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长剑还没有碰到对方雪白的衣袂,忽然劲气陡起,朱倚湄心有所感,蓦地回身,持剑和纵上来的少年人打得不相上下。
那是个长发披散的少年人,面容冷峻峻的,打斗中不时扫一眼林青释,似乎微微露出点笑意来。他不持兵刃,指尖有五道天罗蚕丝激射而出,轻细的几乎看不见,碰到皮肤却是刀割一般地疼。
朱倚湄发现少年内力偏向阴寒一脉,并不充沛,然而一招一式间迅如闪电,灵动飘逸,角度和身法都大出预料。她越斗越是心惊,看见少年忽然间一弹手,蚕丝嗖嗖连声地附在剑上,越绑越紧,一时间竟是挣不开。
“好了,子珂,住手吧!”林青释听出少年占了上风,向他招招手。
子珂跺着脚向后一跳,竟然真的住了手。
朱倚湄收剑入鞘,悚然一惊。一位凝碧楼弟子见她处于下风,挺剑上前,此时收束不及,向毫无防备的少年后颈直刺而去!
她待要上前相助,已经迟了,长剑已经刺入少年的颈子,鲜血噗噗喷涌出来。
忽然听见幽香掠风的声音,那弟子忽然惊叫着往后退,长剑应声断为三截。幽草指尖同样拈着细细的丝线,扣住长剑,居然生生地将剑从中绷断!
幽草手上的细线接连拂卷着收入袖中,面沉如水,不再像平日那个笑语晏晏的小侍女。她上前去扶住子珂,用眼刀重重剜了一下旁边面如土色的少年。
“子珂,幽草,你们都只是凭巧劲,论真才实学,你们是远远不及这位姑娘的。”林青释淡淡道,一边低声吩咐,“你们先出去,我和她有几句话要说。”
半截剑尖陷入子珂颈肉里,幽草在药格子里翻翻捡捡,扶着少年,扯着一群凝碧楼弟子,裹挟着走远了。朱倚湄无意中抬头看了眼少年裸露出的肩膀,死死地捂住嘴,才压抑住到嘴边的一声惊呼。
他的肩膀上有两个血红的空洞,指印大小,深可见骨,贯穿了整个肩头,被蚕丝线穿过去细细地缝补在一起。
大多数看到的人只会觉得这是一处好几年前留下的伤口,朱倚湄却心知肚明,这样的痕迹意味着什么。
“你看出来了。”林青释的语气毫无波动。
“他也是——?”朱倚湄神色冷冷,眉目间却俱是恍惚,她手指紧攥住袖口,思量许久,说出了那个十分忌讳的名称,“他居然也是药人?”
随着这样的字眼从口中说出,朱倚湄浑身巨震,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林青释,双颊如火,眼瞳如焰,将心中沸腾的情绪一并燃烧殆尽:“你有办法救他?”
“没有。”林青释摇头,苍白眉目间的三分笑意冷凝下来变为肃杀,“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浸了三个月,无法根治。我只能剑走偏锋,封了他的内力,转而教他五指蚕丝。”
“为了不让他觉得异样,我让身边的其他人也一并学了五指蚕丝,从未对他提起过这件事。”林青释双手叠在膝上,白净的肤色几乎透明,和蒙眼的白缎作一色。
“你既然接触过药人,就应当明白纪长渊有过怎样的人生——我要为他洗冤。”朱倚湄紧紧握住身旁的栏杆,眼神冷锐而锋利,像她腰间隐于鞘中的长剑。
“为他洗冤?如何洗冤?”林青释反问。
他依然还是清淡地笑着,明明如月的脸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话语间却宛然含着讥诮,“那些杀戮的事情难道不是他犯下的?那些妻离子散的家庭难道不是他害的?他让夺朱之战拖延了四年才落幕,这些难道仅仅因为他有一个悲惨的身世就可以被原谅吗?”
仿佛觉察到自己情绪过于激动,林青释默了一默,再开口时,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罪过就是罪过,犯罪的人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你不了解,更不应该带着情感介入。”
“我了解!没有谁比我更了解!”
朱倚湄无声地冷笑起来,笑得全身颤抖,慢慢地逸出了眼泪。
她太明白药人是怎么样的一种存在了。
中州十八地里较偏远的芸、回二州,世代相传,将新生儿浸在五毒酒的药桶里数月,血中携带足以致死的药性,若能捱过来,就能成为适合练武的好苗子,一生在武学上可以窥得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然而,能活下来的,万中不足一。两州之地没有父母愿意让自己的亲身孩子受这样的苦楚,那些被浸入药桶的孩子,都是偷抢来的。
六十多年前,雪鸿帝初即位的时候,一纸诏书下达两州,立斩制药人者三百位,两州之民闻风丧胆,如今一甲子过去,已是文选帝当政,药人销声匿迹,成为了只能在医书里看到的可怕名词。
然而,没有人知道,威名赫赫的仙门世家兰畹纪氏,曾经的当家人纪老爷,成功地制作出一个药人。纪老爷为了做出这个药人,杀了千百个无辜婴孩。后来,他将这个药人收为长子,取名纪长渊,并将实情对他隐瞒,不断用药物控制着他。
纪长渊十三岁一战成名,杀死南离殷氏家主,是残忍的、将其一剑钉在墙上的杀法。此后,在纪老爷在明在暗的引诱逼迫下,他接连杀了武林中十一位长老耆宿,“七妖剑客”之名从此响彻江湖。
那是一个疯子,一个武功很高的、彻头彻尾的魔头。人们收敛着被他杀死人的遗骨,一边恨恨地如是评价。
没有人注意到,被杀的那些人,都是兰畹纪氏想要一家独大,必先除去的绊脚石。
是纪老爷暗中指使他去杀人,可是面对八方的责难,道貌岸然的老人只是抹着泪说:“渊儿的病情愈发糊涂,恐怕过几日就要六亲不认。他杀一人,兰畹纪氏就赔一千斤紫锦贝,还望各位宽宥些。”
“七妖剑客何德何能,得到一个如此尽心尽力的慈父。”时人如是说。
闲言如刃,刀刀见骨。
十三年前夺朱之战刚开始的时候,是个病态的世道。纪长渊就在这样的困境中,从意气风发的少年,被逼成了阴鸷嗜杀的七妖剑客。
林青释清淡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在冷风中听起来隐约带着悲悯:“我曾见过他——在我还没有眼盲的时候。”
他低头闻着指尖淡淡的清苦药香,神色忽然微微恍惚,一闪,便是十多年前。
中州十二年,纪长渊在“父亲”隔期传来的密信当中获令,前去刺杀同龄的殷府家主殷清绯。
南离,雪原中别有洞天,十里梅林,落英缤纷。比落下的雪梅更亮眼的,是一地落红上绽开的血花。
纪长渊在落花中踉跄地站起,死死地盯着对面比肩而立的人。
失算了,游历天下诛魔的望安道长和殷府少公子居然回到了府邸,虽然他们的同伴撷霜君和云袖不在,他仍然被默契配合的双剑重创。
他提剑默立,脸色惨白如鬼魅,身上的衣服多处被划破洞穿,渡生剑留下的伤痕从前胸划到后心,贯穿了他整个人。然而,七妖剑客放声大笑,猛地喷出鲜血:“也……也不过如此。”
似乎是方才的激战让他油尽灯枯,无以为继,然而,他破碎的衣服下,似乎有无形的劲气激荡,就连飞花都无法近他身。
“说实话,若是单独来,我和望安都是稍逊于你的。”殷景吾抱起手臂,昂着头冷笑,“但你只是一个人,我们有两个人,等会还有三个人,四个人。”
“你想一想,你这个疯子,杀了多少人!”殷景吾蓦地愤怒起来,抬剑直指他咽喉。
他怒喝道:“我们行走世路,降魔除邪,就算是那些邪祟走尸,能比你更狠毒吗?”他猛地扬起手,想要重重地一巴掌打下去,却被林望安制止了。
“你如此年轻,怎么能练成剑气?”林望安提剑,秀丽的眉目间爬满了疑惑,“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除非你还没出生就会修炼。”
“不可能吧!你才十几岁,和我一样大。”林望安再度看了他一眼。
“说的是啊!”殷景吾陡然好奇起来,在倒在地上的人膝盖间一踢,“问你呢,说来听听?”
“你要是告诉我们,你是怎么练的。我就不杀你。”殷景吾不顾林望安满脸的不赞同,俯下脸来看他身上的伤痕。
“小心!”林望安忽然断喝,手中渡生弹铗而出。
忘痴剑雪亮的寒光映着七妖剑客清瘦的脸颊,他跌跌撞撞地立起身,手中的剑远比人更快,迅捷地唰唰几剑连击林望安。千万朵剑花挽起,漫天落英飞舞,和着空中流光,宛如星辰陨落,回手时,剑尖点在殷景吾的咽喉上。
林望安在回剑自保的一刻,省过来他是虚招。眼看着剑尖刺破好友的喉咙,白衣道长忍不住有些慌神:“你放了他,我就放你!”
“你若不放他,我定饶不了你!”渡生出鞘,剑尖一丝不颤地指着他心口。
然而,在空气中杀意快要凝固的时刻,纪长渊居然不管不顾地曼声高歌起来,翻覆着是激昂回转的一句——
易水萧萧人去也,披发长歌揽大荒。
而七妖剑客青丝如墨,眼眸如钉,和林望安默不作声地对峙着,真有几分海天龙战的意味。
林望安握剑的手越来越紧,剑穗几乎深深地嵌入掌心里去。七妖剑客就像完全听不到他说话似的,自顾自地高歌。
这个疯子!
就在林望安准备递出剑尖,最后一搏时,那一刻,剑下的殷景吾仿佛忽然发现了什么,猛地抬头,带着十二分的震惊和恍然:“原来如此!你是——”
望痴猛地刺入他喉咙,没有刺到声带,殷景吾却被无形的剑气逼得无法开口。林望安僵直着握剑,抬眼看向他破旧的衣衫,忽然也恍然大悟。
他双肩上有无法愈合的两个深洞,往外流着毒血。只看了一眼,林望安就失声道:“你你你,你居然是药人!”
望痴倏然凝住了,纪长渊脸如死灰,身后,渡生贯穿直入,
林望安一剑洞穿了他,支撑住身体的气息已经溃散,纪长渊巅扑着栽倒在地。他脸上的表情是凝固的,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劫后余生的殷景吾也正冷冷地与他对视,眼里满含不屑。
“我就说,他怎么会比你我厉害,原来他是药人。”殷景吾大笑起来,因为喉间的伤口,笑声有些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