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之第三章

十月获稻,为此春酒。放眼一望,雁回山下稻田茫茫,看来慕言将卫国治理得不错。

着实要感激君师父交给我一手做人皮面具的好手艺,自陈至卫,一路回到雁回山,二十日走走停停,除了偶尔身体感到不适,一路都很顺利。

二十日前,我在曲叶河畔醒来,大约是自荼山崖壁坠入崖下的江流,顺着江水漂流至曲叶河。那时和慕言诀别,我以为鲛珠顷刻便要碎裂,可醒来时莫名自迷蒙里看到胸中那颗珠子的影像,冰魄般的明珠,有一半完全碎裂,另一半则布满裂纹。

我想,这就是我还活着的原因,可见上天也有好生之德,只是好生得不够彻底,那些裂纹每日加深一点,每加深一点就带走我一分性命。

照这个速度,最多还能撑个三四月吧。我想过是不是要回去找慕言,这世上唯有他令我放心不下,觉得哪怕再看一眼也好。

可想到终归逃不过命归虚无,给了他希望却又让他绝望,这太残忍,而且.倘若再见到他,我一定接受不了还有三个月自己就不在人世了,想来想去,决定剩下的这三个月回到最初见他的地方,有他的那些回忆便足够陪伴我愉悦度过最后这段时光。

回雁回山的途中,处处听人议论,说老陈王薨,世子誉即位,即位之日封后,可陈王后的宝座上却没有什么端庄夫人,仅放置着一尊玉制的灵位。

我想到在那个开满千花葵的院子里,他曾哭笑不得地对我道:“姑娘说的是冥婚?可我们慕家不能无后,多谢你一番美意了。”

慕言,我虽然会不甘,临死前提出那样的要求,即使死后也想独占你,可……可都是一时任性随便说说的,并没有要你真的做到这样。

一时不忍,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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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回山仍是从前模样,算起来我离开的时光着实不长,但两年来真是发生了太多事。清言宗在高木修竹环绕之下露出宗门一角,那已是我不能回去的地方。

后山的山洞保存得很完好,连同那幅刻在石床上的画也没有半分模糊迹象。

我在山洞里暂居下来。

这里的风景已看过十六年,春风吹过,夏日照来,秋云掩映,冬雪纷飞,虽是熟悉得不得了的景致,心中还是觉得有些留恋,想要时时都能看到,但一日日体力不济,总是提醒我时日无多。

深秋夜凉,偶有夜风自洞口刮进来,不太适合睡石床,幸而发现洞壁有一处掩在青藤后的窟,可供挡风御寒。

我是真的做好准备此生就这样结束*潢色了,想着若是能灰飞在此处也算是有始有终。可第七日的夜里,刚即位为王的慕言竟找来这个地方,这真是始科的一件事。

整好是月沉时分,我躺在青藤后的窟里,听着洞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微微火光照来,他怀中抱着一张七弦琴,随意将火把插入一处滑壁,垂眸打量洞中许久,旋身在石案上放下随身的瑶琴。

火把将洞照得通明,他穿着初见时的玄青衣衫,仍是那么身姿翩翩,就像回到三年前那个星光璀璨的仲夏夜,可终归是眉眼中添了愁绪,唇边笑意不在,只显苍白病容。

我心中一痛。他停在一处空地之上,微微皱眉垂头打量,那正是当初我慝棍子作画的地方,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良久,他像想起什么,几步到石床前。我看着他微微俯身,修长手指一寸一寸抚上那幅刻在石床上的画作,许久,缓声道:“画得很好,看得出是有长进了,我还记得当初你画在地上送给我的那幅,也没有那么糟糕。其实我看出你是想画什么给我了,只是想要逗逗你罢了。”

如果是寻常时候,我一定瞪着他喊出来:“你太过分了。”

可如今只有紧紧抿住唇,克制自己不能发出一点声音。这个人真的很过分,老是喜欢捉弄人,偏偏我每次都会当真,若是还有将来我一定要数倍地还回去可转念想想,哪还有什么将来,只有便宜他了。

不过,如今我还活在世上,却要躲着他装作人世间已再没有君拂这个人,这也算是对他的捉弄吧?不知他晓得了会怎样生气。但愿他永远也不要晓得。

洞中响起袅袅琴音,已沉的月色似乎也浮上来,探出天际云头,将一片白光洒在迷蒙洞口。

我喜欢听他弹出的调子,更喜欢看他弹琴的样子,那种风雅从容的姿态,旁人如何效仿也效仿不来。

其实他若非生来便是陈国的世子,也许有一日会成为天下第一的琴师,看来人生真是有所得有所失。

明明火光中,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红蝶,震动着朱色的翅膀,徜徉翩跹在他身旁,就像懂得那些自琴间汩汩流出的幽远曲调。琴声戛然而止,他淡无表情的神色蓦然松动,眉间隐隐流露出裁见惯的温柔。

红蝶静静停在他指上,他嗓音有一丝轻颤:“阿拂,是你吗?”

我伸手捂住嘴,想要抵挡住自喉间涌起的哽咽。那怎可能是我,慕言,你一向何等的聪明理智,这一刻怎会异想天开至此。

那红蝶栖息了一会儿,振动着薄薄的翅膀打算飞离,他似要起身阻拦,不经意间右手碰到琴弦,叮咚一声似泉水敲响,展翼的红蝶盘旋一阵复停在弦柱之上。

这可真是只奇怪的蝴蝶,也许是慕言血统中也遗传了慕容安招蜂引蝶的本事。

他的手指按上蚕丝弦,神色间有了然亦有沉痛,轻声道:“你是想听我弹琴?那你想听什么曲子?”

蝴蝶没有作答,我想回答,却不能。他忽然笑了笑,那带着愁绪的笑意比任何时候都动人,都伤人:“那么,我把会的曲子都弹给你听一遍,好不好?”

火把燃尽,晨曦微现,日升日落,夕阳映余辉。他果真把所有会的曲子都弹给我听,整整一夜又整整一日,琴音一直。我躲在青藤后的窟里,看着他指头被琴弦磨出血泡,十分雄,却只能用力捂住嘴,害怕一松开就会哽咽出声。

长痛不如短痛,今日这样淋漓尽致大痛一场,总好过三个月钝刀割肉。真是忍不住想骂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他这些伤痛呢,还有三个月了,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吗。可看到这样的他,一边心里很难过,一边又止不住感到一种哀伤的幸福。

若不是苏仪前来阻止,不知他会这样执着地弹到什么时候,虽然我从前有那样的愿望,希望他能将他所会的曲子都弹给我听,但当夜幕再次降临,听到那无休的琴音,看到蚕丝弦上染出的点点血痕,却在心中暗恨他会的曲子是不是太多了点。

琴音一住,那只像雕塑般停在弦柱上整一日夜的蝴蝶像是忽然受惊,拍着翅膀翩跹着就往洞外飞去,即便弦音又响,也片刻停留。慕言匆忙起身去追,被苏仪狠命拦住,洞里响起她轻哑的哽咽之声:“它若真是嫂嫂,岂会舍得扔下你独自飞走,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是嫂嫂,难道你要同一只蝴蝶过一辈子么?”

红蝶越飞越远,消失在白色的月光中,慕言背对着我,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没有再抬步去追,却也没有说话。大约他终于清醒,那不是我。苏仪说得对,若那是我,怎么舍得丢下他。舍不得的。

火把重新燃起,他颀长的身影投在青藤上,伸手就能触到,试着想要接近,最终还是作罢。长长的沉默里,苏仪轻声道:“哥哥,嫂嫂她,是怎么样的?”

洞中只闻松脂燃烧时微弱的“噼啪”声。他的声音低低响起:“很会跟我撒娇,偶尔耍耍小脾气,经常哭鼻子。”

苏仪顿了顿:“若是这样的小姐,天下到处都是,哥哥你何苦……”

他转过身来:“那是我在的时候。”没什么表情地俯身收拾石案上的琴具:

“我不在的时候,她比谁都坚强。”

泪水模糊双眼,滑下脸颊,竞忘了抬手去擦。一阵风吹来,微微撩起青藤,我吓得赶紧止住眼泪,只是虚惊一场,抬眼看到他们前一后缓缓踱步出洞的背影,洞中洒下大片松脂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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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那是句点,料到,句点并不在此处。慕言没有发现我,因洞中没有活人生存的痕迹。我是死人,无须什么用餐的杯盏,亦无须什么驱兽的火事,加之身上乏力,在他之前,已有两日踏出挡身的窟。

想到也许他们会去而复返,慕言走后一日,我仍静静躲在青藤之后,第二日估摸不会再出什么纰漏,才跌跌撞撞出洞去附近的溪潭。披着湿透的长发重回洞中之时,却愣愣看到青衣女子正立在石床旁垂着头以纸拓画。

要躲避巳来不及,她抬起头来,一双杏仁般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日光懒洋洋铺在洞口,我缓缓走近两步,轻声道:“三月不见,别来无恙否,苏仪。”

她手中画纸抖,牢牢盯着我,半响,眼中竟滚出泪珠:“我不知你是人是鬼,还是你一直就在这个山洞里?可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呢,嫂嫂,你该来见的不是我,是哥哥啊。”

和她打招呼完全是迫不得已,却没料到她会这样哭出来,虽然我也经常掉眼泪,但最怕别人在我面前哭,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转身便要走,身后传来她蓦然抬高的哭腔:“你如何忍心,嫂嫂。”

洞口刮起一阵小风,几片秋叶随风落地,不管不顾地想走,已走了好几步,双腿却自己缓下来,还是停住了脚步。

背后一阵寒率,苏仪的抽噎声近在咫尺:“你坠下山崖那日,哥哥他也陪你一同坠下去了,他想要追你,山崖下江流滚滚,历尽艰辛,可最后寻到的却只是你的一套紫衣,你不知影卫找到他时他是何种模样,几乎半条命都让江水冲走了。可回到行宫,他绝口起你,休息半日便着手父王出殡之事。他遇事向来沉着以对,我们都以为他是一时执迷,看样子已经想通了,却没想到父王出殡之后,他摈除一切外事,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三日。即位那天,他手中端着你的灵位,亲自将它放在了身旁的后座之上,你一定不晓得,那灵位是他三日里不眠不休一笔划亲手雕刻出来的。”

我抬头望着天,看到蓝天上白云高远。是我的错。都是我的执念,他不应该爱上我。一个活人,爱上个已死之人,这注定是一件没有的事。

那时候我只想着靠近他,再靠近他,想着要让自己此生没有遗憾,压根就没有去想倘若终有一日我离开他,他会如何。是我错了。

身后苏仪上前两步,听到她带着哭腔哑得厉害的嗓音:“你为什么连头都不愿回?是觉得这些都还不够?那么如果我告诉你,他因为你,连剑也不会用了呢,你会不会稍微有一点动容?”

我猛地回头,艰难道:“什么意思?”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哥哥他剑术高超,遇事出剑一向快速,常令他的那些影卫们无地自容。可即位那日,夜宴上有刺客行刺,明明是能极易挡回去的剑锋,哥哥却我去探慰他的伤势,问了许久,他只淡淡告诉我,他已不能用剑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因那日误刺了你,所以再不能用剑。今次也是,赶着你的生臼,其实身体还没有完全将养好,也不远千里来雁回山。他虽什么也没说,可我也想得到,这全是为了你。

可你如何忍心,如何忍心明明还在人世却瞒着他,他就来到你面前你也不肯见他,如何忍心让他”

山洞很高,第一次发现,原来洞顶许多地方都被溶蚀。是啊,我如何忍心,我不忍心的,可,一种痛缓慢地自心底滋长,良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苏仪,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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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吴城的路上,听说赵姜两国开战。这事既在人意料之中,又在人意料之外。八月底慕言便同赵王会盟,我以为依赵王的急脾气,最多不过半月便要同姜国宣战,却不想今次竟沉住了气,一直拖到了十月初。

听说宣战之日,赵王亲临阵前历数了姜国的七大罪状,压轴的那一条十分罐彩,人证物证确凿地直指四月时姜国为除苏誉嫁祸赵国借刀杀人之事。

赵王声声控诉,说姜国实乃虎狼之心,欲一方坐大,不惜设此毒计以使赵陈两国相互攻伐而得渔翁之利,幸好两国长年睦邻友好,兼有姻亲之信,才免了国主兄弟阋墙,不想姜王却贼心不死,为了掩埋掉此前设计赵国和陈国的不义之举,竟然不惜自断右臂,使出苦肉计来自己杀了自己主事的丞相且诬赖到赵国头上,姜王此举,着实有违为君之道,上对天子不忠,下对臣子不义,令天下人心寒,如何如何的。

我觉得这条罪状前半段还挺有谱,后半段可真是冤枉死了姜王。能想得到月前慕言是怎么编排好这番说辞去蒙骗赵王,也能想得到赵王为什么就死心塌地相信了他一番鬼话并果然出兵,没有其他原因,一切只是靠天生的演技。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一着棋,慕言走得极妙,当初姜国撒网布局之时又岂能料到今日是这个结果,又岂能料到最后有资格收网的竟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欲设计的那条网中鱼?

但我想,以赵国的国力,敢向姜国宣战,又不是一时冲动,必定是会盟之时慕言许诺了两国一旦开战,赵国为前锋陈国便为后盾什么的。但直至苏仪将我秘密带回吴城,却并到赵国在这场战事里讨得什么便宜。

反而听说姜王被那七条罪状激得恼羞成怒,调兵遣将前来拒敌,全国上下同仇敌忾,连续七日,赵国大军不仅在两国边界线上前进分毫,反而节节败退。看来慕言并没有兑现当初同赵王的诺言。

苏仪用一个不解世事的公主眼光来看待这场战事,觉得赵国和姜国两败俱伤最好了,如此,与两国相邻的陈国数十年都能高枕无忧。

连她都看出这事的门道,相信深陷囹圄的赵王也反应过来,但此时此刻,除了大张旗鼓向陈国求救,他已别无他法。而不到两国两败俱伤之时,我敢打赌,慕言他决然不会出兵。我喜欢的这个人,我着实很了解他,只要我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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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五,天有阴风,自璧山一别,我与慕言已整整十五日,对他来说,与我分别的时光还要更长一些。

战线拉得太长,赵王终是支撑不住,急惶惶遣使来吴城求援。听苏仪说慕言借口身体有恙,辰时并朝,将赵国的使臣彻底晾了一顿,下午才又传了旨,说身体稍好一些,晚间将在珍珑园大宴友国来使。

苏仪在一旁安慰我:“哥哥这一向的状况虽然都有些不好,但身上的伤势已经没大碍了,料想只是夜里忙于政务太甚,无妨的。再说,今日夜宴,晚些时候你便也能看到……”

话没说完却红了眼眶。我笑着同她做了个鬼脸:“若今夜你仍是这样,那我们铁定要穿帮了,被他知道你说该怎么办,挨打的话你可要站在我前面。”

她愣了愣,抹着眼角道:“明明都这么糟糕了,还有心情开玩笑,你果然像哥哥说的那样,他不在的时候”脑中蓦然闪过慕言那时所说的话,“我不在的时候,她比谁都坚强。”

我打起精神来,撑着头道:“你看,都是他说了那样的话,害我本来想哭都不敢哭了,要给你做好表率嘛。”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轻声道:“除了让哥哥他忘记,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嫂嫂?”我抬头看了会儿房梁,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是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终于做出这个决定,要为慕言弹一支华胥调,子午华胥调,拿走他的记忆。

其实子午华胥调获得曲谱的方式同我往常弹奏的华胥调并没什么不同,只是须在子夜奏响,以鲛珠为契约,以咒语及念力拨动琴弦而非手指。

弹奏出的曲子能为对方编织一个特别的幻境,这幻境虽也是过去重现,吸食的却并非对方的美梦性命,而是那个人在心中刻痕最深的感情。

所谓子午,指的是子夜到正午,陷入幻境的人不能看透心魔自幻境中走出,正午后待他醒来之时,被幻境所吸食的那部分感情便会缺失掉。但子午华胥调所编织的幻境和寻常幻境不同在于,即便被织梦的人走不出梦境,也不会失掉自己的性命,午时一到仍会醒来,而他醒来之后,梦境仍在另一处空间里延续。

这大约是华胥引最大的秘密,可能连君师父都不晓得,是禁术,逆天之行。

因世本不该有谁有权力剥夺他人的情绪,也不该自神赐的时空中圈出连神都看不到的一隅,所以法术一旦施行成功,对施术者的反噬相当,届时华胥引寄宿的鲛珠会粉碎殆尽,法术的力量也会随之消散于荒墟。一切都归零。

此前,我想要慕言记得我,记我一辈子。可倘若记住我只是让他痛苦,不如忘记,不如,一切都归零。

是夜,苏仪领着我前去珍珑园赴宴。在卫国,公主之时绝不能抛头露面,陈国虽与卫国仅水之隔,这方面的民风却是大不相同。

我扮做苏仪的侍女,紧紧跟在她身旁,一路走过珍珑园重重宫灯楚娃秋色,看到天竺葵在眼前铺开,直铺到玉制的王座下,仿若这场盛宴是开在一片花海之上。

如此美妙的景致,悠然风雅得像是一幅新鲜的泼墨图,一看就晓得是谁的风格。不远处传来宦寺的唱喏,眼角处瞟到侍女随夜风轻拂的纱罗衣带,苏仪拽我一把,才发现王座下群臣都压低了脊背,谦卑地等待他们的君主幸临。

我随大流地跪在地上,想着别后多日相见,此时慕言他又会是如何模样。

忍不住微微抬头,檀木宫灯的映照下,终于看到他缓步而来的身影,却不是惯常的锦衣蓝裳,而是一身玄色冕服,漆黑的发丝束在纯色的冕冠之中,额前垂下九旒的冕帘,投下的阴影微微挡住脸上逆光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打扮,这样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他这样也很好看。

此后一切就像是在梦中,总觉得不真实,听着他用寡淡嗓音两三句便将舌灿莲花的赵国来使逼得无话可说,一边想他平日不就是这样的么,一边想他平日真的是这样的么?

我的记忆中似乎有两个人,一个是苏誉,一个是慕言。一个是天生的政治家,一个只是我的夫君。

一个像这样从容不迫对天下大势指挥若定,一个却会抛开繁忙政务为我整夜整夜弹那些伤感的曲子。

虽然心底里知道这两人其实是一人,可看到这样的慕言,有一瞬间,竟无法将心中的两个人合二为一。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想要看到他忘了我好好活着,还是想看他记着我一辈子痛不欲生,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想法太变态要不得,却抑制不了那样迷茫又矛盾的情绪,任它像野草一样越长越疯狂越长越茂盛。

席上百官推杯换盏,苏仪忽然“呀”了一声,远去的思绪陡然被她这一声轻口乎牵回来,才发现案上前一刻还推换的杯盏全停了下来,席间供歌姬献舞的低矮云台上不知何时立了个红衣翩翩的少女,赵国那位不太有存在感的来使正躬着腰眉飞色舞地面朝王座说些什么。

我竖了耳朵去听,正听到他一番赞叹,夸奖身旁的红衣女子多么貌美,舞跳得多么好,人多么知礼,虽然说了半天也没说到正事,不过这种场合专程带个美貌舞姬,是人都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不知苏仪为什么那样大惊小怪,我虽然一向独占欲比较强,但这种场面上的事也不是看不开,国君之间互相送送美人就像我和君玮之间互相送送地瓜一样寻常,也不是收到的每个地瓜我都会烤来吃的,大部分都是转送给当天考勤的师兄了。

天上星子隐隐,照慕言的性格应是不动声色,可赵国使者一席话毕,却见他垂头对着云台上的红衣女子,良久,沉声道:“抬起头来。”

我茫然看向云台,视线正撞上那女子缓缓抬起的脸庞。轻烟似的两道眉,眉下一双杏子般的眼,的鼻子,淡如春色微微抿起的唇。

我惊得后退一步。

怪不得苏仪有那一声惊呼。那一张和我六分相似的脸,一年前我还在卫宫里时常得见。这红衣女子,竟是我的十二姐叶萌。

我有十四个姐姐,就数她和我长得最像,可她怎么会变成赵国上贡的美人?

卫国亡国之后,她不是同父王母妃起被送至吴城软禁起来了么?

尚在震惊之中没回过神来,耳边又传来赵国那位使者的絮叨,差不多是把方才夸奖叶萌的那些话打乱语序重新再说了一遍。

苏仪扯了扯我的裙子,用手指蘸酒悄悄在桌上写字:“即便哥哥收下她,也是因为像你,是哥哥思念你”

后面的字我没有看完,心底似蓦然注入泓冷泉,冰凉到底。我其实并没有想到那一点,此时被这样一提,顿然回想起这种事好像的确有先例。

可怎么能这样黄,怎么能够边思念一个人一边却又去收藏另外一个人。

容垣那样爱着莺哥,也没有说爱屋及乌地就爱上同莺哥长得一模一样的锦雀。

赵国的来使正好夸到一个段落,我抬头望着座上的慕言,大约是高台上宫灯的角度有所偏移,竟能看清九旒冕帘后他脸上淡淡的表情,微微偏头朝着左席上的宰相尹词:“孤一向无意歌舞之事,倒是记得尹卿顿好此道,那便将孟叶姑娘赐给尹卿吧。”

我松了一口气。

赵国使臣的脸色在慕言话毕之际乍红乍白,却一时做不得声,倒是身旁的叶萌冷冷接话:“孟叶的双脚站在哪一处国土之上,便只服侍这处国土上最强大的那个人,陛下若不愿让孟叶服侍而将孟叶赐给他人,不如一剑杀了孟叶。”

叶萌,孟叶。说真的我对这个姐姐基本上不存在什么感情,但若说十四个姐姐中有谁能叫我多少欣赏些,那人只能是离经叛道的叶萌。

听说我到卫宫之前,父王最喜欢的是她。卫国十二公主叶萌的狂妄高傲是卫宫里无人能描摹的长刺的风景。可我真是搞不懂,我的十二姐叶萌,纵然是亡了国的公主,曾经的辉煌和尊严又怎能让她容忍自己变成别人手中的一件礼物?

我看到慕言笑了一下,心中正胆战心惊他是否也被叶萌的这种魅力吸引,却听到冷淡嗓音:“孤的王后善妒,收下你很容易,王后却会不高兴,你说孤是该让你不高兴呢,还是让孤的王后不高兴呢?”

我紧了紧拳头,苏仪“扑哧”笑出声来,席上本就静得很,衬得那声笑格外突兀.慕言的视线蓦地扫过来,我赶紧低头。只听到叶萌毫无畏惧的嗓音:

“无论是王后不高兴还是孟叶不高兴,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陛下顺从自己的心意。”

慕言以手支腮搁在扶臂上,像是座下并没有坐着他的臣子:“顺从孤自己的心意?”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王后的心意便是孤的心意。”

紧握着袖子的双手轻轻一颤。那些座下的臣子们一定很欣慰他们的王后已经是一座灵位了吧,否则这得是多么昏庸的一个君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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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叶萌还是选择了前往宰相府服侍尹词,不能说这结局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有那么多条路,是她自己选择这一条,就像有那么多条路,是我自己选择殉国,这些都是不能后悔的事。

筵席快结束时,慕言赐了叶萌一杯酒,他那杯则是苏仪倒的。

我手心捏了把汗,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盛在瓷瓶中交付给苏仪的那些血加了苦艾草,况且滴入柸中只是三两滴,即便他舌头再灵也不应尝出什么血腥味才是。

斟酒之时,慕言似乎对苏仪说了什么,只看到她倒酒的手顿了顿,一旁自侍女手中取过酒盏的叶萌却瞬间煞白了脸色,手得几乎接不住酒杯。

那一杯酒饮尽,台下歌休舞歇,玄色的高台上,慕言撑腮独自坐在王座上,半身都淹没在孔雀翎长扇挡出的阴影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独属于他的曲谱惺悠悠呈现在檀木宫灯映出的那一小片光亮里,那些跃动的音符就像在跳一曲极古雅的舞,一步一步,直跳进我的心中。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顺利得让人不知所措,幸好此前计划万全,才没有被阶段性的攻坚胜利冲昏头脑,还记得接下来是要找到一处无人叨扰之所,于子夜之时以咒语及念力拨响慕言的子午华胥调。

看着宴罢慕言离开的身影,我忍不住上前两步。我能在这世上看到他,只是最后这一眼,而这一眼却是一片蒙蒙的黑夜,天上依稀两个残星,只见他一个黑色的背影。天竺葵开了一地,似从他脚下长出,衣袍带过花盏,花叶舞动似夜风过。

慕言,那些美好的时光我从记,可今生,今生已再不能见你。

苏仪问我:“你知道方才哥哥同我说什么吗?”我摇摇头。

她起身轻轻道:“他说,‘我到今日才觉得阿拂真是去了,看到和她长得像的女子,常会忍不住想,为什么死的不是她们,却是阿拂。她一个人会寂寞,我却不能陪着她,若是将这些女子送去给她,也不知她会不会高兴。”

“啪”,我失手打碎一个正在收拾的杯子,她叹了口气:“走吧,我带你去那个没人打扰的地方,你说不能再让哥哥记住你了,”她回过头来:“我终于觉得,你说的是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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