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昭很快冷静下来,手脚麻利的生起了火,将一壶水架在了火炉上,又端来了几碟道馆有名的点心。天子背着手,打量着刘修的书房,很快被墙角一个奇怪的东西吸引住了。
“这是什么东西?”
郝昭瞟了一眼,连忙躬身答道:“回陛下,这是大……”他有些迟疑,现在刘修没官职了,又不是太极道馆的馆主,这怎么称呼还真是个问题。天子看了,温和的摆摆手,示意郝昭不要紧张。郝昭松了口气,接着说道:“做陶艺用的。”
“陶艺?”天子细眉一挑,“什么叫陶艺?”
郝昭拉开一道帷幕,露出一个博古架,架上摆着几个已经成型的茶壶。天子见猎心喜,正要伸手去拿,郝昭又说道:“那些尚未烧制,不结实,这里有几个刚烧好的,请陛下鉴赏。”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另一个架子,取出几把形式别致的茶壶。
天子禁不住笑了,一边把玩着茶壶,一边问道:“他这些天就在玩这个?”
“做陶艺需要全神贯注,对手上的力道要求非常高。”郝昭介绍道:“大人练习道术进展不佳,所以做这个来调整一下。”
天子打量着那些壶壁,有些不以为然。这东西也就是个手艺活,和修道扯得上关系吗?不过,他对眼前这个小伙子非常满意,不仅手脚利索,而且声音也好听,回答得也妥贴。
“并州人?”
“草民是太原人。”
“太原人?”天子想了想,“太原有个郝洁的名士,和你什么关系?”
郝昭眼圈一红,落下泪来。“那是草民的先大父。”
天子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过了片刻,刘修推门而进,连声向天子打招呼。天子嘿嘿一笑,没正经的说道:“这么快?”
刘修暗自骂了一声变态,请天子入座。天子拿着那把壶,“你这些天就在做这个?”
刘修有些莫名其妙,点了点头,“是啊。”
天子有些酸溜溜的。“你真够忙的,怪不得也看不到你入宫陪朕说话。”
刘修心安理得的说道:“嘿嘿,陛下日理万机,臣哪敢在这个时候去打扰陛下。”
“这把壶,我要了。”天子老实不客气的掂了掂,就准备塞到袖子里。刘修连忙拦住了,天子眼睛一瞪:“怎么,舍不得?”
“能得陛下喜欢,臣受宠若惊,哪有舍不得之理。”刘修一边笑一边拿出一个锦盒,从天子手中接过茶壶放进去,然后才推到天子面前。“这壶非常薄,很容易碰坏,需得小心些才行。另外,刚注入茶水之后会烫手,陛下使用时也要留意一二。”
天子兴致很高,眼巴巴的等水烧开了,泡了些茶进去,对着壶嘴嘬了一口茶水,然后很夸张的笑了起来。喝了几口茶,说了几句闲话,天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德然哪,只有到你这儿来,朕才得片刻舒心。”
“臣真是感激不尽。”刘修欠身拜了拜:“能为陛下解忧,是臣最大的荣幸。”
“嗯,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天子双手捧着茶壶,慢悠悠的说道:“只是朕眼下有一个更大的忧,不知你能不能帮朕解了。”
刘修用无辜的目光看着天子。
天子说,北伐的事定下来之后,他一直觉得很不安,只是不知道哪里有问题,今天张奂突然去请辞太尉,同时提醒了他一句:这次大举出征,几乎是把北疆能用的兵力全部用上了,万一事情进展不顺利,比如打败了,鲜卑人杀进来怎么办,到时候谁来护卫并州和翼州?鲜卑人会不会一路杀到洛阳?
刘修沉吟片刻,他从天子的语气中听到了弦外之音,不禁松了一口气,可是他并不觉得有多轻松。天子防的不仅是鲜卑人,他还防着袁绍,他生怕袁绍借着北伐的名头掌握了兵权之后,滞留不前,拥兵自重,又或者打了胜仗之后没有人能和他抗衡,袁家会脱离他的控制。
天子希望他能负起这个责任。
“守住并州,鲜卑人就不可能长驱直入。幽州只要守住军都陉,鲜卑人就算占了上谷全境,应该也进不了冀州。”刘修斟字酌句的说道:“洛阳有北军五校,有黎阳营,如果再加上并州的一万精骑,做好大军的后援应该是没问题的。”
天子满意的点点头,呷着茶水,直直的盯着刘修:“明天朝会,你来吧,把你的建议说给他们听听。”
刘修眉头微微拧起,天子这可有些没担当了。要他去和袁家抗衡,却不肯直截了当的给他支持,希望他自己跳出来和袁家争夺,至少要能护住洛阳的安危,不管对手是鲜卑人还是袁绍,还要做得顺理成章,让人挑不出毛病,就算有什么责任,他也要任劳任怨的承担下来,反正不能把事情惹到天子头上去。
这就是给人打工的难处了,特别是遇到一个没担当的老板的时候。
“臣尽力而为。”刘修犹豫了一下,“不过,这次朝会臣就不参加了。有些小手段,臣得准备一下才行。”
“小手段?”天子见刘修答应了,心情轻松起来,?忍俊不禁的笑道:“又想坑谁,袁绍还是臧旻?”
刘修坦然的耸耸肩:“袁绍我可惹不起,只好欺负欺负臧旻这个外来户了。”
天子面色有些不自然,觉得刘修这句话非常不动听,可是他也不好怪刘修,他都觉得袁绍不能惹,又怎么能强求刘修呢。他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不想再继续下去,转而问道:“听说你这段时间在修习房中术,进展如何?”
刘修摇摇头:“非常不好。”
他和卢氏学习房中术有一段时间了,开始的按摩、导引、服食什么的都很顺利,他很快就掌握了其中的要诀,特别是按摩术,他掌握得最好。只是到静心这一关,他怎么也过不去,卢氏要他静坐,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以上,要听什么天籁之音,他却根本坐不下来,一上座就思绪起伏,别说天籁之音了,就连数息都数不好。
这让卢氏非常意外,她原本以为刘修炼习墨子五行术进步那么快,静坐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没想到刘修倒像是个属猴的,好动不好静,根本坐不住。
“卢夫人说,如果不能过静心这一关,就很难在修习房中术的时候握固不动情,到时候会沦为普通的交合之道,甚至可能演变为淫术,有害无益。”刘修尴尬的揉了揉眉毛,“这房中术果然不是普通人能练习的,面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却不能动情,这要求……也忒高了。”
天子正在想自己听从张角的劝告练习房中术后的际遇,似乎正和刘修所说的沦为淫术相符,不仅没有从中得到益处,反而日见亏虚,甚至对房中术产生了怀疑,照刘修这么说,不是房中术有问题,是他的心性不够坚定,所以走岔了路?
他的心情颇有些沉重,可是被刘修这个表情一逗,又忍不住笑了。“我告诉你一个高人,他也许能帮你克服这个问题。”
“谁的道术还能比卢夫人和张角更高明?”
“一个月支人,叫支什么谶,他译过一些天竺人的佛经,好象会一种什么白骨观,专门治你这种见色忘义的病。”天子越说越觉得好笑,忍不住咕咕笑出声来,差点笑得岔了气:“他就在城西的白马寺,你有空可以去请教请教。”
看着乐不可支的天子,刘修觉得很无语,这哪像是一个天子啊,简直是个促狭鬼嘛。不过,有精通梵文的人,倒不能轻易放过,他非常想知道源自印度的佛教中有没有保存类似涿鹿之战这些近乎科幻的战争故事。
“多谢陛下指点。”
天子更乐了,一边笑一边说道:“你要是修习有成,可不要忘了朕的功劳。”
……
贾诩大步走进了胡市,曹洪连忙起身相迎,一边把他往里面让,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个姓臧的快来了,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贾诩偏过头瞥了他一眼,“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冬天到了,没多久又要年关了,你马上把今年该上缴的市租给我。”
曹洪一愣,沉下了脸:“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就这么送人?”
“送什么人?”贾诩冷笑一声:“到年前了,将士们该拿的年赐不发?冬衣不发?各城工坊的钱不给?”
曹洪缓了脸色,还是有些不解:“这些钱全发下去,我们手头就空了。而且……我们发到百姓和士卒手中,他们要再征收起来怎么办?”
“我就怕他不征。”贾诩阴阴的一笑,一挥手:“我现在还是北中郎将长史,大人不在,我说了算。你不要犹豫,按我说的去办就行。我还有好几个地方要去,没时间和你细说。”
曹洪虽然不清楚贾诩在打什么主意,可是既然他一到并州,刘修就让他做了长史,刘修自己回洛阳之后,又把原属北中郎将的一切事务交给他打理,那现在听他的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放心,我会在半个月……不,十天之内把这件办妥。”曹洪拍着胸脯说。
“嗯,还有,到时候如果手里还有闲钱的话,全换成能打造守城器械的木料囤积起来,查查各关塞缺什么,一律补全了。实在再花不掉的话,雇民伕们去修城,去山里打猎。”
曹洪心领神会,连声答应。
贾诩关照完之后,带着几十个亲卫纵马而去。他沿着大河把并州北部诸郡走了一圈,依次拜访了吕布、王智、赵云和韩遂之后,掉头南下,直奔太原,找到了州别驾从事王允。
王允对贾诩的到来很意外,北中郎将和并州刺史是两个没什么交集的职务,他和贾诩虽然都是刘修的副手,但是他们之间好象没什么话好谈。
贾诩一点也不客气,开门见口的就问:“臧旻快到了,我想问一句,你们想不想家破人亡。”
王允很不高兴,虽然还没到腊月,可是谁想听到这种话。
贾诩也不客气,他对王允说,大人欠了你们三个亿,用的是盐铁之利来抵押的,现在三年之期快满两年了,你们自己觉得大人的方案是否可行,他和你们定的契约对你们有没有利?你们还想不想继续按照这个契约执行下去,甚至在这个三年之约之后再定一个三年,两个三年?
王允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把今年的三个亿给我。”贾诩手一伸,不容回绝的说道。
王允顿时急了,我现在怎么能给你钱,刘大人已经被免了,臧旻已经到了上党,最多还有几天就能赶到并州,我把钱给你,刘修会认这个帐还是臧旻会认?
贾诩微微一笑,你现在把钱给我,刘大人到时候肯定会认帐。臧旻来了之后,再向你们要钱,你们大可以两手一摊,今年的钱已经给了北中郎将府,没钱了。你要是不给,那也保不住,臧旻不可能还你们那三亿钱,而且他还会为了北伐的事继续向你们摊派。我提醒你一句,这个钱他是不会还的,刘大人到时候也不会认帐。
王允心事一动:“刘大人还会回来吗?”
“你给了,他就能回来,继续和你们按既定的契约办事,你们要是不给,那就很难说了。”
王允犹豫不决,但是他看到贾诩胸有成竹,又想到刘修对贾诩的信任,咬咬牙,一跺脚:“我和他们商量一下。”
“行,我时间很紧,只有一天,明天这个时候不把钱交给我手里,我就过时不候了。”
王允对贾诩的无礼非常恼火,可是这个时候他顾不上计较贾诩的态度,连忙去找那些世家们商量。他们商量了一个通宵,最后决定,与其让臧旻白白的抢走,不如给贾诩,刘修非常受宠,万一他还能回来,这些钱也许还能收回来。
他们原本已经准备好了钱,只是没想到刘修一去不复返,这事情才耽搁下来,现在正好全部交给贾诩。贾诩二话不说,带着一半钱先去了晋阳学堂,交给段颎和蔡邕,这是大人给晋阳学堂未来三年内的经费,你们先拿着,要是被人搞了去,可没人再补给你们。
蔡邕埋头教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段颎却已经收到了田晏请示的信件,再听贾诩一分析,他立刻明白了。拿到钱之后,立刻向几个大商户下了订单,订购大量的书籍、纸张、笔墨,只要是学堂用得上的东西,一概订下三年的货,没几天功夫就把手里的钱花得七七八八。
与此同时,贾诩火速赶回杨树湖一带,一路上像散财童子一样,把钱分到各人手中,只告诉他们一句话,抓紧时间发放到位,不要留在手里,也许明天这钱就不是你们的了。
做好了这一切,贾诩安安稳稳的在杨树湖住了下来,静候臧旻的大驾。
……
臧旻非常恼火,他虽然已经估计到了这个并州刺史不好做,可是等他和王允等人面对面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困难。王允交给他的只有一封辞职信和一本帐单,帐单上清晰的写着北中郎将府欠并州各世家一共六亿三千万钱,这些都要用并州的盐铁、山泽之利来偿还,换句话说,在未来的十几年内,并州刺史府将负债经营,臧旻可以不用还这些钱,但是他在这期间也不能从并州征到一个钱。
臧旻火了,特别是当他得知就在他到晋阳前几天,王允交给贾诩三个亿之后,他几乎是暴跳如雷,差点对王允破口大骂。不过王允没给他机会,扔下辞职信和印绶,扬长而去。
王允不干了,王柔随即也递上了辞职信,郭缊也不落后,紧跟着辞职了,只用了半天的功夫,并州刺史府空空如也,几个大吏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办杂事的胥吏。
臧旻火冒三丈,可是没办法,眼睛最着急的是要征辟掾吏啊,可是他很快发现,没有人应他的征辟,有的很客气,多少用些借口,有的则非常直接,你有钱还吗?没钱还谁敢做这官,到时候会被乡党指着脊梁骂的。
臧旻大怒,他找到了王允,你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北伐是陛下决定的事,要是影响了北伐,没人保得住你。王允冷笑一声,北伐?这是哪个猪脑子想出来的主意,你以为有足够的兵力,有几个月的钱粮就能打败鲜卑人?卫青、霍去病那么厉害呢,有大汉积累七十年的财富做底子,还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才把匈奴人打残了,袁绍不过是刘大人手下的一个司马,他能一战灭鲜卑?你还不要吓我,我正准备上书陛下,指责某些人欺君误国呢。
臧旻哑口无言,他自己就是北征方略的制订者之一,当然知道这里面的猫腻,王允是文武全才,又曾经和袁绍并肩作战,对袁绍的能力也一清二楚,对北伐的前景更是了如指掌,哪里会给他留下说三道四的地方。
他当然不会承认袁绍这么做是另有心思,但是他也无法说王允是胡说八道,事实上他非常清楚,北伐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意味,只不过是袁家向天子示威的一次表演。
臧旻一看这个架势,再想想那个北中郎将长史贾诩,知道袁徽所言不虚,这个贾诩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自己大概是搞不定并州的事了,只得立刻上书天子,报告并州的困境。
……
消息传到洛阳,袁隗气得破口大骂。一是骂王允、贾诩胆大包天,居然敢和朝廷对抗,二是骂忧臧旻无能,连一个小小的并州都搞不定,辜负了他的器重和推荐。
袁隗立即召集袁绍等人商议,并州怎么办,臧旻无能,摆不平并州的事情,看来是指望不上了,是不是把他调回来,换另外一个人?王允和贾诩这两个人怎么处理,如果不煞煞他们的气焰,这并州的事情是搞不定的。
袁绍面沉如水,过了很久才说,王允是并州名士,而且是按当初朝廷和并州世家签订的契约——这个签约也是得到司徒府的支持成签订成功的——办事,他没有错,要处理他,就可能得罪整个并州世家。这件事的根源应该是贾诩,贾诩是凉州人,当初在洛阳的时候就和刘修交情很深,不治住他,很难压服韩遂、赵云那些人,也无法掌握原属北中郎将府的一万多精骑。
至于臧旻,他也是无可奈何,初到并州,他人生地不熟,想要立刻做出一番成绩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以刘修的狡猾和受到的恩宠,刚到并州的时候还被王允他们排挤呢,更何况臧旻。他这个并州刺史是做不成了,但是他用兵的能力还是不错的,就让他做个边将,随大军出征吧。
袁隗想来想去,觉得袁绍说的有道理,上疏天子请求任臧旻为破鲜卑中郎将,同时另个任命一个并州刺史,并推荐了一个人选,不用说,这个叫张懿的人自然是袁家故吏。
天子一看到这份奏疏,知道刘修的小手段奏效了,他二话不说,准了。
张懿接到任命,立刻起程,他随身带着另一份不便言明的指示,抓捕故北中郎将长史贾诩,就地正法。
张懿没有像臧旻一样在太原停留,他一路向北,直奔杨树湖。这一路非常辛苦,今年并州虽然没下雪,却非常的冷,张懿为了赶时间,昼夜兼程,餐风露宿,一路没少吃苦头,总算在年关前赶到了杨树湖,见到了正裹着狐裘,就着杨树湖的鲜鱼喝小酒的贾诩。
张懿拿出了长官的派头,威严的告诉贾诩,北中郎将刘修已经被免职,你这个长史也被撤消了,你利用朝廷诏令没有到达之前的空档从并州刺史府要走了三个亿,这是犯法,案情严重,我现在奉令抓你归案。
他的话还没说完,吕布阴着脸从旁边走了出来:“诏令没有到,北中郎将府就没有撤,长史就名正言顺,谁敢说他犯法?”
张懿大怒,你是谁,敢在本官面前放肆?
吕布冷笑一声,抽刀出鞘。“既然北中郎将府撤消了,那老子这个朔方长史也做不成了,既然如此,不如一刀宰了你这鸟人,还去做马贼,岂不逍遥快活?”
张懿大吃一惊,刚要叫人,外面惨叫声四起,时间不长,魏越和成廉提着血淋淋的战刀走了进来,一声不吭的往他面前一站。没等张懿叫出声来,吕布长刀出鞘,刀光一闪,张懿人头落地。
吕布并起指头擦去刀上的血,叹惜一声:“偌好的刀,却被这鸟人的贱血污了,真是可惜。”
贾诩含笑不语,“吱”的一声抿了一口酒,提起酒壶相邀:“来一杯?”
吕布坐下,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有些担心的说道:“大人真的能回来?”
“能。”贾诩看了吕布一眼,胸有成竹的一笑:“放心,有人比你还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