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日,腊月廿九,国君殡葬,举国齐哀。
鹅毛大雪从天而降,染白了这天,这地,还有送殡人的发。竹竿高高撑着灵幡飘扬在猎猎寒风中,似是对亡魂的指引,又像是未亡人最后的挥手作别。
长笙齐奏,哀乐齐鸣。今天的御城,酒肆商铺全部歇业,处处关门闭户。从东直门到皇陵的道路两旁挤满了自发来为沐燿天送殡的百姓。男以素麻系腰,女以白花为饰,无不神色悲戚哀恸。在人们心里,沐燿天还是算个明君,哪怕他娶了人鱼妖女并诞下鲛人女儿的事已经在御城传得沸沸扬扬,可这仍旧不能抹去他曾建下的伟业。
少年为君,苦守江山,平定内忧外患。免苛捐杂税为民减负,建南北运河造福苍生。或许跟一些开国帝王相比,沐燿天的这点功绩根本算不得什么,可是他在位期间,淄鸿全国百姓安居乐业,再未受战乱所扰。朝廷风气颇正,官员清正廉明秉公执法,百姓含冤有处可申,冤假错案鲜有发生。对于百姓而言,有君如此,辟此乐土与民所安,便是最伟大的功绩。
所以这一天,御城的百姓,能来的全都来了。数千人等候在风雪之中,场面甚是浩大。
到了时辰,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大波侍卫涌出,分为两队一左一右的守在道路两旁。紧接着,一身素白孝衣的沐锦基抱着先帝圣灵位出现在众人眼前。在他身后,是十六人共抬的圆头金丝楠木棺椁。棺椁后面跟着同样裹着孝衣的众位皇子,再往后就是色哀面重的文武百官。
先帝灵位一出,百姓纷纷跪地。沐锦基脚步沉重的踏上前往皇陵的路,心里免不了还是有些哀恸。
父皇,您一路走好!您放心,带儿臣登上帝位,一定谨记您的教诲,当一个好皇帝。请您保佑儿臣,保佑咱们沐家江山千秋万代,永世不衰。
待沐锦基率百官从身前走过,百姓们这才起身跟在后面。数千人组成的送葬队伍何其浩荡,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是为了送葬而来。人群中,一身材挺拔的男子穿着普通的灰白短衫,头上戴着斗笠,不动声色的随着众人逐步往前。然而斗笠下的眼睛,却在到处搜寻着他的目标。
“都安排好了吗?”鸾仪宫中,宣妃梁堇缀着一身的艳丽华服珠玉首饰,笑脸盈盈的坐在阁楼喝酒,好似在赴庆祝什么可喜之事。与她同桌的,是向来黑袍加身的湮觅臣。两人对杯小酌,看上去心情极好。
“嗯!”湮觅臣饮尽杯中佳酿,顿时齿狭留香。“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
“是啊,终于结束了。”朱唇上扬,纤纤柔夷搭上湮觅臣握杯的手。“等儿子当上皇帝,咱们就离开这里吧!这鬼地方,我实在是呆够了。”
“好。”没有丝毫犹豫,湮觅臣一口应下。
他本就是因为她所以才活到了今天,纵是举世的繁华盛景也比不过她一人。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给。不管是给的起的,还是给不起的。
精致的妆容遮住了恹恹病态,却遮不住眼中透出的痛苦。笑意陡然一僵,梁堇突然捂住心口,端杯的手随之一松,酒洒杯落。
“堇儿?”湮觅臣惊慌起身,将突然发病的梁堇抱了起来。“来人,快去叫香弄过来,快!”
还是这个大雪天,还是这个举国同丧的日子。
不见天日的牢狱中,沐锦阳未着囚服,却被困囹圄不得脱身。颓然的靠着墙角,偏着头,堂堂锦阳太子此时表情呆滞,目光空洞,仿佛失了心一般。牢房的通气口外传来一阵阵哀乐,低沉,浩荡,不用问沐锦阳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父亲临终未能在跟前侍奉,如今出殡也不能亲去送葬,他沐锦阳向来以忠孝为先,却不想最终当了这不孝之人。
一个小胡子狱卒挎着刀过来巡视了一番,见沐锦阳像个傻子一样一动不动的坐在角落里,拧着脸轻嗤了一声,又关上暗室门出去了。暗室外是普通的牢房,过了那些牢房就是狱卒们平日吃喝打诨的地儿。不宽也不窄,刚好够摆上一张方桌和四条凳。小胡子狱卒随便转了一圈儿回来,见桌上摆着一只烧鸡和两小坛酒,不禁乐开了花儿。
“哟,怎么着兄弟?昨儿个在赌桌上捞得不少吧!”摩搓着手坐下,小胡子揭开其中一坛酒的封口布嗅了一下,醇厚的酒香在鼻间绕啊绕,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啧啧,香。”
“那是,上好的桃花酿。”与小胡子一同当值的狱卒挤了挤连成一条线的*眉,也揭开了另一坛酒。“哥们儿,来,走一个。”
“成,走一个!”小胡子乐不可支的举起酒坛豪饮了一口,连连赞叹好酒好酒。但是喝了这一口,小胡子就不敢再喝了,见一字眉还在猛灌,便伸手拉了他一下。“喂,咱们还是悠着点儿吧,当着差呢!你没瞧见啊?这上头把暗处的守卫全部撤走了,万一太子那儿出点啥事儿咱哥俩担待不起。”
“就是看他们走了老子才把这酒拿出来的呢,那群崽子要是在,这好酒好肉还能落在咱嘴里?”一字眉瞪着眼说道,见小胡子还是不敢喝,作势要是抢那坛子酒。“不敢喝就算了,别浪费东西,哥一个人也能喝完。”
“哎哎哎,那可不成。”小胡子赶紧抱住自己的酒怕遭抢了,心里却还是有些打鼓。“哎,你说万一要是……”
“哎呀,你这人真是……会不会喝酒?哪儿那么多万一啊?你还怕有人来劫狱不成?不是我说你,胆子跟耗子一样大还当狱卒。你也不想想,太子都被关多久了?要劫早劫了,哪儿能专门等到今天……”
“巧了,还真的专门等到今天才来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字眉立马就僵住了。他坐的方向背对狱门,所以看不到来人是谁。可是通过小胡子的惊恐表情,一字眉就知道倒大霉了。
不过,对方为什么一直没动手呢?难道是守门的小三子故意捉弄自己?一字眉想着,缓缓扭动往后转,然而什么都还没看到就被人打晕了。
“啊……”小胡子吓得大叫起来,当那把森寒的剑架上脖子时更是被吓得跪在地上连呼饶命。
“去,打开暗室。”非央故意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被他一吼,小胡子更是骨头都吓软了,浑身抖得像筛糠似的。
“暗、暗室?”小胡子连说话都磕巴了。
这次是真的死定了。对方显然是冲太子来的,如果太子被劫走,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可如果不配合……恐怕他马上就得去阎王殿报道。稍稍思索了一番,小胡子还是决定先保命要紧。就算要死,也选个时辰晚的,能多活一刻算一刻。
“别想耍花样,这牢我比你熟。”拿剑面拍了拍小胡子的脸,非央说的好不得意。他可没吹牛,这大牢虽然不是他所建,但那暗室却是他设计督造的,初衷是为了关押一些罪恶滔天的江湖人士,后来影卫很少管江湖事,便空出来为朝廷所用。
“是是是,小的不敢。”小胡子喏喏的应着,赶紧拿出钥匙打开暗室,并打开关押沐锦阳的牢门。沐锦阳闻声回神,就看到非央打晕狱卒。
“什么人?”沐锦阳警惕发问,非央当即取下皮质面罩表明身份。
“影卫非央,奉汝宁公主之命前来营救太子殿下。”说着,赶紧扶起沐锦阳往外走。
天牢外,易了容的非音已经等候多时了。见非央扶着沐锦阳出来,当即迎了上去。将沐锦阳扶上马车后,非央赶紧让沐锦阳换上平常百姓的衣服,非音则架着马车一路向北。待沐锦阳换好衣服,三人又弃车步行,一路择小巷到了北城门。拿出易容膏药,非音把沐锦阳变成了一个大麻子,之后两人便顺利的出了城。城外有影卫早已备好车马,两人径直朝小汤山奔去。
“非央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沐锦阳好奇的问道。
“他还有别的任务。”非音回答道,一甩马鞭骤然加速,心里简直对非央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小子算得可真准,他说主上出殡之日,湮觅臣知道公主一定会去,所以肯定会把所有的人手调去送殡一途伺机抓人,对太子的看守自然就弱了。果然不出他所料,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救出了太子。只是不知道,公主那边可还顺利。
湮觅臣也猜的没错,沐燿天出殡的日子,沐紫凝一定会去。所以他在东直门到皇陵的一路中安排了众多人手,只要沐紫凝敢露面,就别想活着离开。
他对沐燿天恨之入骨,巴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只不过他不吃人肉,也不喝人血,所以要想解恨,就只有毁掉沐燿天在乎的一切,让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取命夺江山,这都只是报复的一部分。他不是对那个焦沁儿用情至深吗?那就让全天下人都知道那是个怪物是个人鱼。他不是费尽心思想要保护沐紫凝吗?那他就不惜一切代价毁掉她,让淄鸿大地再无她的容身之处。
如果沐紫凝能死在沐燿天出殡这天,反倒是他仁慈了,送他们爷俩去地府相聚。若是沐紫凝走得快一点,说不定黄泉路上还能搭个伴儿呢!
城墙上,湮觅臣望着漫天大雪,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下吧,下吧,将所有的罪恶和恩怨都掩埋起来。一切,终于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