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省先行回府。
到了家中,庞顷终于忍不住提醒:“道爷,即便您对那位张翰林再信任,今天似乎也不该这么闹,如此一来您自己可就没退路了。”
李孜省道:“在朝为官,要那么多退路作甚?”
“可这事,本就与您无关,要是这药出了偏差,或是太医院的人暗中捣鬼,故意让药效不能发挥,那您背负的责任可就大了。陛下不可能不过问追究责任的……难道您想把张翰林推出来受罚?”
庞顷这番话出口,李孜省就知道自己这个幕僚没有真正了解他。
李孜省摇头叹道:“炳坤啊,你觉得朝堂上下那么多官员,为什么陛下会对我一个方士出身的人,如此重视,屡屡对我委以重任呢?”
“因为道爷您能想陛下之所想,急陛下之所急。”庞顷道。
“那不就是了?”
李孜省道,“无论是太医院的人,还是司礼监的人,他们做事首先想的是片叶不沾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如此一来就是互相推诿,人浮于事,没一个真正把陛下的身体放在心上。”
庞顷道:“所以您就反其道而行之?”
李孜省摇头道:“我不是非要跟他们对着干,而是我所做的是我认为对的事情,在陛下跟前我也是如此。
“若是跟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一样,遇事不决,先为自己找退路,那我自己也没脸留在朝中,算是白白辜负陛下这些年的信任了。”
听到这里,庞顷也很感慨。
满朝文武,最大的忠臣竟是一个方士出身屡屡遭人诟病的假道士?
李孜省道:“知道我为何欣赏来瞻吗?他的性子就跟我一样,平时看起来就跟个不通庶务的腐儒一般,啥事都不理会,甚至求着他办事他也不干。但遇到大事,他是真敢往前冲,也真的敢承担责任。”
庞顷点点头道:“说得也是,像什么预测地震、天生异象等等,再就是预测万妃之死,光想想就让人毛骨悚然……不过道爷,就算他很莽,颇有您的风范,但他主要的目的不也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吗?”
“并不尽然。”
李孜省道,“这次我跟他讨要药方,他一再说明陛下的病很难治好,但最后还是开出了药方,这本身就是一种有担当的表现。来瞻既然给我树立了榜样,我有何理由退缩呢?”
庞顷瞬间无语。
李孜省感慨道:“我深得圣恩十数年,到如今到了该我回报的时候……哪怕我进献的药无效,甚至害了陛下,但至少我用心至真至诚。就算陛下惩罚我,我也心甘情愿,如此也对得起陛下这些年来的信任。”
庞顷听到这里,即便还是觉得很扯淡,却不得不出言恭维:“道爷的胸襟,世间无人可及,难怪您是大明第一权臣。”
……
……
干清宫外。
章渊和施钦二人,正等候进去拜见朱见深。
说是来例行问诊,但其实就是提醒皇帝,今天的药方已换过了,且执意要换药之人还是那个对医术一窍不通的李孜省。
“陛下传你们进去。”覃昌从殿内走了出来,轻声对二人道,“进去后,说话谨慎一些,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是。”
章渊回了一句。
旁边的施钦却没应声,显然施钦这个当副职的对李孜省嚣张霸道的行径非常看不惯。
到了干清宫内殿,就见到皇帝坐在桌前,手里拿着本书在看,而旁边则摆着盛药的汤碗,碗里还冒着袅袅热气。
“陛下,太医院的人来了。”覃昌柔声禀告。
“嗯。”
朱见深轻轻回应了一声,不但没抬头,连眼睛都没挪开书本。
没等章渊说话,施钦率先出列,朗声道:“陛下,臣有一事相告。今日通政使司左通政李孜省前往太医院,大放厥词,非要让太医院按照他拿来的药方熬药,现在给陛下所进的汤药已更替过。
“李孜省罔顾陛下安危,更是不听太医院众杏林国手劝说,执意妄为,臣认为其包藏祸心,请陛下严厉惩处。”
覃昌听到这里,急得要命。
你说你个施钦,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怎么现在突然变得跟疯狗一样?
你参劾李孜省?
你不知道李孜省在陛下心目中有多重吗?
简直是在找死!
朱见深听完施钦的弹劾,斜着瞅了一眼,又看了看药碗,好奇地问道:“这是新药还是旧药?”
覃昌恭敬地道:“回陛下,正如施太医所言,此乃按照李仙师所献药方,重新熬制的汤药。药方只有四味药材,全都查验过,并无毒性,以往多是用以清热去火,未曾有人合在一起用以治疗肝病。”
“独创的么?”
朱见深问道。
“奴婢不知。”
覃昌摇摇头。
朱见深听完,眼睛带着一抹期冀,拿起药碗,仰脖“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此情此景,把对面太医院的代表章渊和施钦给看呆了。
“下去吧。”
朱见深喝完药,似懒得跟这些人计较,一摆手道。
“陛下……”
施钦还不死心,居然再次开口。
朱见深本打算得饶人处且饶人,但见施钦如此执迷不悟,于是放下书本,凝眉打量过去,眼神带着几分厌弃:“本来太医院用药之事,朕没打算过问,你们怎么配药,朕就怎么服用。”
章渊和施钦心说,这不是应该的吗?
患者听从大夫的意见吃药,天经地义啊!
“但如今……”
朱见深脸上的厌恶之色越发加深,厉声问道,“你们有何理由不让朕服下这副药呢?”
施钦理所当然地道:“此药太医院未曾验证过是否有效,且无法证实是否对陛下的龙体有损,贸然服下,或会导致药物在陛下龙体内相克相冲,对下一步治疗极为不力……请陛下拨乱反正,不要听信佞臣谗言。”
“呼……”
朱见深听到这儿,长长地吐出口浊气,阴测测地道,“还是个铮臣。看来朕倒是小瞧你们这些医官了。”
这下施钦心中惴惴,完全琢磨不透皇帝的意思。
朱见深恶狠狠地道:“既如此,那朕索性就成全你吧……覃昌,此人出干清宫后,立即让东厂和锦衣卫将其拘捕,送至北镇抚司大牢关押……朕先服药,若是几日内有效,那朕就成全他铮臣之名,公开定其罪行……
说到最后,朱见深再次看向施钦,问道:“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啊?”
施钦被震住了。
覃昌委婉地劝谏:“陛下,施御医或许也是出自一片好意,大可不必……”
“够了!”
朱见深喝斥一声:“朕最厌恶的就是别人打着关心朕的旗号,在朕面前说三道四……朕最近病情出现反复,也从未见你们在用药上有何改变。
“现在李卿甘愿冒着担责的风险,给朕找来这副药,药方和配药之事,你们都见了并亲手试过,明知无毒,还要说三道四……怎么着,除了你们太医院的药,朕就算是病死了也不能吃别人进献的药,是吗?”
朱见深越说越气,最后一张黄脸涨得通红,显然气得不轻。
章渊一听这话,赶紧跪下来磕头:“陛下,我太医院上上下下并无此意,只是用药之事,应当慎之又慎啊。”
“呵呵!”
朱见深冷笑一声,问道:“你们太医院的新药都配几个月了,还不见踪影,这叫慎重?分明就是无能!
“而李卿之所以举荐药,不就是你们一再延误治疗朕的病吗?你们不会以为,李卿就是随便找个游方郎中开上一副药,就贸然拿来给朕服用吧?”
“臣……臣……”
章渊此时也慌神了。
因为章渊从皇帝的言辞中,明显听到浓浓的不满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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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之前不发作,是因为除了他们太医院的人外,也的确没人能为其治病,只能强行忍着。
现在李孜省甘当出头鸟,找来新药方替代他们的药,却被他们好一通攻讦……皇帝也就随之发怒了。
这正好说明,皇帝对李孜省信任有加,对他们这群太医院的人却满是质疑和唾弃,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当然,朕也不能不讲道理。”朱见深道,“若是这药证实无效,那朕就继续服用你们开的药,还会重重嘉奖你们。”
施钦再次呛声:“陛下,此药从未有人用过,无法保证疗效,且不一定安全。还请陛下三思而后……”
“嘿,朕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朱见深越来越气愤,喝问道,“若是这药无效,你们是否想让朕惩罚李卿?”
施钦和章渊不知该如何应答。
但他们心中默认本就该如此。
朱见深冷冷道:“太医院众御医来宫中诊病,也不是每次都有效,也不见你们自我检讨。如果所有用药都是旧方陈药,朕宁可服用一些新药,或会使朕的病情有所转机。
“若是这药无效朕就惩罚李卿,那以后谁敢给朕进献新药方?你们太医院的人也一样,要是你们觉得哪个药方有效,尽管拿来试,朕从来都是讲道理的。”
施钦听到这里,心凉了半截,却还是硬着头皮道:“臣请陛下三思。”
“带走、带走!”
朱见深不耐烦地挥挥手,“给你面子,别不要脸啊!”
本来朱见深的意思,并不想刻意为难施钦。
但现在施钦不识进退,非要硬着头皮往前冲,皇帝也只能拿其开刀了。
如此一来,章渊这个太医院的掌舵人只能噤声看热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
……
“咋回事?施院判这样就被拿下了?”
当章渊回到太医院,把事情跟众同僚一说,瞬间炸锅了。
章渊道:“我也认为,李孜省在此事上,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但陛下那边,却觉得如此做合情合理……
“以我观察,李孜省此举不像是提前跟陛下通过气,乃其一意孤行,只是陛下坚定地站在了他一边。”
刘文泰凑上前低声问道:“章院使,陛下会不会对我们迟迟未换药方之事,心存芥蒂?”
“唉!”
章渊叹息道,“我们之所以长久不肯换药方,乃因上下都知道,没有更好的药方可换。君药不换,只换佐药,于病情根本就无济于事,或只有不通医理的人才会对此诟病,但凡熟悉用药之人,都会站在我们这边。”
刘文泰再问:“那药方出自谁?总不会是李孜省自己吧?”
这下没人能作答。
甚至没人知道李孜省为什么突然这么头铁,非要跟他们太医院过不去。
……
……
司礼监值房。
韦泰听了干清宫那边的情况后,也显得很惊讶,问道:“陛下就没打算问问是谁给李孜省献的药方?”
覃昌摇摇头。
韦泰诧异道:“这可就稀奇了,不明来历的药方,只因是李孜省所献,陛下就不问情由直接服用,这是何等的信任?”
“也未必只是信任。”
覃昌摇头道,“陛下对太医院用药墨守成规一成不变之事,早有心怀不满,先前万妃病逝,太医院用药不当也负有很大责任。此番陛下就是在敲打太医院那群医官。”
韦泰小声问询:“那……是否要详查一番,究竟是谁给李孜省的药方?”
“其实这倒不用查。”
覃昌淡淡一笑,道,“多半跟张来瞻有关。”
“你是说……太子那个岳父?”
韦泰很意外。
“嗯。”
覃昌点头道,“李孜省跟张峦之间惺惺作态,假扮生出龌蹉……却在双方剑拔弩张时,李孜省举荐张峦进入翰林院做史官修撰,估计此次张峦投桃报李才拿出药方来。同时也说明,先前张峦有能力治病,却不肯接差事。”
韦泰好奇地问道:“有人委派过他治病的差事吗?”
覃昌道:“万娘娘病重时,陛下曾让咱家去民间找寻名医,当时就曾考虑过他,但后来却因为其女选上太子妃,有所顾虑,加上李孜省蓄意阻挠,事未能成行。
“这次陛下染病,其实一早就有所准备,却因之前彭勉敷之子大闹张家药铺,民间猜疑声四起,导致没人敢启用他治病。”
韦泰叹道:“更多还是因为太医院的人从中作梗吧?”
“嗯。”
覃昌道,“同行相轻,做大夫的也是互相敌视……都在吃这碗饭,谁多吃一点,另外的人就会少吃一点。
“可惜人家张峦并不打算走太医院这条路,没法受他们拿捏,但也正因为如此,一旦有人想靠新药方博出位,才会引发太医院上下强烈反弹。”
“可不是么?人家可是太子的岳父,未来前途似锦,放到太医院这地方还是太过屈才了。”韦泰道。
覃昌感慨:“可是为何这次张峦会给李孜省开药方,那就很值得人玩味了。药方上就四味药,咱家问过太医院的人,这四种药都算不上稀奇,民间很容易就得到,但从未有人以其来治疗肝病。张峦这是故意示弱,还是说……这药真有奇效?”
韦泰道:“那您觉得,要是这药无效的话,陛下会坐视不理吗?”
覃昌摇头道:“暂且不知陛下心中盘算,但也正因为是李孜省献上的药方,一切才显得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