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畅宁平时在家里，可以说要多无聊，就有多无聊。爷爷和叔伯们虽然疼他，可一见了面总是要考校他什么学问武功，如果答不上肯定就是一顿苦口婆心的唠叨。
家里大伯虽有个女儿莫瑶，但他一家都住在后院。表面年纪稍大了点后，父母就不让她随便出来了。也只有四伯白守智的儿子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可白承智和乃父一样是个武痴，天天出了练武功对什么都没兴趣！
所以说，偌大的莫宅里虽有十几二十口人，可莫畅宁却连一个能坐下来安心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好不容易等爷爷和师伯都去月影门了，莫畅宁趁机偷溜出家来了莫府。现在连爷爷都对他开始越来越严格了，所以只有这奶奶对他还慈祥柔顺。
见他来，洪仙月当然是非常高兴！慕容仙珠好歹也带了他几年，彼此颇有情分。相比起来，莫隽对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哥却总是有点生分，从来不会和他一起亲近玩乐。
只有慕容仙珠心里有数，儿子对他这个大哥其实是很有些看不上眼的，尤其是对莫畅宁的不思进取更是颇为不屑。
她了解儿子从小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虽然表面上对谁都谦和有礼，但骨子里的傲气，却着实与乃父如出一辙！
见洪仙月拉着莫畅宁亲热的问长问短，慕容仙珠也在一旁微笑看着。莫隽心里是越来越没趣，当即找个空闲说要去找管家核对一下最近的账目。而慕容仙珠知道儿子的心里，也便不去阻止。
独自走出家门，莫隽四面环顾，一时也想不到去哪。信步街上，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里最大的生意，“仙露居”！
这“仙露居”乃当年莫仙颖花费重金打造，所以取命“仙露居”，也颇有纪念已故发妻“姚晨露”的心情！从当年这里便是江南一个名胜，尤其是天下文人墨客所向往。
虽然莫仙颖已死了多年，但对武林中人只是失去了一个凌驾自己之上的人，可对那些酸腐的文人而言，大多痛心失去了一位当代大儒！所以曾经莫仙颖所留下的文字墨迹，在仙露居中仍是最大的看点！
见他走来，掌柜马上老远就迎了过来。而莫隽本身在江南文坛也算年少成名，少有的才俊。见到他，正在互相攀谈的书生们立刻纷纷迎来招呼！
在仙露居里，文人之间的互相较量，争锋激辩向来是家常便饭。
莫隽坐在一桌听着那些人正在争辩唐玄宗的为人，心里不禁颇感无聊。可眼看其中有几个人争辩的越来越激烈，如此下去有辱斯文事小，可万一把自己的生意搞坏了岂非麻烦？
而就在莫隽正想去劝时，突然听有人高声笑道：“就问江南人杰地灵，尤其多出见解超凡的文人才俊。可今日一见，真是名不副实啊！哈哈……”
此言一出，如同一坛碧水横空划出一剑，立刻激起了一阵喧嚣。连原本争执不休的诸人，都站到了同一阵线，所有人都在指责口出狂言的人，几乎就将要破口大骂出来了。
暗暗环视楼上，激烈的气氛中只有左边角落一张桌子边坐着个文弱书生。此人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年纪，可气宇非凡，显然出身非豪门，也贵胄。其身侧一个年纪更小，但面上表情极尽恭谨，当是仆人。而其邻桌坐着两个高大壮汉，正虎视眈眈看着众人，一看便知武功不俗！
好一会儿，楼上的吵闹声因没人答应，也渐渐减弱。那些文人吵闹半天，以为那口出狂言的人真怕了自己的人多势众，便纷纷坐回位子，尽是不屑之色！
莫隽一直暗暗观察那少年贵公子，见其此时突然一展折扇，轻摇道：“正所谓：有理不在声高！就算再怎么吵，也不是凭嗓门大就能吓唬人，更不能辨出个是非曲直……”
众人寻声看去，见到那两桌四人，尤其是那两个大汉虎目四下一扫，吓得他们也都不禁有点心虚！况且闹了半天，此时气势已尽，一时也实在提不起了！
淡淡扫视一周，那贵公子看向一个书生道：“这位仁兄适才坚称唐明皇乃是圣明君主，即便中宗皇位至少也有其一半功劳。那如果这么说的话，昔日杨广原本也是个文韬武略，征战四方的人物，隋朝天下何曾没其一份功劳？那么，兄台认为杨广也能算圣明君主？”
那人被说的脸上一红，正想争辩，贵公子又转向另一人：“这位兄台说唐明皇荒淫无道，专宠杨贵妃，任用杨国忠，将安禄山，史思明引狼入室，几乎丧了大唐江山！殊不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古以来皇亲国戚中如杨贵妃、杨国忠那般的人何曾少过？如昔日汉武帝征战四夷，创下不世功绩。适时国运昌隆，四海升平。而那番景象，其后卫子夫，与卫青姐弟岂非功不可没？兄台以偏概全，岂当明智……？”
一番话说得在场多无话可说，莫隽突然微笑鼓掌道：“公子见地精辟，实令我等茅塞顿开，佩服！佩服！”
贵公子循声看来，莫隽微笑颔首又道：“公子高论，唐玄宗晚年虽贪淫荒政，但其早年复国政通却也功不可没！其一生褒贬不一，我等后人对前代之人本也只能是各抒己见，无法执一耳蔽之！然愚见以为，隋炀帝大可不必提了。而汉武一世英雄，却古来罕有。但其昔日也曾大兴牢狱，屠杀如麻。加之其一生好大喜功而多征外邦，以致天下战祸频仍，百姓苦不堪言。公子所言功绩虽有，但却是由无数百姓灾苦所得，未必值得称颂……”
见贵公子被说的发愣，众人当即一片欢呼喝彩！
半晌，贵公子微微一笑道：“兄台所言极是！但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无论忠良奸佞，无论流芳、遗臭，凡青史留名哪个不是以无数旁人血泪铸成一己名誉？如果对每个人都要剖析明白，那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天下间怕是再没一个好人了……”
莫隽听了心里不禁暗叫厉害，随即微笑点头道：“世事无常，但却也是依常态各行其道。在下以为，无论君主，将相，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若居位其上者，往往确也难以尽依世态人情度之。所以如果要评价一个人，还是该以其所处境地立场入手，然后再去考量其人。毕竟如果只是一介寒衣，纵想兵戈一生以求留名后世，却也不得其门而入啊！”
那贵公子看了他片刻，微微一笑拱手道：“兄台高见，小弟今日真是长见识了！今日得遇江南高贤，也算不虚此行。小弟且先行告退，来日有缘再见！”
“不敢……！”
贵公子一走，众人纷纷上前向莫隽称赞谄媚，真当全靠他才免江南文士千年声名一朝丧尽。
而莫隽自己也明白那贵公子绝非因为无言辩驳才罢休，可他心里更奇怪的，那人旁边的两个大汉显然都非一般庸手，所以也绝不是普通富贵之家可以请到。
而且那贵公子年纪轻轻，气宇非凡，还明显是女扮男装。以其四人举止打扮看，可是颇有王族贵胄之象的。
但近来却没听说有什么朝廷中的大人物来江南，这事恐怕是有古怪的……！
在庄园里住了五天，老尼始终没再说要见若未央，而他也没主动去求见。每天虽有叶灵来陪他闲聊，散步，但多数时候他还只是独自想自己的心事而已。搞得叶灵感觉只有自己在自得其乐，也颇为无趣！
又过了几天，叶灵终于来找若未央说老尼要见他了。两人来到门口，叶灵径自站到旁边说：“师父说只让你自己进去……”
若未央听了也没说什么，径自走进房里。
此时老尼正独自坐在桌前，见了他微笑点头道：“来了，这边坐吧……”
微微颔首 ，若未央坐到对面。
看看他，老尼微微一叹，又道：“当年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刚出生没半柱香时候的襁褓婴儿，转眼之间便已经这么大了。以前还未觉得，知道见到了你，才感觉真是岁月易逝，光阴难追啊……”
心知老尼必有下文，若未央也不搭话，径等其自己说下去……
半晌，老尼看着他苦笑声又缓缓道：“哎！你父母皆非等闲凡人，而你与生俱来也便有许多不同常人之处。但当年事发仓促，你娘生下你尚不足月，因而体质未免有些虚弱！其实当年我也本想将你带回来抚养的，不过那是我确尚身有要事。而且你也见了，此处一直皆为女子，你若在此长大也有诸多不便！哎……！算了，往日已矣，多提无益！来，还是给我说说，你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的……？”
若未央此时心里实在不明白老尼究竟想说什么，但既然她问了，自己也便老实说就是了……
说起来，若未央的父母在他出生几乎同时便双双去世，而他则是又阿姨抚养长大。虽然身为上千人之主，但阿姨却对他管教极严！因他出生时遭逢变故，所以先天体质较弱。阿姨就派人四处采集珍贵草药，为他浸养身体，以补先天不足！
但为了锻炼他，幼时虽无法习武，但却对他读书识字极为严苛。幸好他天生聪明，三五岁的时候不禁已能识文断字，而且也已熟读经史子集，名家经典了。
不过他毕竟先天体弱，阿姨担心他留在家里环境如果太好反而会让他心生耽逸，所以便让他独自住到山里，平日靠自己捕猎为生。
一直到若未央七八岁的时候，阿姨说为了让他了解世态人情，就让他隐藏身份，连续辗转委身几个为富不仁的地方恶霸家里充当小厮。就算受尽欺负，也只能逆来顺受……！
听着他的讲述，老尼点点头叹道：“哎！说起来，你阿姨也是个苦命人。一生际遇坎坷，性情确实不免偏激了点。而你小小年纪，也真是吃了不少苦哇！可是，你又是怎么惹上碧云巅的？”
呆了下，若未央不禁苦笑下，才缓缓说出原委！
那是在他十岁的时候，阿姨觉得他武功也算有了些根基，就想他应该开始接触武林人物，了解武林人的行事作风。于是通过了一些途径，把他送到了池州名家邓家做了个小厮。
邓家主人名叫邓怀，为人虽颇有些孤傲不群，但却也颇为正直！其毕生无子，只中年得了一女，邓佳音！因妻子早亡，加上只有这一个女儿，所以不免有些过分骄纵。见若未央年幼，又生的清透可人，邓怀便让他做了女儿的书童。
邓怀死去的妻子，原本乃是碧云巅，碧云姥姥平生最得意的爱徒，所以邓佳音从小也便常常两家来往。而若未央虽平日沉默寡言，可却饱读诗书，邓佳音平日若有头痛的作业便都让他代劳。加上他虽年幼，却可算饱经世故，所以很多事在他普普通通，但在邓佳音那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看来却是难以明白。
久而久之，邓佳音不知不觉中对若未央产生了很强的依赖。而且经过三年多的相处，邓怀也深感这少年确乃世间少有的才俊，来日必成大器。加上他也看出女儿心思，所以便暗暗有默许之意。
不过当时的邓佳音只有十六岁，而若未央更才十三，所以才没真正提起。
知道有一次上碧云巅，若未央无意中听邓怀和一位老人提起，才忙把事情传了回去。阿姨听说了，也马上让他回家。
于是，好好一个大活人，就突然间在邓家消失的无影无踪，着实引起了一番大乱。
经过几个月的时间，邓怀和碧云巅的人联系其若未央当年进入邓家的线索，一点一点终于找到了若未央的踪迹。可不知阿姨用了什么法子，暗中在存身之地泄露之前退走了追寻的人。
本来事情到这也似乎该了结了，可没想到邓佳音却是无论别人怎么劝，就是不依不饶，非要找到若未央当面说个清楚。
开始的时候邓佳音只是按照所知到处乱闯，但根本毫无头绪。直到一年多以后，有一次听说江湖上突然出现了一群暗中杀人的神秘杀手，本也只是好奇，可没想到邓佳音到了事先查知的地方，竟然第一眼就看到了若未央出手将对方点中穴道，制止了其行动，然后由手下人出手夺命。
那时候若未央突然见了她也显得有点惊讶，但却丝毫未假辞色。而对邓佳音的诚恳告白，他也丝毫没有动心的感觉。那时的若未央毕竟还是年少，根本不懂什么拒绝别人该稍稍委婉。
而被若未央断然拒绝之后，邓佳音虽心痛欲绝，但却也激起了大小姐的性格！之后，邓佳音开始模仿若未央手下的出手方式，也开始到处诛杀江湖恶霸。
这么几年过去了，不知道的都以为事情出自同一批人的手段。而知道内情的，碍于邓家和碧云巅的势力，加上死的毕竟都是些死不足惜的人，所以一直未曾被发觉！
但没想到的是，邓佳音才开始到江南作案几次，便惊动了一些江湖门派和官府。知道她把事情闹大，若未央虽不便亲自出面，但还是派了人暗中保护，同时通知了邓家人。
也是经过几年一直没发生什么意外，所以倒也没人担心。可没想到这次的事居然惊动了莫流香，一下子就被看出的端倪。加上邓佳音放出狠话，若未央心知这大小姐虽是任性，但却言出必行。加上她毕竟身兼两派所长，武功着实不可轻视。所以若未央不得不通知了邓家人，自己也一起前来劝阻她继续惹事……
听完，老尼轻轻一笑道：“那位邓小姐虽是任性，但倒也是一副侠骨柔情，对你更是一片痴心啊……”
“前辈！我此生唯报仇乃头等大事。此前，我绝不会让任何事牵扯自己的！”
“哦？那你对当年的事到底知道了多少……？”
“红姨曾经说过，她已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都告诉你了？那你还要坚持报仇？”
“是！”
“为什么？”
若未央黯然一笑，淡淡道：“因为我此生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报仇……”
“这也是她告诉你的？”
“是！”
“你自己也这么认为？”
“我只知道，在这个世上红姨是我唯一的亲人，无论什么事，只要她说了我就一定要去做到！”
“哪怕明知那是错的？”
“是……”
好一会儿，老尼深深看着他叹道：“可怜的孩子！难道你长这么大，就从来不考虑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吗？”
“红姨让我怎样，我便要怎样！我想的，也只是红姨想的……”
“你……！”
半天，老尼从错愕中回醒过来，轻轻叹道：“哎！冤孽！冤孽！真是造化弄人啊……！孩子，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你取名的用意么……？”
沉吟片刻，若未央缓缓道：“红儿曾说过，造化弄人，人世间事多不如人意。所以前辈赐名常然，便是要告诉我与其不断挣扎，不如平常之心，顺其自然，可以免去很多烦恼！”
老尼点点头道：“这是我当年的心意！但如今你已长大，你自己对此又有何想法呢？”
“我？名字不过只是个代号罢了，叫什么都没关系！不过，前辈所言倒是非常有理！”
微微一笑，老尼摇头道：“其实很多事你都明白，只不过你已经习惯了去接受安排，所以忘了去考虑自己心中所想。人活在世上，顺其自然本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境界和胸怀。但如今的你，却只是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罢了……”
“有何不可呢……？”
见他话虽如此，可脸现黯然，老尼叹了口气道：“其实，人生无常，可又无不出于自然所属。贪也好，舍也罢；奸也好，忠也罢！其实无不都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因此我给你取名常然，就是希望你能透悟世情，以纯净之心看待无常世事。而且我还给你取了另一个名字，你可知含义……？”
沉吟片刻，若未央缓缓道：“苏轼诗云：盎盎春欲动，潋潋夜未央！”
老尼点头道：“不错！人生匆匆，说到底，人自出生便不过只是等待生命终结那一刻！但年华易逝，心性却难泯。真要做到所谓的忘情绝义，那又谈何容易？你父祖皆乃人中英杰，对此深有感悟，只不过他们彼此信念相左，才致终生背离！他们虽有顺其自然之悟，却无生死未央了然的胸怀！了悟未央情，才是人来世上真正该去体会的境界啊……！”
暗暗玩味着老尼的话，若未央心里似乎也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是从小到大从来没感觉到过的畅快！
“若依前辈之见，晚辈这深仇大恨难道不该报吗？”
“你也终于会主动开口发问了，真是不容易啊……”
笑了笑，老尼微微摇头又道：“报不报仇，那取决于你自己。毕竟是父母双亲的深仇大恨，我想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说服你不报仇！但如果你要问我的意见，我会说也许一切都只是造化弄人！其实他们都没错，但却又都确实有很多过失。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的人生走在了两条永远也不应该联系起来的道路上，所以才会就此双双被困死在了那一刻！我只是希望你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路，而不是去延续或者重复别人的错误。哪怕终有一天你还是不得不借用他们曾经错误的方式，但那也该是你面对问题时自己的选择，可以不用后悔！”
“但如果不报仇了，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就要靠你自己去找答案了！换句话说，报了仇又如何？如果你人生的意义只是报仇，那等你杀光了仇人之后又还剩什么？凭你今时今日的武功，比你爹娘当年又都高了不知多少。莫流香武功早已尽失，他身边几个徒弟虽说不简单，却比你自然是差太远了。而白守信的内功深厚的确是举世无比，可他自己却根本不通应用，其他人就都更不足俱！但我只想你能明白一点，就算你报了仇，可你的人生却并没结束……”
良久，若未央轻轻叹了口气：“前辈所言，字字珠玑。可我从懂事以来，就一直把报仇当做了人生唯一的目的。如果现在突然不要报仇了，那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必要活下去了！”
老尼听了微微一笑道：“这个人世虽善恶多变，但也正是五彩缤纷。你活在世上却感到无所适从，那只因为你从未真正的看清过这个世界。所以，我建议你倒不妨去仔细看看这个人世，也许你心里的疑惑日后会一点点不解自明了……”
若未央点点头：“那，我在此已打扰多日，也许该……”
老尼缓缓摇头截口道：“你也不必忙着走，其实……，我本来还有件事想对你说，但肯不肯答应，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心意，我绝不会勉强你！”
“前辈请讲！”
“哎……”
长叹口气，老尼又缓缓把自己的平生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