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伟以前虽然混蛋,虽然是个纨绔子弟。可以前他好歹也差点做了凤阳守备太监杨泽的小舅子,在中都时,平日间接触的都是官场人物,高屋建瓴的东西见得多了。真说起眼光,却比普通军官出身的犟驴子等人高太多了。
他越说越兴奋:“将军你想啊,这一仗还有得打,咱们宁乡军将来也不知道要立多少功劳。这些功劳可都是在刘阁老眼皮子底下得的,到时候他老人家也是有分的,谁还敢分。说难听点,有刘阁老在,即便是陈新甲那鸟人也不敢来找咱们的麻烦。将军这前程,到如今才谈得上是远大了。”
孙元一阵无语,只得将自己将要追随卢象升脱离宣府镇作战序列一事同他详细说了一遍,只隐去了卢象生在真实的历史上会在这一仗战死一节。
最后道:“卢督师对我孙元恩深义重,如今正值他老人家最艰难的时刻,孙元自然要誓死追随,这才是做人的道理。至于功名利禄,却不要紧。反正只要能为国家出力,我个人的将来究竟如何,却不要紧。不过,这个刘阁老如今驻在我宁乡军中,我若是想将部队拉走,只怕没那么容易。”
韶伟大惊:“将军这是至大好前程于不顾啊,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追随你这么多年的部下考虑。如此下来,不是叫咱们没个好下场吗?”说到这里,他心中不觉大为不满。
这个准小舅子一向同自己不合拍,孙元自然是知道的,哼了一声:“这是我的命令,你可以提出疑问,但长官的意志却不容违抗。”
韶伟气愤地捏起了拳头:“将军若真将部队拉走,不妨问问军中其他将领的意思,休要冷了兄弟们的心。”
孙元点点头:“我正想着此事,也罢,既然你今日已经将话说开,就召集众将过来说说这事吧。宁乡军是我孙元的,可也浸注了大家的心血。重大决策,也得同你们说说。”
确实,如今的宁乡军就像是一个大的商号,他孙元是东家,费洪、韶伟等人则是掌柜。商号里但凡有大事发生,总该与大家通通气才对。
手下的心思孙元不用猜就知道,虽说卢象升对大家有恩,可以说宁乡军有今天,都是因为有他的提携。但此次脱离宣府军,大家都是将前程抛之脑后了,只怕都会有抵触情绪。
很快,各军的将领们都过来了,大家站在雪地里,听孙元小声将此事说得详细之后,犟驴子率先嚷嚷开了:“我同意将军的意见,做人讲究的是有恩必报。督师对咱们有恩,如今他遇到难处,我们若不报答,还算是人吗?不就是以后有可能做不成官吗,他娘的,这些娘咱们被朝廷黑去的功劳不知道有多少,说句实在话,老子都想反了。”
费洪怒喝:“驴子,你说什么混帐话,想做饭吗?这事也就咱们私下谈谈,若叫人知道,你不要脑袋了?”
犟驴子恨恨道:“怕个鸟,大不了死球算了。我也想不了那么多,反正将军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了。”
温健全难得地没有尖酸刻薄,反一脸的苦相:“我这人不是个喜欢动心思的,在追随将军之前,也就是个军汉。费脑子这事情,就让将军做好了,我是将军的部下,执行就是。”
汤问行更是干脆:“孙将军,只要能杀敌报国,无论是去哪里都成。将军要追随卢督师,我没什么意见。反正,跟着将军能打胜仗就成。”
“你们……”韶伟气得脸都青了:“都他妈是笨蛋,笨蛋,笨蛋,你们这是想害将军啊!”
费洪叹息一声:“将军有恩必报,有情有义,这也是我等愿意将一条性命交给他的原因。也只有这样的将军,才值得我等效死。”
韶伟呆住了,是啊,若孙元也是那种蝇营狗苟之人,若非他是这样一个性情中人。别说其他人,就算是自己,也不会为他流血。
孙元见大家都同意脱离宣府的计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就好,大军先休整几日。待到出发时,咱们落到最后面,然后找个机会脱离大对去寻天雄军。”
统一了思想之后,孙元心中一阵松快。
这个时候,已是半夜,巡营半天,身上已经冷透了,感觉有些挺不住。
急忙回到自己的节帐,脱掉袍服,就要钻进被窝暖和暖和。
却发现刘大学士已经缩在床头,靠在床头,拿着一本书凑在烛光下看得入迷。
“阁老……”
刘宇亮孙元回来,放下书,微笑道:“太初巡营回来了,辛苦辛苦。老朽正有军务事要问你,天气又冷,我年纪大了,这身子骨受不住,就先钻进被窝里了。来来来,开进来暖和些。咱们砥足而谈。”
孙元不管是前世还是后世,还从来没有同男人一起滚过床单,内心中却有些抵触。不过,竟然刘阁老如此热情,自己却不方便推辞。
而且,古人遇到情义相投的朋友时,多半都会挤在一张床上通宵夜话。
可他是宰相,我孙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参将,今天又是第一见见面,可没什么交情啊。
这老头怎么这么热情,还以表字相称。
难道……
孙元心中突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不过,转念心中又是暗笑:这老头瘦成这样,只剩半条命,还怕了他不成?
当下就点了点头:“刘相相邀,末将军敢不从命。”就招了招手,余祥忙端了两盆热水过来,服侍孙元刷牙、洗脸、洗脚,鼓捣了半天才弄妥。
刘宇亮看了半天,心中更是喜欢。心道:这个孙元还真是讲究,听人说他是农户子弟。可看他这些生活习惯,倒像是个公侯府邸出来的公子。又文质彬彬,却不像是一个粗鲁的军汉。
先前刘阁老本有要笼络孙元的心思,这才搞了抵足夜谈这一出。其实,心中却也惴惴,生怕闻到他的脚臭。
见孙元很讲究个人卫生,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老刘头还真能说,刚开始的时候孙元以为这就是一个不通世事的腐儒。
却不想,这老头不但人情练达,为人也诙谐,口才极为了得。一夜下来,所说的故事什么的竟然没有重复,还让孙元听得津津有味。
说着说着,两人的话题越来越深入,竟说到自己的家事上面去。
刘宇亮一说起自己的家庭,就忍不住长叹,说他乃是寒门出身。当年为了读书,已是举全族之力。等到自己中了进士,当了官之后。族人就纷纷找上门来,要钱的、讨差事的、求帮忙办事的,一年到头就没断过。
他这辈子所集下的宦囊可谓都回报给乡里,自己却是一贫如洗。
如今,眼见着年逾六十却没积下什么家产,估计这阁臣一职也做不了几年,也不知道老了的日子该怎么过。
这人爱钱乃是天分,孙元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忍不住说,刘阁老你好歹也是个宰相啊,要想得钱还不容易。
刘宇亮苦着脸说,事行有度,过尤不及。该你得的你拿了也无妨,可不该拿的,却是一文都不能粘,否则,岂不成了贪官了,愧对朝廷和天子的重托。他也不过是今年才入的阁,眼见着今年春节可以得些地方官员送上来的木炭敬,好歹也有几千两,正好可以将族中的宗祠修好。建奴这一来,全泡汤了。
此人节操倒也不错,孙元却有些佩服他了。
后来孙元也大概地说了说自己的家里的情况,又谈起自己和朱汀及韶虞人的婚事。他这两年都在为这事而苦恼,军中众人都是他的下级,就算想商量也找不到人。
眼见着二女的年龄越来越大,尤其是朱汀本来就是剩女,这事确实是没办法在逃避了。
这已经成为他心中的一大烦恼,进日和刘宇亮夜谈,就忍不住说了出来。
将自己的心事和苦恼全盘托出之后,孙元只感觉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刘宇亮哈哈一笑:“虽说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才是人子的孝道。可太初你也未免太迂腐了,不像是个军汉。”
孙元忍不住问:“此话怎解?”
“圣人有一句话说得好,娶妻娶贤。所有说,这家中的大妇,最重要的是品德,其他倒不要紧。据你所说,这个朱姑娘对你有情有义,为人也是贤德。况且,你已经对她有了承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可反悔。”刘宇亮侃侃道:“再说了……恩,这话老夫或许有些不恰当。一个人,因为出身、生活环境和学识的关系,对于贤德一物的认识也不相同。令堂是个农户,因为见识关系,她所中意的女子和你所需要的并不相同。”
“阁老说得有道理啊!”
刘宇亮笑了笑:“太初你也不要着急,等打完这一仗,要不老夫做出面帮你提亲。呵呵,想必老夫的面子令堂还是会给的。”
孙元大为惊喜,猛地坐起来:“如此,末将军多谢阁老。”
母亲的性子他是最清楚不多的,虽然有的事情脾气有些急噪。可古代的老百姓都怕官,在一般人心目中,阁老是什么人物,那是宰相啊。文曲星下凡,皇帝身边的人。他说的话,自然是对的。
如果有刘宇亮出面,母亲想必不会反对这门亲事。
“不过,我母亲和朱姑娘都在南京,阁老你……”
刘宇亮微笑道:“无妨,等到此战之后,你立了功,受了朝廷封赏。按照我朝制度,你母亲和妻子都要受封诰命,到时候你接她们进京,我再出面。”
孙元心中感激:“多谢阁老,多谢阁老。”
天明的时候,孙元顶着一个黑眼圈起床,忍不住感叹一声:能够当官当到内阁阁臣一级的,都有着别人所不具备的素质。这个老刘,真是能侃!估计刘老头的阁老一职就是靠嘴皮子一路侃上去的。
说来也怪,经过一夜长谈,两人竟有些莫逆之交的味道。
一想起自己和朱汀的婚事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孙元心中就是一阵兴奋。
可一转念,心中却是一冷:我马上就要脱离宣大镇追随卢都督师而去,已是大违明朝军制。到时候,不但无功反而有过。那刘阁老肯定不会同我带兵离开的,到时候,得罪了刘宇亮,这门婚事也就泡汤了。
看着天上的白雪,孙元心中一阵郁闷。
同一夜,军议之后,陈新甲也在帐中读书。
作为一个两榜进士出身的大员,手不释卷已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学问既高,对自己的养气工夫却是甚为自得的。
不过,今夜却是心血浮动,怎么也读不进去。
内心思绪更是纷杂烦乱,眼前一会儿出现孙元那张可厌的脸,一会儿又出现杨嗣昌送自己离开京城时的谆谆教诲。
让他代替卢象升出任宣大总督,杨阁老可是出了大力的。
如今,朝廷政治的重心只有军事一项,满朝君臣心中想的就是如何击退建奴这一次规模空前的入寇。但凡能够在战场上有所表现,这前程自然也小不了。
杨相之所以能够位极人臣,受尽皇帝的荣宠,还不是因为这几年主持剿灭贼军。
别的且不说,据杨嗣昌那日口中透露出的消息。因为夜袭之战宁乡军表现实在太出色,孙元的名字已经彻底被崇祯皇帝记住了。如今,朝廷实在太缺能够打仗的人才了。所以,陛下在不顾孙元身上的魏阉余孽的背影,决定在战后破格提拔使用。就连这种政治上有问题的人都能够简在帝心,可见万岁对这一场战役的看重。
这事也是奇怪,这孙元明明就是卢象升的门人。怎么卢象升被朝廷罢黜了,而孙元却能得到重用。
有着高度政治敏感的杨嗣昌也没闲着,只一日工夫就平衡了朝中所有势力,雷厉风行地将陈新甲推到宣大总督的位置上,为得就是让他给杨阁老一系的人马捞点实实在在的战功。
在临行的那一夜,杨嗣昌突然提起孙元,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武人嘛,也就那么回事,胸中也没有忠义可言。此去宣大军前线,你得将孙元此人使好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