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长公主寿辰礼制之诡异,也算是独步本朝了——这是后代对于这次寿辰庆典唯一的评价。所有人都认为,这次事件之所以没闹成一次翻版的大礼议完全是因为皇帝那句,‘于社稷有功,于朕有恩’。但天下士子竟此一事,此前将寿康推崇为舍身救国之人的风潮便渐渐退了,虽不至于说她乱制,但议论起的时候,都不免摇头叹息一句,好好的烈女子,最后竟……
竟是清名不保。
这些,下头的官员都是看见了听见了的,只是没人敢说给皇帝听,没人敢告诉皇帝,“您不能再给长公主如此逾制之礼了,否则就是在祸害长公主身后之名。”
反倒是朱弘上奏了。
臣弘风闻天下士子之心渐变,谈及寿康长公主时多言长公主之清名尽毁于寿辰之礼……臣祈陛下为寿康长公主计,按长公主制安置其于宫外,免内外非议……
上谕,广州府知府朱弘自主广州府以来与夷通商,颇有成绩,着朱弘调松江府,主松江府开阜通商事。
又谕,卿上次进的象牙同心球极好,不过此物劳民伤财,不必成定例进贡。夷人所制帆船模型,倒可多进几艘,到松江之后,亦可召集些巧匠学着造来,只需知道,不可输给了夷人。
随着上谕赏到广州府的还有一块儿马上封侯的易水砚,伴着的却是寿康长公主的一段话,“按说内宫人不宜赏外臣,但朱大人深明大义,是陛下的诤臣,我朝的强项令,岂能不赏?”
马上封侯。这图案本是常见的,但从寿康手上赏下来,怎么看都觉得不同寻常。一时间,众朝臣纷纷隐讳地向朱弛道贺,你家那个愣头青,眼看着是要起复了。
前朝看的是朱弘起复,后宫却众议纷纷,都说这回寿康长公主是不是打算离宫了。
别人可能都只是私下嘀咕两句,完了之后也不怎么当回事,毕竟,寿康本来也不怎么插手宫务,如果薛皇后不说,她根本连问都不问。所以无论她在不在,都对宫里的事儿影响不大。真正对此动起脑筋的,是因中秋临近,刚刚被放出来的端贵人。
“长公主一旦离宫,皇后娘娘便该要遵奉永宁长公主了。”端贵人对她的贴身侍女青玉道。青玉原本是太皇太后宫里的,后来才被调到端贵人这儿做贴身大宫女。她是实心实意要跟着端贵人好好熬到自己放出宫的,尤其是后来见端贵人颇为得宠,更是决心尽忠,想着要在宫里熬出个体面来,如果好的话,没准儿还能求个指婚。所以,她才会私下里把永宁倾慕薛昭鸿的事告诉端贵人。她的本意是,这位长公主不着调儿,您可别和她靠得近了。但没想到端贵人另辟蹊径,反而靠近了永宁,用什么情啊爱啊的话糊弄她,
不过永宁也是好骗,居然真的相信了……青玉觉得这事儿不是自己的错,自己只是着实没想到这个端贵人看着靠谱实则也是个缺心眼儿的……
八月十五前后,端贵人借着自己在御花园制造的偶遇,和几句‘愿得一人心’这样的酸诗,成功让皇帝想起了她这么个人,并在永宁回宫后再度靠着这样的‘爱情’故事和永宁靠近。
这些寿康都知道。一开始寿康勃然大怒,觉得自己一番苦口婆心都是白费了。但揽星心思缜密些,道:“长公主息怒,奴婢想着,永宁长公主并不是不明白道理的人,她只是……受过些误导罢了。”揽星不敢说贤皇后之过,便只得含糊过去,“听着永宁长公主往日闲谈间提起,似乎贤皇后与她时常说起当日与先帝……恩爱,也许永宁长公主便是这样才觉得陛下和端贵人之间也是这样的。又见贤皇后是因为先帝的一道遗旨才被陛下追赠为皇后,便觉得……这样的感情是有结果的,是好的……”
寿康哼了一声,放下绣得差不多了的山河图,“那个端贵人也不是个好的,竟敢这样教坏永宁?”
揽星和抱月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寿康自己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真是冤孽……去,把永宁长公主找回来,我有话跟她说。”
永宁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寿康正等着她,她自觉并没做什么不妥的事,便也只是笑道:“皇姐找我呢?”寿康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仔细看了她一会儿,“是个聪明丫头,怎么净是做傻事呢?”
“皇姐?我……”
“姐姐不跟你兜圈子,咱们只说一件事儿,端贵人,怎么回事儿?你怎么跟你皇兄的妃嫔混到一起去了?”
永宁一愣,“端贵人也是可怜人,心心念念都是皇兄,但皇兄却只把她当个寻常嫔妃。”永宁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妥,故而也不隐瞒。寿康此时才后悔当年没拦着祖母,竟让贤皇后把永宁带走了,“她一个妾,谈什么情啊爱啊,还不就是为了争宠么?真要说有感情,皇后跟陛下没感情么?那些妃、贵妃跟陛下没感情么?怎么不见人家口口声声恩爱、情思?她就只是不规矩罢了。”永宁想起自己母亲,心里觉得别扭,但又不敢和寿康顶嘴,便只是不说话。寿康见她颇有倔强之意,叹了口气,“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呢?傻丫头,你怎么就不能自己多想想,多琢磨琢磨呢?今儿我还在这儿你就让人家骗得团团转,来日我不在了,你是不是就该为端贵人这么个东西跟你皇兄呛起来了?”她顿了一下,“好,咱们都不说什么感情,咱们就说你自己。天子后宫事,是我们这些终归要归了别人家的女孩儿能多问的么?而且你是陛下的妹妹,就算是在寻常民间的人家,你可听说过妹妹管到哥哥房里的么?”
“而且,如今还好,不过是后宫几个无知妇人拈酸吃醋,争宠罢了,你就算插了一道手,陛下最多也就是说你俩句就罢了。但以后呢?十年、二十年之后呢?陛下诸子都长大成人,到时候后宫这些有儿子的嫔妃动的脑筋就再不是多留陛下一会儿了。到时候你也插手?姐姐实话告诉你,做公主的,就是要老老实实,咱们跟咱们那些兄弟王爷们不一样,他们要功业,很多事他们就躲不开。但咱们姐妹,只要踏踏实实跟着驸马过日子,只要让驸马规矩些,就能安享荣华富贵。这不难。”
“最重要的,就是咱们不能问不该问的,不能管不该管的。最好就是踏踏实实的在自个儿那一亩三分地里守好了,好好儿的相夫教子,少多嘴少见风口浪尖儿上的人。”
“太平公主怎么样?最后还不是没下场?”
永宁虽然仍旧不说话,但已有些动摇,寿康又道:“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自己以后的驸马、孩子想。你一时喜欢,替端贵人说了两句好话,眼下可能立时三刻也看不出什么。但万一以后她做错了事,挨了罚,陛下又想起你曾经为她说过话呢?女人家心软,但生在帝王家,最可怕的也是心软。你只看看你二姐姐。她也不过是一时心软,替徐家的求了两句,结果呢?先是驸马直落三级,如今更是一家人都被打发到奉天去了。”
“情之一字最无用。”寿康最后总结道。永宁低着头,过了半晌才道:“皇姐……我……人若无情还活着做什么呢?”
寿康让她问得一愣,过了半天才说道:“你还有家族,还有亲人,还有责任,这世上岂有一个人是单单为情活着的?那岂不是逆子么?”
“人非草木铁石,岂能无情呢?”永宁颤声道。
“情也分是什么情,你与父母、兄姐之间有情,你与子女之间有情,你与驸马之间以后还会有情。但在这么多情里,总要分个轻重。世间最重,莫过于父母之恩,君王之恩,其次便是骨肉之情、手足之义,最后,才是儿女私情。若因感动于儿女私情就辜负君恩、悖逆尊长,那就是逆臣逆子,其罪当诛。”
永宁的手渐渐冰冷,过了许久轻轻地将手从寿康手中抽了出来,起身行了跪拜大礼,“到了今儿,翠缕才相信,姐姐是真的拿我当亲妹妹了。妹妹谢姐姐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