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柳五儿终于平静下来,若无其事地走出这间屋子,正见到百无聊赖在外头候着的冯紫英。
“冯大爷!”柳五儿施了一礼,冯紫英像是被弹簧弹起来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躬身还礼,“何劳郡主如此大礼?”开玩笑,面前的女孩儿是什么身份,他们当然也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但是既然需要她是这个身份,那么冯紫英就会处处将那身份给坐实了。
柳五儿苦笑道:“冯大爷,说实在的,你们也真没给我多少时间做心理建设……嗯,就是说,接受这个事实。你们所说的虽然好像有鼻子有眼的,可是毕竟我跟着我爹娘也过了这么多年的日子了,突然知道这些,心里实在不是味儿。”
冯紫英做出一副十分理解的样子,一面听柳五儿说,一面连连点头。
“所以,我想先送我娘……嗯,养母,回荣国府。我这两天也想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想一想,毕竟如今心里很乱。至于保密问题么,你们也不用担心,若是将这里的秘闻走漏出去,头一个倒霉的,就是我。所以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我一定会守口如瓶。好了,既然我说的冯大爷您都同意,这便请安排人送我们回去吧!”柳五儿一口气说完。
冯紫英连连点头,点到最后才发现被柳五儿的话给绕进去了,但是柳五儿说得也入情入理,而且他们也确实不想因为这柳氏母女的事情惊动了荣国府。
于是冯紫英惊叹道:“姑娘……殿下果然是个明白人。属下这就去安排。”
柳五儿险些翻个白眼儿:还真就顺杆儿上了,连称呼都换了。
她装作羞涩地笑笑:“劳烦了,只是称呼什么的,还是照旧吧,免得叫人听出破绽,也是犯忌讳的。”
开玩笑,她现在在外头的身份也不过是个刚刚从贾府赎身的准自由人,跟皇城里坐着的皇帝老儿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什么“郡主”啦“殿下”啦,叫旁人听了去了,不把她抓起来打板子才怪!
冯紫英从善如流,很快就做出决断,回答道:“这自然好。只不过礼不可废,我们兄弟对……姑娘,一定还是要恭恭敬敬的。”
柳五儿想,恭恭敬敬的就挺好,当然要是能送上点儿银子就更好了。
送走了柳氏母女,冯紫英自去看他的好兄弟卫若兰。
卫若兰独坐在那女子坐卧过的闺房之中,一灯如豆,掩下些许阴影,在他一张俊脸上微微颤动。
“兄弟,你这是怎么了?那小丫头刚才不是与你还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要走了。你不是……没把持住,得罪了人家吧!”冯紫英见到自己的好兄弟凝神而坐,不言不语,忍不住出言调笑起来。
卫若兰没理会冯紫英,而是轻声说:“梅若云,梅若云,她为何会说自己姓梅?”
冯紫英闻言也是一怔,参详了半日才说:“你难道忘记了,老千岁的别号,和这座庄子里的梅园?”
或许,老千岁因为爱梅,所以他的宝贝孙女年幼的时候,将这个字紧紧地记住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事,那个女孩儿便固执地相信,这才是她本来的真姓?可是造化弄人,如今她却姓了柳。记得《牡丹亭》里有句唱词,叫做“不在梅边在柳边”,不想竟然这样应在她身上。
还有“若云”这个名字
卫若兰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任它在舌尖辗转反侧。
冯紫英突然轻声一笑,说:“若云,若兰,你们两个的名字,倒还挺相配的。你若娶了这姑娘,对大业也有帮助,史侯府那门亲,如今看也不那么紧要了,不如就这样办吧!”说着便拍拍手站了起来。
卫若兰却神色黯然,回想起刚才他曾经说过的话,想必是将那个小丫头伤到了。
冯紫英见自己的打趣没有收到什么效果,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聊,眼光下移,看见了卫若兰腰间挂着的那只金麒麟。他与卫若兰交好,也与贾宝玉相熟,对这金麒麟的来历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于是,冯紫英又笑道:“老弟,其实算算,你还真是个走运的。你那未婚妻,不就是名姓里带个云字的?如今又是个‘若’云,又是如此的身份……哥哥我实在是羡慕你艳福不浅呢!”
卫若兰突然一拍桌面起身,高声道:“原来是因为这个!”
片刻之间,他什么都想明白了,同时也是大悔,他这才明白出自己适才的话给了这个女孩子多大的伤害。
他一转身,向着柳五儿离去的那条路追了出去。
“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这句话实在是叫柳五儿气得不打一处来。可是她又无奈至极当年祖父给她取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喜爱史湘云的性格,希望孙女将来能长成与这位风光霁月的史大姑娘一样。
如果那卫若兰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就是从他那位未婚妻身上化出来的,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孽缘啊
竟然动了心了,真是不应该。
柳五儿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然后用右手将自己的左手给打了一下,心想,明知是人家的未婚夫,你居然还惦记,真是耍流氓
她自觉心硬如铁,卫若兰将来要与史湘云成婚的,而她则会彻底绝了对卫若兰的那份心思。她是绝对不会去抢史湘云的夫婿的哪怕老天告诉她卫若兰的命数改了,会长命百岁,她也不会再允许自己对卫若兰动心。尽管她心里会难过,也觉得留恋,留恋那熟悉的怀抱、额上片刻温存的吻,以及那若有若无的芷兰之气,可是她也有她的自尊。
这时候,冯紫英安排的大车已经在沉沉的夜色中渐渐驶入了荣宁后街。她只需要将身边的柳母拍醒,再将她扶回小厨房,这件事情,便可以暂时掩盖并压制下去了。那冯紫英与她说得清楚,柳母中了迷药,被问过旧事以后就昏睡过去,只要再唤醒,就无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