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 贵妃娘娘今儿这样……这么多人瞧着……”送走了肃贵妃,抱月便回来服侍寿康梳洗,过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忍住这句话。寿康此时也换了便服, 正歪在炕上闭目养神, 听了抱月的话, 忍不住叹了口气, “肃贵妃很聪明, 只是还是不如先皇后聪明。昭宪皇后,宪字也不是瞎给的。说到底,也不是谁都当得起‘博闻多能’四个字。”
“长公主, 肃贵妃娘娘这回莫不是有求于您?这可就……”这话原本就是犯忌讳了,但抱月毕竟跟了寿康都有二十年了, 许多话自然倒也敢说。寿康睁开眼看看她, “这话就该烂在肚子里。她已经是贵妃了, 还求什么?”
抱月知道这不是真的在问自己,也就只是低下头说了句, “奴婢莽撞了。”
六宫之内,皇后崩逝,便只剩下她这唯一的贵妃位分最尊,且她又有子,的确, 她还能求什么呢?如果是那个位子, 那这番心意寿康也只好说一句, 不敢受了。
寿康正想着日后该如何应付这位‘恐有大志’的贵妃, 就见怀辰带着成维进来了。寿康见状便让抱月扶自己坐了起来, “是陛下有什么旨意么?”
成维笑着给寿康行了大礼,口称恭喜长公主, 寿康知道这是贺自己回宫,也就没拦着,含笑受了。成维行完礼,便道:“陛下说了,晚膳请长公主去御书房旁的暖阁一起用。”
寿康便说知道旨意了,然后便让怀辰去拿了打赏的荷包给成维,成维便要推拒,寿康道:“拿着罢,这些年你伺候陛下,辛苦了。就冲着这个,还不该赏么?”
听了这话,成维便道:“伺候陛下是奴才的福气,也是奴才的本份,不值得您说一句辛苦。也不敢领赏。”寿康笑了笑,“你益发谨慎了。拿着罢,大不了就权当是为你刚才那句恭喜赏的罢。”
成维这才敢拿着,又谢了恩。寿康摆摆手,“你也忙,我就不多留你了,回去罢。”说罢便让怀辰又送他走了。
“好好儿收拾收拾咱们的行李罢,回了宫再不比在松江府了。”寿康对抱月笑道,“咱们说要回来容易,但一回来恐怕就再也走不了了。”
抱月突然觉得,也许长公主这次回来并不是个好决定。
待到晚间,皇帝已经知道了肃贵妃所行,不过与寿康的思虑不同,只有一汤匙感情的皇帝觉得肃贵妃这样儿很好,很尊重长公主,于是大手一挥,赏赐便如流水般进了肃贵妃的景瑞宫。
“陛下,寿康长公主到了,正在殿外候着呢。”成维带着一点儿恰到好处的欢喜通报了这个消息。皇帝果然霍然起身,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道:“蠢材,皇姐来了直接让进来就是,候什么?”
成维虽然挨了骂,但也知道皇帝并没生气,故而便还是笑容不变,“奴才本也跟长公主说,陛下惦记长公主,长公主快请进来罢。但长公主说规矩所在,不敢逾越。不过依奴才的小见识,长公主怕是近乡情怯了。”这话皇帝听着舒服,便笑骂了一句,“数你会说话!还不快去请皇姐进来!”
十二年来,皇帝无数次设想过和姐姐再见的场景。他想,这一天应该风和日丽,百花齐开,应该万邦来朝,上国气象,全天下都该为他们姐弟重逢而欢欣鼓舞。然而真到了这一天,他却发现,这不过是最寻常的一个日子,照样有无数好消息坏消息被写进奏折里抵到御前,照样要刮风,要夜来天寒。
但无论如何,他姐姐到底是回来了——这就够了。
他像十二年前的每一次一样,不等姐姐拜下去就扶住了她,说姐姐是御前免礼,与别人不同。
“陛下虽有隆恩,臣却不敢不知道规矩。”寿康的回答也和当年相差无几。
十二年的时间,这一瞬间仿佛被生生抹去了。
“皇姐这些年在松江府都还好么?”皇帝一时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问候。寿康微微一笑,“松江府很好,近海总有些新鲜的鱼虾蟹可吃,而且今年过年,托陛下的福,臣还有幸就近看了一场陛下命人放的焰火。”
皇帝先是一愣,随即明白寿康是在说对东瀛的一战,心中颇有些骄傲,“不知道这场焰火,皇姐看得高兴么?”
“真是美极了,臣从没见过更好的。再说,凡是能让陛下高兴的,臣都喜欢。”寿康带着淡淡的笑意,“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臣还是见到了自己不想见的人。”
“瑶生他当年……”皇帝一方面有些诧异寿康竟然把话明说了,一方面又有心给自己的臣子解释一两句,“他也是被奸人设计了,并非本心如此。姐姐看在朕的面子上就饶他那一次罢。”
一生的怨恨,皇帝仿佛真的觉得一句‘被奸人设计’就能消弭。
寿康抬起头,皇帝此时才发现她眼角已经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和记忆中那个年轻时的姐姐已十分不同了。寿康仿佛喟叹了一下,“臣只是不愿意看见他,说到底,当年若不是他,陛下也未必就会真的杀了我的青儿。“
这是十几年来,寿康第一次在皇帝面前提起这个名字,皇帝乍然听见的时候心里一颤,但当听得最后一句时,心中却先所未有的放松,“当年瑶生……罢了,姐姐既然不愿意看见他,那朕就永远不许他出现在姐姐面前就是了。”皇帝再没为自己的宠臣做一句辩护。瑶生不是说过么?忠臣为天子死而后已,如今,不过是让他替朕担一些罪名,还不需他死呢。皇帝这样想。
皇帝还记得景荣十六年的那一日,他就是在这个暖阁,单独召见了薛昭鸿。
“耿顺谋反,耿鹗父子又该如何呢?”年轻的皇帝死死地盯着薛昭鸿,仿佛不经意地将这个难题抛给了他。薛昭鸿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知道。但他不愿意由自己说出这个答案,“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瑶生,朕想要什么,你从来都最清楚。怎么就这回偏偏‘愚钝’了?”皇帝踱到薛昭鸿面前,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这位低着头的年轻臣子。薛昭鸿只觉得自己手心儿里全是冷汗,“臣的确不懂。”但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答了一句。
“十三年前没想到不该辜负人家,现在倒想起来了。瑶生,你不觉得太晚了么?”皇帝凉凉地说了一句。薛昭鸿当即便跪下了,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皇帝看他这个样子更是恼怒,“瑶生,你辜负她一次和辜负她两次没什么区别。但朕就不同了,没辜负过和辜负一次,天差地别啊。”
薛昭鸿咬着牙,过了许久才道:“臣当年何尝不是谨奉上意?”
“瑶生的意思是,朕当年逼着你说让皇姐下嫁耿氏的话了?”皇帝愣了一下,语气突然变得格外轻柔。薛昭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许早已经后悔了,但如今话已出口,他别无办法,只有赌一回,“当年徐定仁徐大人曾和臣说,太后和陛下都是愿意将长公主下嫁耿氏,安定逆贼之心的。还说,如果臣不识好歹,来日便是泼天之祸,祸及三族。”
薛昭鸿伏在地上等着皇帝的判决,冷汗出了一身,他隐隐感觉,自己被骗了。如果是这样,那他就算今日就死了,也要拖着徐家满门一同走黄泉路。
皇帝愣愣地站在那儿,突然狠狠踹了薛昭鸿肩膀一脚,又咬着牙过了半天才说道:“糊涂东西!滚起来!朕不乐意看见你这副样子!”
薛昭鸿闻言便知道答案了,他爬起来,垂首站着,却没做声。皇帝又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道:“这笔账该怎么算,朕自有主张。而耿鹗父子的事儿……朕当年答应过皇姐,只要耿鹗无叛心,朕就不杀他……所以呀,瑶生,你得帮朕。朕是天子,不能食言啊。”
薛昭鸿很想问一句,明知道天子一言九鼎不可无信,当日又何必许下那样的承诺?但他不能,“是。耿氏谋反,罪当诛族。耿鹗父子虽因在京城未曾参与,但为斩草除根,并表陛下平叛之决心,明日朝会,臣当奏请陛下诛杀耿鹗父子。到时,还请陛下准臣所奏。”
“那皇姐那边儿……”
薛昭鸿嘴唇有些发抖,“寿康长公主永远不会因为臣的多嘴知道今日之事。”
“陛下,晚膳已经摆好了。”寿康看皇帝似乎有些出神,但并不知道他想什么呢,就只好找了一句最安全的搭讪。
皇帝一下子回过神来,看着姐姐削瘦的身子,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愧疚,“姐姐受苦了,不过,回家了就都好了,从今以后,姐姐就只管放心罢。”
寿康虽觉得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笑着答了一句,“臣的弟弟是天子,臣只要仰仗他就可以了,还能不放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