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的西北角有一间小小的竹屋,组成竹屋的每一根竹子都像是刚劈下来的雨后新竹,青翠欲滴。沙本善刚把擎天猪停在竹屋正门前不远处,竹屋后就闪出一个小姑娘,十一二岁模样,身穿七色奇花串成的衣裳,腰系五彩草裙,赤着双脚,耳后梳着两根小辫子,手上握着半只馒头,柳眉杏眼,冰肌玉骨,体轻似燕,声脆如莺,冲沙本善们一笑:“嘿!是你们丢的馒头吗?!”
沙本善忙赔笑道:“呵呵,不小心掉的。”
凌金也帮着圆谎:“是呀是呀,沙本善们刚从上面飞过,正吃着呢,被这美景惊到了,就……”
“飞?”小姑娘歪了歪脑袋,看了一眼擎天猪,“哟,升级了,样子还是那么难看。”
沙本善一愣:“你认识鲁前辈?”
“前辈?”小姑娘噗嗤一笑,“哈!他要算前辈,那我岂不成泰斗了?”
沙本善对她这种轻佻的态度有些不满,驳斥道:“你知道什么?鲁前辈建立了人道盟,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又发明了那么多造福天下的神奇物件,无论在江湖上还是在科技领域都算是名副其实的前辈了。”
凌金也帮腔道:“这小姑娘住这深山老林里,足不出户,孤陋寡闻,说了她也不明白。”
小姑娘调皮地瞟了旁边一眼,身子忽的一闪,便从十几米开外瞬间来到沙本善的面前,沿途纷纷落下的美丽花瓣画出了她的移动轨迹。
一张精致俊俏的脸蛋近在咫尺,虽然很美,却惊得沙本善急向后仰去。
她一把抓住沙本善的衣领,用纤细的手指点着沙本善的胸口,笑嘻嘻道:“‘昧人珠’的持有者自己却如此蒙昧,真是个绝妙的讽刺哦。”
沙本善身子一震:“你……怎么知道……”
小姑娘松开手,轻轻一转身,又带起一阵花雨,人已坐在了竹屋顶上,声音远远传来:“你刚不是还说沙本善什么也不知道么?‘知之为不知、不知为知之’,见多识广未必知真面目,孤陋寡闻也未必一无所知,要看透世间事,又何须足出户呢?”
这深奥的话和她说话的方式,都让沙本善想起了师父。沙本善急欲一探究竟:“你到底是什么人?”
“沙本善?”小姑娘娇躯一挺,连翻数个筋斗,稳稳地立在一片花丛之上,双掌平摊,源源不绝的花瓣便从两只掌心涌了出来,随风起舞,在空中勾勒出四行字:
佛魔一花间,得失半龙前。
知人难知面,医痴不医癫。
“花?医?”凌金喃喃自语,忽的豁然开朗,“难道你是花海医仙?!”
十七年前,弧淖城。
苍天与大地的冷战终于结束——肆虐了一个多月的干旱说走就走了,就像来的时候一样随便而诡异。
艳阳高照的午后,忽然下起倾盆大雨,密集的水柱架起亿万道沟通的桥梁,冰释了天地之间的矛盾,令彼此的面色都不约而同润泽起来:天,不再傲娇泼辣;地,也不再阴沉冷漠。
这场甘露虽然拯救了无数垂死的生灵,却还是招来猝不及防的人们的一致痛骂。不是他们不懂得感恩,而是这雨实在令人无福消受。与以往的降水不同,这些雨滴冒着寒气,比严冬的霜雪还要冰冷刺骨,被它们亲吻到的皮肤瞬间就失去了知觉。奇怪的是,如此低温的雨滴也不结成冰,仍像寻常的雨点一样哗哗地下。也许是老天觉得这片土地燥热太久,下点猛药降降温罢。这效果立竿见影,地面上蒸腾了一个多月的热气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天抱怨的知了们也集体噤声,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家家户户的门窗上铺满了霜,整座弧淖城仿佛一下进入了严冬。
醉烟坊像往常一样生意红火,炎炎烈日并不能阻挡客人们追逐性福的脚步,同样,瓢泼大雨也做不到,只不过让醉烟坊精心为客人们准备的冰镇瓜果暂时派不上用场而已。
躲雨的人堵塞了醉烟坊的大门,老鸨笑容可掬地询问了他们每个人的消费意向,并将有财力且有兴趣进屋躲雨的人请了进去。然后,几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就挥舞着木棍出来清理场地了,顿时鸡飞狗跳。
这般热闹,谁也没有注意到对街拐角处传来的啼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十分微弱,却传到了一位老女人的耳中。她其实并不老,二十年前被卖到醉烟坊时只有十七岁,那时的她是弧淖城中公认的第一美人,多少公子阔少一掷千金只为能听她唱上一曲,多少江湖豪侠生死相搏只为能与她对饮一盏,至于更进一步的非分之想,她是不答应的——她向来只卖艺。
可是在醉烟坊,有些事情并不取决于她答不答应,而取决于客人尊不尊贵。金云州守护使皇犬忠的胞弟皇小犬兼金云州兵马大元帅、弧淖城城主于一身,无疑是一位足够尊贵的客人,他用一万两白银加上一个眼神,就说服了醉烟坊的老鸨——其实一个眼神就可以说服,但皇小犬不差钱。
老鸨用一小包几文钱买来的粉末就完成了使命。从那以后,皇小犬便隔三差五来醉烟坊寻欢,但他很快便发现,这个刚被他弄到手的姑娘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衰老。短短一个月,她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脸上皱纹密布,眼睛黯淡无光,牙齿发黄松动,胸部萎缩下垂……女神转眼变成大婶,令皇小犬欲望尽失,差点落得和薛青云大侠一个下场,不禁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看走了眼,进而怀疑自己会不会被传染这种衰老症,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自那以后,包括皇小犬在内的所有客人都不再碰这个姑娘,她似乎也不再衰老下去,却也没有恢复原来的容颜。十多年来,她一直保持着五六十岁的模样,平日里深居简出,上街时也戴着面纱。人们渐渐忘记了她原来的姓名,便叫她“二娘”。按常理,醉烟坊不会留着这种没有使用价值的姑娘,但二娘是个很随和的人,对谁都彬彬有礼,说话也轻声轻气,加上老鸨对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尚怀有一丝内疚,也不好意思直接赶走她。更重要的是,二娘“色衰艺犹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诸般技艺不但没有像容颜一样受损,反而比之前更精湛了。蒙上脸,扯起帘子,吹拉弹唱一番,也是极好的享受,引得不少文人墨客前来捧场。可惜这人数是不断递减的,因为其中大多为附庸风雅之徒,一开始慕名而来凑个热闹图个新鲜,但一见二娘的容貌,便意识到自己和她不可能像言情小说里那样发展出一段风流韵事,顿时恪守起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来。
久而久之,听曲赏艺的也寥寥无几了,二娘就像空气一样在这片繁华之地生活了二十年,直到断续的啼哭声打破这平静的孤单。二娘循着声音,在对街拐角的垃圾桶里找到了这名被放在破竹篮里的女婴。女婴一见二娘,立即停止了哭泣。二娘一见女婴,则是大吃一惊,周围正下着冰冷刺骨的怪雨,自己撑的伞也已经结上了一层霜,而这女婴虽然衣不蔽体,面有菜色,看起来病怏怏的,身上却毫发无伤。更不可思议的是,当寒冷的雨滴打在这女婴的皮肤上时,竟直接变成了一缕缕蒸汽,飘散在空中。二娘伸手去抱她,忽然感到一股强大的电流从指尖传来,险些站立不稳。这时,二娘才发现,女婴的胸腔内似乎有一团深灰色的气体在旋转,无数道白色、橙色、紫色的电光从这团气体中迸射而出,顺着经络游向全身。
二娘感到有些害怕,却不忍心丢下女婴不管,便提起那只破竹篮,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醉烟坊。她头也不回地冲上楼,一进自己的屋子就顺手关上了门,然后把竹篮撂在桌子上,自己远远地坐在床边大口喘气,惊魂未定。缓过劲来之后,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竹篮,探头一看,只见女婴正冲她甜甜地微笑,丝毫没有会伤人的样子,只是胸中的气体和电光依然在躁动。二娘忽然想到,这女婴被人遗弃在此不知有多久,肚子一定饿坏了。她一时也弄不到奶水,只得下楼找来一大碗米浆,喂给女婴。那女婴也不挑食,咕嘟咕嘟喝得一干二净。
说来也怪,刚喝完这碗米浆,女婴体内的气体和电光就全部消失了,皮肤也渐渐恢复了光泽,连窗外的大雨也骤然停止了,天空又晴朗起来。二娘隐隐感到,这个女婴就是上天送给自己的礼物,自己今后的命运将与她紧紧连在一起。不用介绍,这名女婴就是凌金。
从此,二娘就与这凌金相依为命,负担也更加沉重,但二娘宁可自己吃不饱穿不暖,也从不让凌金饿着冻着。为了养活两张嘴,二娘揽下了醉烟坊里全部重活脏活,给姑娘们洗衣烧饭,替客人们端茶倒水,还要收拾屋里屋外的垃圾,稍不小心就会受到老鸨和客人们的冷眼怒骂。不过无论在外面受了多少气,只要回屋看见凌金可爱的笑脸,二娘就觉得一身轻松,疲惫全无。凌金长大一些后,二娘又当起了她的老师,教她识字,授她技艺,把自己的所有本领都传给了她。
寒来暑往,星移斗转,转眼间,当年的小不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二娘也感到了自己正在衰老。以前她只是容颜苍老,身体还是充满活力的,但现在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却几乎完成了寻常人六十年才能做完的活,多年的辛劳早已像蚂蝗一样吸光了她的元气。她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一天洗上百件衣服了,也不能一口气把一捆柴火从门口扛到伙房了,更不能把已经和自己刚来醉烟坊时一样大小的凌金高高举过头顶了,更致命的是,她发现自己得了一种怪病。
发现这怪病时,二娘正在拖地。这间屋子是醉烟坊最大的包厢,刚刚狂欢通宵的几位贵客宿醉未醒,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二娘拖得很小心,像一位画家,在堆满瓜果皮、瓷器碎片和呕吐物的画纸上创作。但正如刚才所说,她已经老了,手脚并不完全听任使唤,脏兮兮的拖把从一位贵客的脸上划过,直接将其熏醒。
此人是弧淖城首富的干儿子,绰号“首富干”——其实他也想过其他更有诗意的绰号,但只有这个绰号才能让人一眼就明白自己的身份。“首富干”睁开朦胧的睡眼,一抹脸,一闻,这酸爽……顿时醒了一半,摇摇晃晃地寻找敢于在太岁头上动拖把的人。
二娘早慌了神,忙不迭地取来干净毛巾给“首富干”擦脸。“首富干”一把甩开毛巾,二话没说,挥起拳头,照着二娘劈头盖脸打去。
“哎哟!对不起!”
“哎哟!我x!”
第一声是二娘说的,第二声是“首富干”发出的。被打乱头发的二娘只顾护着脑袋连连道歉,忽然发现攻击已经稍纵即逝,抬头看去,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刚才还威风八面的“首富干”瘫坐在地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其实已经不能再叫作“手”:皮肤上长出一层灰褐色的硬斑,汗毛一根根变粗变长,血管里的血液似乎凝固了起来,手指也全部失去了运动能力,僵在那儿,变得又干又硬又黑,而且这些变化正迅速顺着手臂向全身蔓延……
二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首富干”心里十分清楚:他正在一截一截地变成木头!
另外几位醉鬼也在“首富干”的惊叫声中陆续醒来,有的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有的试图上去帮忙,但根本不知道如何帮。
“砍掉我的手!快砍掉我的手!”自己的手已经不听使唤的“首富干”歇斯底里地向朋友发出狂吼。
可是,等他的朋友们魂飞魄散地拿来斧头时,“首富干”已经变成了一棵苍劲的老松树。
由于事发时,只有二娘和“首富干”是清醒的,周围没有目击者,“首富干”也没有来得及说出经过,所以当惊慌失措的二娘趁着混乱逃离现场后,“首富干”的朋友们就把帐算在了醉烟坊的头上,理直气壮地声称醉烟坊提供的酒水瓜果有毒。
二娘当时也不确定是怎么回事,只知道那人打了自己的脑袋之后就变成了那样,后来她抓来一只老鼠,用老鼠触碰了自己的头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害怕人们知道这件事后会把她当成妖怪,更害怕自己的这个怪病会伤害身边的人,尤其是凌金。在痛苦的挣扎中,二娘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个传说:在这世上有一位名叫花海医仙的高人,能治愈各种怪病,不过谁也没见过花海医仙,也没人知道此人住在什么地方。
思量再三,二娘做出了决定,她给凌金留下了全部的积蓄和一封信,说明了自己离开的原因和目的,嘱咐了许多事情,就像永远不会再见面一样。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二娘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醉烟坊,离开了她深爱的小凌金,独自踏上了寻找花海医仙的漫漫长路。次日清晨,弧淖城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下起了寒冷刺骨的冰雨。许多人还记得,上一次见此异象,是在十多年前。
雨停之后,凌金也离开了醉烟坊,浪迹天涯,四处寻找二娘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