训练基地。
狭长形的训练基地被一条名为“维尔福德巷”的小路拦腰分成两部分,北边面积稍大的一片是青年队训练基地,这是在全英格兰都能数上号的青训营。而路南稍小的地方则是森林一线队的训练基地,也叫作“维尔福德”。
英国冬天的雨并不大,但是很烦人,因为它们始终下个不停。唐恩倒觉得无所谓,毕竟无论是他的家乡还是毕业后工作的城市成都也是一到冬天就开始不停下雨。
※※※
基地的老门卫伊恩·麦克唐纳有些奇怪的看着裤脚都被打湿了的托尼·唐恩:“托尼,你来这里做什么?”
唐恩觉得他这个问题问的莫名其妙。“来训练啊。”
麦克唐纳对他道:“可是托尼,今天是2003年的1月2日,球队放假了,新年假。”
唐恩拍拍脑门,他把这个给忘了。
看到他拍脑门,麦克唐纳轻轻的摇摇头。他一定是认为唐恩由于昨天的撞击,到现在脑袋还不正常。
“我说这里,怎么……怎么如此安静呢。新年快乐。”唐恩尴尬的对麦克唐纳笑笑,转身要走。这时候他看到一辆暗红色的奥迪A6停在了自己旁边。
后车门被打开,从里面下来一个发福的老头。唐恩的潜意识告诉他这人是自己的老板,球队的主席——尼格尔·多格蒂先生。随后下来的则是一个中年男人,大约和自己差不了多少岁,身形挺拔干练,穿着一身合体的休闲夹克,手中撑着一把伞,大部分遮挡在主席头上。
多格蒂看到站在路边的唐恩,老人主动伸出了双臂,将唐恩抱住。“托尼,我看了昨天的新闻。原谅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我儿子刚刚从美国回来看我。你还好吧?”
唐恩对于老板的这种态度有些受宠若惊,他连忙回道:“我想应该……还好吧,谢谢你,主席先生。”
尼格尔放开唐恩,然后指指站在自己身边的中年男子,对唐恩说:“我的儿子,埃文。”
埃文·多格蒂主动伸出了手:“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教练先生……”
旁边的父亲打断了儿子的话:“埃文,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叫‘教练’(coach),要说‘经理’(manager)。这里是英格兰,不是美国。”
埃文抱歉的对唐恩笑笑:“抱歉,经理先生。”
唐恩也伸出手:“呃,没关系。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多格蒂先生。”
旁边的主席先生插了进来:“我的儿子刚刚从美国回来,他从小就在那边长大的,对英格兰反而感到陌生了。他现在可是看着NBA长大的‘美国人’了。”
对于这种讥讽,埃文无奈的笑笑,并没有进行反驳。
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给自己开薪水的老板,唐恩想到了冰箱上的那张红色纸条,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昨天的失败,哪怕是撒谎。“呃,主席先生……对于昨天的失利,我很抱歉……”
没想到尼格尔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反过来安慰起他来了。“托尼,我也不喜欢失败,但这不是你一个人应该承担的责任。这两个赛季……”说到这里,主席有些浑浊的双眼望向远方的天空,嘴中嘟囔了一句脏话,接着他收回目光。“好好干吧,别想太多,我不会给你任何压力。新年快乐,托尼。”他轻轻拍了拍唐恩的肩膀,然后转身和自己的儿子走进了球队训练基地大门。
唐恩站在门口,看到主席佝偻的背影,和搀扶着他、为他打伞的儿子埃文,心里说不出此时究竟是何种滋味。他以最快的速度接受了自己是一个足球教练的现实,却没办法在一天之内感情上也接受这支球队。他对诺丁汉森林了解不多,除了知道她曾经辉煌过之外。他也不是森林队的球迷。
但是刚才老头子在他肩膀上轻拍那两下,却让他心中升起了一股温暖。作为一个“异乡客”,这种温暖弥足珍贵。他决定好好干一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单单是为了和那群酒鬼赌口气,也为了对得起主席先生对自己的信任——尽管老头子并不知道他信任的人并非自己熟悉的那个托尼·唐恩。
“新年快乐,老头子……”
※※※
离开维尔福德训练基地的唐恩在街上闲逛,他毫无目的,不辨南北。雨已经停了,他干脆把雨伞当拐杖用。
路上的行人比之前他出门的时候有多了好几倍,今天是假期,理所当然。大家都成群结伴的出来玩耍逛街。新年了嘛。不过这样的节日气氛却不属于唐恩,现在的他没有心思去过节。
他觉得很奇怪,自己能够看懂每一个英文单词,听懂每一句英语,似乎这是一种本能,他像熟悉汉语那样熟悉这个国家的语言文字,以及一些生活技能,但是他却忘了另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记忆仿佛出现了断层,他不记得自己身为托尼·唐恩是如何训练球队,如何安排战术的。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在俱乐部的人缘、影响力、口碑如何。因此他不能理解为何主席先生会对自己那么亲切。只是有些时候那些消失的记忆又会回来,停留在他脑海中很短暂的时间,再次消失。
但是他知道以前的托尼·唐恩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循规蹈矩、沉默寡言、工作认真、踏实努力。在私生活方面就像一个苦行僧,不沾烟酒,没有什么恋爱经历,风月场所是从来不去的,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回家休息,像伦敦桥头的大笨钟一样循规蹈矩地敲出每一声刻板的钟点。他喜欢安静,唯一算的上娱乐的活动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戴着耳机听古典音乐。
“真他妈的!”在记忆深处调出有关托尼·唐恩的资料之后,现在的唐恩忍不住骂道,“这简直就是活在中世纪的人,太无趣了!人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唐恩给自己总结了一下。现在这副躯体并不是自己的,它属于一个叫做“托尼·唐恩”的中世纪古代人,所以自己拥有一个熟悉英格兰生活的身体本能。同时他唐恩的心在这副躯体中跳动着,所以他又拥有了和这身体本能完全不同的性格。
现在想起来,他还要感谢昨天那次出丑的经历呢。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脑部受到了撞击,就不用担心会有人怀疑托尼·唐恩为何性格大变了。
走累的唐恩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休息,然后开始认真考虑他要如何做一个成功的教练,不辜负老主席对自己的信任。
他埋着头想了半天,毫无头绪。他不知道如何训练球队,他也不知道如何让球队取胜。以前玩得足球经理游戏,在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场。对于森林队每个球员他也并不熟悉,最起码现在的他并不熟悉。他不能像看电视转播比赛那样指手画脚的说:主教练应该派这个人上,让那个人打左边,让那个人积极助攻……面对一支完全陌生的球队,唐恩就算看的球再多也无从下手。
更糟糕的是,现在他没有太多时间来进行准备了。今天球队放假一天,明天就要重新集结,然后准备4号的足总杯第三轮比赛,他们的对手是来自超级联赛的西汉姆联(WestHam)。
如今的森林队在联赛中经历了三连败,刚刚更换的新任主教练就在电视转播中出了一个天大的丑,士气极其低落。虽然西汉姆联在超级联赛中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怎么也比森林队强啊。
唐恩苦笑道:“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如果这也是命运的安排,那我只能说:你他妈真是狗屎!”
烦恼的唐恩抬起头,他看到街对面拐角有一家规模不小的酒吧。看着上面的Pub字样,他决定去里面喝一杯,暂时把烦恼都抛在一边。
“穿越到英国也不是一无是处,最起码遍地开花的酒吧就是好东西。”唐恩自言自语的穿过马路,推开了那道红棕色的沉重大门。
※※※
“对不起,现在还不到开业时间,我忘了把牌子挂在门口……”听到门响,正在吧台后面擦杯子的一位中年男子抬头说道,但是当他看清楚进来的人是谁的时候,却愣住了。
唐恩也愣住了,因为他认出来眼前这个叼着烟卷的男人就是昨天晚上请他喝酒的那个人——肯尼·伯恩斯。昨天的他肝火旺盛,把人家的酒吧打得一团糟,没想到竟然又走到这里来了!
唐恩接下来的反应是倒退出去,抬头看看酒吧的招牌,然后走进来环顾一番。“我这一路是他妈怎么走的啊?”他情不自禁的骂了一句。
伯恩斯饶有兴趣的看着他:“看来昨天那次冲撞让我们的托尼·唐恩性格大变啊。”
这是一个不错的台阶,唐恩顺势就下:“我知道,以前的他……呃,我从不说脏话,文静的就像一个女人。还没有开门吗?那我换一家……”他转身要走,伯恩斯爽朗的笑声在身后响起。
“不用白费功夫了,中午十一点半之前,是不会有酒吧开业的。”
唐恩不好意思的转过身来:“我……我很少来,所以不知道。”
“不是很少来,今天才是你第二次来酒吧。我说过,你以前过的就像一个最纯正的清教徒。不介意我这么说你吧?”
唐恩摇摇头,他是无神论者,他不信教,他不在乎别人把他划分到何种宗教阵营里面。
伯恩斯从吧台后面走了出来,然后对门口的唐恩招招手:“既然来了就别走,反正我现在一个人也很无聊,陪我聊聊天怎么样?当然,我请你喝酒。”
现在的唐恩也正想找个人聊聊呢,他眨巴眨巴眼睛:“最纯正的苏格兰威士忌?”
伯恩斯哈哈大笑:“没错,来自我家乡的,最正宗的苏格兰威士忌!不过你可千万别把酒杯按在我脸上。”
“啊!那件事……我要郑重向您道歉。”
“没什么,酒吧里面打架是常事。大家喝多了就会比较亢奋,尤其在有球赛的时候……”伯恩斯点头表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