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
兴平伯,秦军统帅高杰从来没有感觉像今天这么冷过,都五月间的天了,但在一连数十天的细雨下,潮湿阴冷的气息还是从铁甲的缝隙处往里面钻。身后的营寨中,伤兵一阵接一阵的哀号随着夜风传来,还有,就是远初激烈的厮杀声,叫他一阵心烦意乱。
经过一夜的休息,他不但没能恢复精力,身上反更加酸痛。
已经过了卯时,江北的天空还没有亮开,黎明前是一天最黑的一段时间,整个天幕如同一口黑色大锅下扣,叫人喘不过气来。但身前身后的敌我两军大营却是灯火通明。
瓜洲大营附近的几十里地,数以万计的灯笼和篝火将天地照得一片通明。
空气中还弥漫着火药和人血的味道,即便是夜风和冷雨也无法将之洗刷掉。
在远处北面的地域,敌人打得已经累了,虽然没有出动大股人马,可攻势还在继续。从这里看过去,依旧能够依稀看到那边的鹿砦、栅栏、拒马、矮墙、坞堡前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既有正宗建奴,也有蒙古兵和建州汉八旗。有无数冲车和撞车倒在地上,被烧得烟火腾腾。
剽悍的建奴在火光的照耀想,举着盾牌,抬着云梯,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前来,猛攻自己布置已久的瓜洲防线。
这样的攻势已经进行了一整天,建奴这次总共出动了一万多人,或许更多。从他们的旗帜来看,乃是正黄旗的十个牛录,还有不少汉军,领军的是清军大将拜尹图。
自家的部队自家最清楚,自从归德之战以后,徐州失守,秦军的心气已经打没了,也不知道还需多久才能恢复过来。这个时候出去野战,取死之道。
所以,高杰在孙元的建议下,早早地就在瓜洲修筑了坚固的工事,需要能够在建奴的攻击下多挺一些日子。
有瓜洲在,多铎就不能全力进攻扬州,所以,这里自然成为建奴的首选目标,这一点早在高杰的预料之中。只不过,他没想到敌人的攻势会如此之猛,鏖战了一整天,到最后,直接来一个蚁附攻城,简直就是直接用人命来填。
建奴一个堡垒一个堡垒的拔点,逐渐将阵形朝前延伸,大量的秦军士兵战死在沙场上。这一整天,高杰也不知道派出去多少百人队,可一上去顷刻之间就溃了下来,派到后面,简直就是无兵可派。
偌大瓜洲,已是处处漏风。
如果是野战,士兵们或许早就散了。还好是守城战,大家也没有退路,再加上严酷的军法,总算还在坚持。
可是……又能坚持多长时间呢……
也许就是下一刻,也许还能挺上一天吧?
高杰心中也是没数,他现在也无心睡眠,披着一件雨衣登上望台,呆呆地朝北面张望。
到处都是鼓声和凄厉的牛角号声,拼死防守的秦军士兵用羽箭、小炮回敬敌人。热油不停从上面往下泼,随着惨叫声,有皮肉烧焦的味道随风吹来,中人欲呕。
火光中,远处全是奇形怪状的尸体,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地。
流水一样的伤兵从前边抬下来,从望台下经过。
高杰身边站在秦军的官员和大将,秦军自高杰接受朝廷招安之后,转战沙场十多年,什么样的仗没有打过,其中也是不少恶战。但总的来说,在战场上,一旦打得不顺,为了保存势力,兴平伯总算带着主力脱离战场,寻个安全的地方休整。像今天这般打得如此之苦,如此拼命地压榨着身上最后一丝力气的战斗,还是头一次遇到。
看到部队的惨状,所有人都是面上变色,其中,高杰的外甥李本深更是面容苍白,浑身颤个不停,口中喃喃道:“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不能再这么大下去,最多再有一天,咱们秦军就要全部赔进去。”
有他起头,一个将官壮着胆子:“总兵官,这打的什么仗啊,弟兄们都撑不住了,今日一天,我部六百人拉上去,到晚间下来,只剩两百来人还站着……总兵官,不能啊!”说到后面,他嗓子突然沙哑了,眼睛里突然有眼泪沁出来:“这些可都是当初在陕西时的老兄弟啊,总兵官,这样的老弟兄咱们总共也不过才两三千人,难不成都要丢在这里,好歹也给咱们留点骨血啊!”
高杰霍一声转头狠狠地盯着那个部下,目光如同一把刀子。
那将官经受不住,将头低了下去,只伸手不住地抹着眼睛。
良久,高杰才冷冷地说:“你不是还剩两百来人吗,又睡了一夜,等下天亮,再派上去。如果打光了,你顶上去。此战,某就是要用人命来填。”
“总兵官……”那将官悲戚地叫了一声,顿了一下,“罢罢罢,我这条命等下就交代给总兵官了。”说完,就通通通地跑下望台。
李本深仗着自己是高杰的血亲,大着胆子道:“舅舅,实在没法子再打了,要不,撤退吧?”
“撤退,撤去哪里?”高杰冷冷一笑,目光再次落到前方的战场上:“死了那么多人,这一撤,他们的牺牲岂不都白费了,孙元的布置岂不都白费了?”
在远方,胡茂祯部厮杀正酣,在篝火摇晃的光影中,大量民夫****着上身,将一袋袋沙土和守城器械运上战场,身上的雨水和汗水在火光中晶亮亮地滚动,军官和小吏们正声嘶力竭地喊着口令。
不时有雨点一般的羽箭射过来,将一排人影扫倒在地,民夫们一哄而散,接着又被士兵们用兵器驱赶着顶了上去。
“轰”大团火光突然爆开,一堵矮墙在视线中爆开,墙上站着的大群士兵和民夫瞬间飞上半空,血肉撒得满眼都是,却原来是建奴在墙下埋了大量的炸药。
一根尖头木桩在冲击力的作用下呼啸着打着旋朝望台上飞来,顿时,上面一阵大乱,有人急忙趴了下去,有人则扑到高杰身上:“保护总兵官!”
“起开!”高杰一把推开挂在身上的卫兵,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根木桩。
还好,木桩在飞行了一段距离之后,落到了望台之下,直接将一个正抬经这里的伤兵钉在地上。
那伤兵一时未死,不可置信地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木桩,迷茫了半天,然后像野兽一样的哭喊起来,伸出已经被烈火烧出白骨的手不住地抓着木桩:“杀了我,杀了我吧!”
一声声,叫得人毛骨悚然。
望台上,一个军官实在不忍心,抽出弓来,咻一箭射下去,哭喊声听不见了。
李本深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总兵官你就那么相信孙元,他又不是我们秦军是老子,凭什么要相信他?咱们同他结过那么多仇,只怕孙贼是巴不得我们全军覆灭才好!撤吧,军队就要打光了。”
“啪”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
高杰一脸狰狞:“吼什么,你还是个男人吗?没错,咱们秦军是有可能都丢在这里,可那又如何,还是那句话,就算要撤,又有什么地方可以撤,丢了扬州,南京不保,没有南京咱们大明朝就要亡了。别人可以投降建奴做汉奸,我高杰却不能降。没错,我不是个好人,可别忘了,我是个汉人,我不要做建奴的奴隶,我不要做汉奸。同样,孙元也不可能做汉奸,我相信他的援兵会来的。”
李本深大哭起来:“援兵,援兵,究竟在哪里啊!”
高杰又是一记耳光抽下去,嗓子里咆哮一声:“滚下去,马上带上你的人马去胡茂祯那里,不到这一战结束不许下来,除非是你的尸体。逃逃逃,某记得你自从带兵以来好象就一直在逃,就没正经打过一仗,咱们秦军的脸都被丢尽了。若非你是某的亲侄子,早就被俺不知道看了多少次脑袋?”
“在以前,某可以宠着你,护着你。可现在……去你娘的,某若不打赢这一战,也会战死在这瓜洲,谁还管你,滚下去吧!”
李本深被高杰一连抽了两记耳光,嘴角都被抽出血来:“总兵官,总兵官。”
“快滚,否则军法无情。”
喝退李本深之后,众将见高杰如此强硬态度,都是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皆陪着他立在望台上观战。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天色已经微微发白。
高杰好象这才发现众人的样子,转过身来,冷冷地扫视大家一眼:“怎么,还想留在这里,对不起,某没有给你们准备早饭。马上回去掌握部队,说不好等下就要轮到你们上去。部队打光了,你们上。你们都打光了,某上,直到最后一兵一卒。”
赶走众将,雨还在不住下着,又细又密,冷得刺骨。
高杰紧紧丢抓着栏杆,竭力将头探向北方。
新的一天来了,以我秦军的力量,也就能支撑到今晚。
这是某生命中的最后一日了吗?
瓜洲,瓜洲……大明朝,高杰将最后一滴血都献给了你。不是因为忠诚,不是因为功名权势,也不是因为承诺。
我只是不愿意像洪亨九那样剃了头,匍匐在异族人面前。
男儿纵横于天地间,如何能够做别人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