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冷英依旧是那副木讷模样,跪在孙元面前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面上神情中即没有畏惧,也没有哀求,好象事不关己一般。
作为自己这两个月以来着力培养的侍卫,孙元心中叹息一声,慢慢地走到冷英跟前。
旁边,一个侍卫忙靠过来,“将军。”
冷英的武艺在一众侍卫中或许不算是顶尖,可他有一个特点,一但和人动起手来,动作非常快。尤其是鸳鸯双刀在手,招招直指人要害,瞬息间就能收割一条人命。作为他的同僚,侍卫太清楚他的手段了。
孙将军靠冷英这么近,一旦这厮暴起发难,伤了将军可如何是好。
孙元却一摆手:“不用担心,毕竟相处了这么长日子,冷英的为人某还是清楚的。虽然说冷英作为锦衣卫,要查某,那也是职责所在,与某却没有任何私人恩怨。某相信,冷英不会对我不利的。”
说着话,他低下头问:“冷英,你说某这话说得可对?”
冷英还是默默低着头,一言不发。
旁边,那侍卫就不耐烦了,喝道:“冷英,往日间我等也敬你在战场上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有话说话,别墨墨迹迹,叫人看不起!”
冷英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目光却不敢落到孙元脸上,只动了动嘴唇,小声道:“将军说得是,将军待我不薄,在下感念将军的恩德,如何敢与将军动手?”
那侍卫更是恼火:“你还知道将军的恩德,想当初你是什么鸟样,还不是将军看上了你,将你提拔为贴身亲卫,又许了你一个防守。你看看你做的什么事,那就是白眼狼……哦,对了,你是锦衣百户,可瞧不上咱们扬州镇的一个小小的防守。”
“不,我不是锦衣百户,我只是一个小旗。”冷英摇了摇头,喃喃说:“我也没想过要对将军不利的。”
“不利,嘿嘿,你都开始查将军了,还说没想过对将军不利?”侍卫大声冷笑起来。
冷英依旧不住摇头,喃喃道:“真没想过,要查将军乃是荆然大哥的意思。自然荆大哥去世之后,我是过得一天算是一天。现在既然被将军发现了,此事原本是我的错,将军要如何发落我,冷英绝无二言。”
那侍卫大怒,正要发作,孙元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插嘴。
侍卫正才恨恨地退到一边,右手放在刀柄上,小心警戒。
孙元看着冷英:“说说吧,怎么回事,我要听实话。”
“是,将军。”冷英本就是一个没有自己主张,也不喜欢找事的人,也因为如此,日常中显得非常懦弱。潜伏在宁乡军中本就是荆然的主意,当初他颇不以为然。只不过既然荆大哥这么说了,他照着办就是。
于是,冷英就将这事又从头说了一遍,先是荆然发现市面上有鹰洋,他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升官发财的好机会。
于是,就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直到查到余祥身上,然后上了余祥的商船,和郑家的船队狠狠地打了一仗。
那一战荆然表现得实在太出色了,激起了余祥的爱才之心,就出言招揽。
在知道鹰洋伪币的幕后主使人是孙元之后,荆然一开始本震得心中惊恐。可他这人功名利禄之心太切,觉得这对他来说是一场莫大机遇。只要能搬倒了孙元,他就算是立下了一场绝世大功,别说锦衣百户,就算是副千户也做得。
于是,荆然就和冷英一道混进了宁乡军,参加了这场大战。最后的结果是荆然死在战场上,而他冷英却因为身份暴露,做了侦缉厂的阶下囚。
这一席话冷英讲得有气无力,直说了小半个时辰才说完。
说完之后,他也不叹息,又将头低了下去:“将军,什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什么职责在身之类的话冷英也不愿意多说。实际上,这个锦衣卫小旗冷英早就不愿意做了,衙门里的事我也一点不关心,当初之所以不肯离开锦衣千户所,那是因为想着荆大哥的情义,不想让他失望罢了。不过,自然荆然大哥阵亡之后,冷英也没想过再回千户所。只想等这仗打完,回南京之后,就想衙门辞职,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混一口饭吃。前程什么的,那是英雄好汉的事情,冷英没那个志气。今日既然落到将军手上,冷英没有别的话好说。但有一点还请将军明鉴,李文明、房可壮、苟良等几个大哥都是忠诚于将军的好汉,同我和荆大哥却没有任何关系,还请将军放了他们,免得冤枉了好人。”
那个侍卫又忍不住咆哮了一声:“他们是不是奸细还轮不到你这个反骨崽废话,你说从来没想过对将军不利,得要人相信才好!”
“我信。”突然间,孙元低低说了一声。
冷英将头抬了起来。
孙元叹息一声:“你所说的话,我都信。冷英啊,毕竟你在某身边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侍卫,你的为人,某还是相信的。还有,你这人的毛病是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做细作,拿某来邀功请赏的事情你也做不来。说难听点,你这人除了能打仗,却是没有任何本事的。不过,你为人面冷心热,却是一个善良的人。”
冷英的眼泪流了下来,这对他来说可不常见:“多谢将军,冷英是个无用之人,只希望将军能够给我一个痛快。”
“痛快,给你什么痛快?”孙元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冷英啊冷英,你真以为某是个嗜杀的屠夫。算了,念在你我主从一场,我若是取你性命,却显得心胸不够开阔,且你并没有想过要对某不利。至于所谓的伪币,其实就算你报上南京锦衣千户所也没有用。某不但要铸鹰洋,将来要要铸钱。这天下已经乱了,大明朝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朝廷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发军饷了,救亡图存,还得靠我们自己。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为了百姓不落如闯贼和建奴之手,死于他们的屠刀之下,孙元区区一点名声又算得了什么?朝廷若要追究,某自然有话要说,不过,在说之前,得将欠我扬州镇的军饷给补全。冷英,你走吧!”
“走?”冷英呆住了。
按说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锦衣小旗,在一镇总兵官眼里,简直就是一个芥子般的人物,伸出一根手指来就捏死了,而且不留任何后患。
小小一个锦衣卫竟然去调查堂堂总兵,换成其他人肯定活不成。可孙元却没有任何性质追究,甚至还放了自己一条活路。
在马牧集大战之前,冷英日思夜想,想得就是尽快回到南京去,重新过以前的日子。他这人喜静不喜动,又不喜欢事情。只不过,因为荆大哥有命,他不得不混进宁乡军。
现在荆然已经阵亡,那个任务自然也不存在了,可是,冷英突然又不想回南京。就算回去,又能怎么样,那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义。
孙元身边的侍卫不耐烦了,喝道:“你这个反骨崽,还不快滚?”
“等等。”孙元突然想起一事,来了兴趣:“冷英,我且问问你,你和南京那个女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和你是什么关系,你是否倾慕于她?”
当初孙元之所以对冷英这么反感,主要是那日在窑子里看到的那一幕,感觉这人就是个绿头乌龟,连个男都算不上。
后来因为和冷英接触的时间长了,感觉他也算是一条汉子,对他的观感这才渐渐好了起来。
换成别人被问起这种隐私,在就羞臊得无地自容。但冷英还是一脸的麻木:“回将军的话,那女子叫阿娇,同我却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那你怎么还去给她送东西?”孙元好奇起来,八卦之心顿起。
冷英面部表情难得地丰富起来,一脸的伤感,摇了摇头:“说起这事……当年,我刚进锦衣衙门的的时候曾经办过一件案子,办的就是阿娇的父亲……也是我一时糊涂,又立功心切,却冤枉好了好人,最后……最后还没等结案,阿娇的父亲就自杀了……她们,她们全家都被收入教坊司……冷英心中有愧疚,这些年来一直都想给她赎身。可惜,我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又如何办得了此事,只能在平日里照应照应罢了。冷英这辈子做错了很多事,有的事情一旦做错,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孙元也忍不住暗叹一声,确实,如那种充实进教坊司的妓女,并不是你有钱就能替她赎身的。因为,她已经落了奴籍,乃是娼优,要想赎身,得有严格的法律程序,需要朝廷高官点头。冷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锦衣卫,这种事情,他自然是半不到的。
叹完,就挥了挥手,让冷英出去了。
等到冷英离开,那侍卫道:“将军,这种叛贼,如何能够放过。”
孙元:“罢了,此人心地倒是不坏。而且,刚才他也说得清楚,想查某的是荆然,他并不想对我宁乡军不利。我选择相信他,冷英也为我宁乡军立过不少功,将功抵过,就不追究了。”
“将军说得是。”
孙元:“你去一趟马侍郎那里,将那个叫什么阿娇的青楼女子的名字报给他的幕僚,让马侍郎帮个忙,将去掉她的奴籍,当做一件好事。”
“将军真是菩萨心肠。”
孙元:“你去传梁满仓过来吧。对了,将黄先生、秦易和傅山也叫过来。”梁满仓在自己部队中来这么一手,这不是所谓的肃反吗,简直是混蛋了。
想起这事,孙元就是一脸的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