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人多眼杂,沐紫凝等人便将城外的一处破庙作为劫囚后的集合点。这里远离主道,地势偏僻人迹罕至,若是有人追来则有遮天密林掩护撤退,实为安置囚犯的不二之选。
绫罗将人带到破庙的时候,莫扬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绫罗见到他时稍稍有些惊讶,却没有表现出来。要知道这小子当时可是把官差引向了与破庙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得更远却反而先到,让人不得不感叹他的脚力之快。
“你家小姐呢?”见绫罗只带来了四个死囚而不见沐紫凝的身影,莫扬脱口问道,同时探着身子往外面望,正好看见沐紫凝从远处走来。
“你干什么去了?”莫扬快步迎上去问道,关切之意不彰自显。
“说好了我殿后嘛,既然是殿后,那自然会迟一些到咯。”沐紫凝理所当然的回答,莫扬闻言翻了翻白眼,却没有反驳。其实,只要她没事就好了。
踏过一片膝盖高的荒草地,两人进入残破的废庙。一跨进门,沐紫凝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望着杂乱不堪的屋子皱起了眉。说这是屋,是因为头上有顶四面有墙,可实际上,四面墙都已经严重风化,屋顶全靠四角的立柱撑着才没有塌陷下来。阳光穿过脱落的瓦片缝隙投在铺了稻草的地面上,乍看上去就像一条条介于屋顶和地面的光柱。无数灰尘在光柱里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却无处可依,也始终落不到地。
这光束里的尘埃,看得沐紫凝没来由的心酸。莫扬看穿了她的心酸,却没有说明,而是示意她去看那四个蹲坐在角落里的囚犯。此时,绫罗正在给他们检查伤势。不出所料,当他们脱去那身崭新却突兀的囚服,每个人身上的伤痕都触目惊心。鞭痕、烙印不计其数,最残忍的是,他们的舌头都被割掉了。刚才绫罗在行场边看到那人嘴边的污渍,正是干了的血迹。
“怎么样了?”注意力被成功转移,沐紫凝来到绫罗身边问道,双拳紧握甚是气愤。“身为朝廷命官,竟然屈打成招,今儿被我撞上,非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怎么让他兜着走?也去割了他的舌头吗?”莫扬好笑的反问,却没想到沐紫凝听了直点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主意确实不错,可你这么做,跟那沂州知府又有何区别?”绫罗帮囚犯擦着金疮药头也不抬的说道。沐紫凝听她这样说,没好气的瘪了瘪嘴,没再说话。很快,绫罗随手携带的一瓶金疮药就要见底了,停下动作思索片刻,绫罗转身把手中的药瓶递给了莫扬。“他们身上都只是些外伤,无碍性命,倒是那嘴里……看样子,舌头已经被割掉有一段时间了,如果不能及时用药消肿除炎,肿胀溃烂的舌根便会堵住喉咙。吃不进去东西,到时候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活生生饿死了。”
“那怎么办?”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沐紫凝赶紧询问解决之法。
“你们不暗医理,为今之计,只有我去城里抓药了。你和莫扬留在这里,将这剩余的金疮药给他们抹上。这金疮药剩得不多了,用完之后可以去摘些藿香蓟的叶子。刚才来的时候在前边儿的林子里看见不少,紫花锯叶,有点臭,很好认。把叶子揉烂了敷在伤口上,散瘀止血,消肿定痛,就是开始时会有些刺痛,忍一忍就好了。”最后一句话,绫罗是对那四个囚犯说的,之后又嘱咐了沐紫凝几句,便动身进城抓药去了。
“你留在这儿给他们上药,我去找那什么藿香蓟。”绫罗前脚刚走,莫扬就开口说道。沐紫凝点头同意,两人当即分头行动。
长着藿香蓟的林子离破庙仅有百余米,莫扬脚力快,一来一回也没花多少时间,就是途中为了躲避一个路人耽搁了一会儿。莫扬回来的时候,沐紫凝刚好用掉最后一点金疮药,之后两人便一起捣揉藿香蓟的叶子。揉碎了,就敷在死囚的伤口上,齐心协力之下,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四个囚犯身上就都敷上了绿色的碎叶子,密密麻麻的,就像穿了一件破烂的绿衣裳。
总算完成了一件事,沐紫凝瘫坐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百无聊赖的到处瞎看,视线最终停驻在了屋内的一堆乱石上。那些石头散落在神台四周,隐约能看出上面有一些雕刻的纹路。不过因为是胡乱的散在地上,所以并不能辨出到底刻得是什么花纹。
“那些石头,不会就是这庙里原本供奉的菩萨吧?”沐紫凝望着那些石头猜测道,莫扬随意的扭过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应该是吧”。
“可是,这菩萨供得好好的,就算是无人供奉了,也不该砸了呀!”沐紫凝突然来了兴趣,起身走向那堆乱石。“嗯,看这样子,真是被人砸了的。”
“估计是这菩萨没有好好保佑一方信众吧!”莫扬开着玩笑,也跟着走了过来。蹲下身子随便抓了一块石头靠近另一块石头,本是无心之举,岂料两块石头竟完全一致的拼合在了一起。
两块石头拼在一起,刻着花纹的面积也随之扩大了,但还是辨不出是什么纹路,反倒更显得奇怪了。
好奇心泛滥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沐紫凝开始拼凑其他的石头,想要看一看这惨遭“碎尸”的到底是何方神圣。莫扬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忍心扫了她的兴,于是也跟着加入到了拼凑石像的行列。
大一点的碎石有十几块,小一点的就更是不计其数了。要想把石像拼凑起来并不容易,好在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最重要的是,这是沐紫凝所热衷的事情,所以莫扬特别上心。只要用了心,就没有做不好的事情,哪怕做不到尽善尽美,也能把事情成了。
一个时辰之后,沐紫凝小心翼翼的放上最后一块石头,整个石像便完全拼好了。轻手轻脚的从神台上下来,沐紫凝生怕动作太大弄倒这尊好不容易拼起来的石像。不过好在石块没有被砸得特别碎,否则别说立起来,估计连拼都拼不成形。
“这……是哪尊菩萨?”望着拼凑而成的石像,沐紫凝迷糊了。这石像虽然遭到重创,但拼合之后尚能看出大概。只见那上半身是个光头男子,仅有头顶留有一绺头发。尖下巴上有一撮胡须,似由一环聚为一束,甚是怪异。然而,这却不是最怪异的地方。只见那石像自腰以下不见腿,反而是一条粗壮的尾巴。尾巴上刻着栩栩如生的鳞片,末端则是扇状的鱼尾鳍,似在水流的冲击下弯成了弧形。
“这哪像是菩萨?水怪还差不多。”莫扬笑着回答,扭头见沐紫凝还在冥思苦想,便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别想啦,回头进城找人问问不就得了?”
“说的也是!”沐紫凝点头应道,这才收回目光。随意的回过头,只见囚犯之中有一人正盯着自己,便脱口问道:“哎,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菩萨?”
话已出口,沐紫凝这才意识到对方压根儿说不出话,于是赶紧道歉。莫扬一脸无奈的看着她,脑袋里突然灵光乍现。随地捡了根树枝来到那人面前盘腿坐下,莫扬将那树枝折成毛笔一般长,然后递给那个人并试探着问道:“会写字吗?”
那人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沐紫凝,接过了那根树枝。拨开地上的稻草,然后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写下“海神”二字。等莫扬二人看过之后又用手抹去,再书“胡之寅”三字,字成,然后指了指他自己。
“胡之寅?这是你的名字?”莫扬反问,胡之寅点头算作承认。
“你姓胡?你是胡家的人?”沐紫凝惊讶不已,一连串的问话接踵而至。“不是说胡家被灭门后无一活口吗?如果你是胡家的人,又怎么会被官府当成杀人凶手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面对沐紫凝连珠炮似的发问,一开始还面无表情的胡之寅开始痛哭起来,显然是被人触到了伤心处。见他哭了,旁边三个囚犯的情绪也跟着失控,一时间,整个庙里都被无声却浓重的哀伤淹没。莫扬见状,赶紧拉住沐紫凝,沐紫凝先是一愣,跟着反应过来。
“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真相。”沐紫凝平息了情绪,向胡之寅道歉。胡之寅闻言用力的摇了摇头,然后抹平地上的字印,开始写下他所知道的一切。也就是借助这种特殊的方法,沐紫凝和莫扬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切,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那天,正好是给胡家下人发月钱的日子。
该发月钱了,胡家的下人,上至老爷夫人的贴身丫鬟,下到厨娘小厮护院的护卫,全都候在内庭里,等着管家来发银子。以往,领月钱都会在未时准时开始,可这一次,管家直到酉时三刻才现身。发给大家的银子不仅是正常月钱的两倍,同时还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消息:遣散所有下人,并且,所有人都不得向人透漏曾在胡家做工,否则后果自负。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敢去问发生了什么,逆来顺受是那些下人唯一可以做的。大家领了月钱,收拾好了东西,便悄悄从后门离开了胡府。厚重的大门阻挡了百姓的视线,大家以为胡府一如往常,却不知里面的人已所剩不多。
胡之寅身上有伤,写在地上的字又不是很好认,所以案情讲述进展的很慢。突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大家面面相觑,心也为之一紧。片刻后,一袭绿衣出现在门口——是绫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