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愣是没敢再吭声。半天没说出话来,好在刘修也没有再动手,只是气哼哼的坐在一边,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尴尬的抹到脸上的酒汗,又揉了揉鼻子:“你这么激动干什么?这又不是我说的。”
“谣言止于智者,我看你也不像个笨蛋啊,怎么什么都信?”
“刘修,你……你……”那个随从捂着胸爬了起来,嘴角带着血,戟指着刘修,直欲破口大骂,可是看看刘弘,最后还是没敢说出来。
刘弘看了看凌乱的牢房,又看看余怒未消的刘修,想笑又没笑出来,自顾自的收拾了一小块地方坐下,悠然自得的从盘子里拈出剩下的半块饼,秀气的嚼着。
“难怪你没朋友,一发火,连朋友都要杀,谁还敢和你做朋友?”
“你错了,我如果想要朋友容易得很,只要从这里走出去,随便到太学高谈阔论几句,顺着他们的口气批评几句朝廷,马上就有人来求交往。”刘修冷笑一声,瞥了他一眼:“我就是因为想为国家尽力,和世家做对,才把这些人得罪光了。”
刘弘的眉头一挑,沉默了片刻:“后悔了?”
刘修低下头,双手开开合合,好半天才抬起头,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我一直觉得天子是个有雄心和能力的中兴之主,所以我不遗余力的去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不管是袁术还是袁绍的招揽,我都拒绝了,因为那时候我相信只有效忠于天子,才能对国家有利,才能有真正的荣华富贵。可是……”刘修皱起了眉头,转过头看着刘弘:“你在宫里,你知道蔡伯喈是因为什么事差点被弃市?我和他相处了大半年,从来没觉得他有什么十恶不赦的潜质啊。”
刘弘眯起了眼睛,避开了刘修的逼视,搓着自己修长的手指不吭声。
刘修也不追问他,又长叹了一声:“好好先生蔡伯喈都能被下狱,我没有杀人,也被关了四个月,你说我会不会后悔?”
“你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对天子有信心。”刘弘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身上的酒渍,突然笑了一声:“刘修,你记住,你欠我一件新衣。”
“对不起,我现在一穷二白,只有几张白条,赔不起你的新衣。”刘修皱了皱鼻子,不屑一顾。刘弘指着案上的杯盘笑道:“你没钱,还能每天吃这么好的东西,喝这么好的酒?”
“那是长公主的赏赐,可不是我的钱,我已经辞了太极道馆的东家,现在是白身一个。”
“长公主对你不错啊。”刘弘突然有些兴奋起来,很八卦的说道:“有没有想过尚公主这样的美事?反正你也不是宗室,尚了公主,以后还愁荣华富贵吗?”
“我不敢想,我能平平安安的从这儿出去,就算万幸了。”刘修不耐烦的挥挥手:“你别拿我穷开心了,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刘弘叹了一声,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说实在的,要说凉快,还是你这儿舒服啊。这外面……唉!”他摇摇头,有些怏怏的摆摆手:“我先走了,你一个人好好呆着吧。要想荣华富贵,你这火爆脾气要改一改。”
刘修透过破碎的门,看着刘弘远去的背影,嘴角挑了挑,眼神中闪过一丝讥诮。
……“入宫?”王苞又惊又喜,他和王瑜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趴下磕头谢恩。
天子忽然派人来下诏,说王楚才貌双全,虽然意外落选,但天子欣赏她的才学,诏书直选入宫,同时拜王瑜为步兵校尉。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喜悦来得太意外,王苞父子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不是传诏的郎中还在面前,他们真都抱头痛哭。
失而复得啊,老天终于开眼了,王家终于看到希望了。
狂喜之下的王苞立刻给郎中封了一个大红包,然后客客气气的把他送出了门,信誓旦旦的准时送王楚入宫,然后一面派人请医匠救治王楚——她刚才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晕过去了,一面派人到太极道馆找卢植退亲,这是天子的诏书,王家也没办法,请卢先生见谅。
王楚一醒过来,就嘤嘤的哭个不停,哭得王瑜心中酸楚,却连劝都不敢劝一声。老子王苞正在兴头上,这个时候谁敢触犯他。再说了,王楚还没入宫,连天子一面都没见,他就做到了梦寐以求的比二千石,怎么可能因为王楚的伤心而罢手。何况这也不是他们想罢手就罢手的,那可是天子的诏书,抗诏的罪名他们担不起。
王楚哭了一夜,也知道这件事已经难以挽回,要拒绝这份诏书以及这份诏书带来的富贵,不仅家人不会答应,她也不敢奢望。
“我想烦请父亲退回这枚指环。”王楚哑着嗓子说道:“请面告德然,这是天意,天命难违,我与他今生无缘。”
王瑜也长叹不已,不过王楚能体谅他们的难处,他也感到非常欣慰。他立刻带着指环亲自赶到洛阳狱,把指环亲手交到了刘修的手中。
刘修紧紧的捏着指环,带着几分鄙视的瞪着王瑜:“王君终于如愿了。”
王瑜心情不错,也没有计较刘修的无礼,只是矜持的点点头,用长辈的身份说道:“德然,你年轻有为,如果能修心养性,将来定能光宗耀祖,前程广大,娇妻贵子不在话下。小女蒲柳之姿,没有这福份侍帚,你就不要再记在心上了。”
刘修冷笑一声,挥挥手:“不送。”
王瑜转身就走,王斌落在后面,从袖中取出一卷书,迅速的塞到刘修的手中:“阿楚还给你的。”然后冲着刘修挤了挤眼睛,无声的说了一个什么字,匆匆的走了。
刘修看看手中的书,思索片刻,翻到其中的一页,这是一本乐府,在《上邪》的那一页上,王楚用娟秀的字迹在眉上写了一行字: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刘修心中一阵酸楚,仰倒在床上,将书本覆在脸上,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直到皮二丁一溜小跑的闯了进来,推醒了他:“刘君,快起来,大赦了,你可以出去了!”
“大赦?”刘修睁开眼睛,有些茫然。
皮二丁兴奋的连连点头:“是啊,天子下诏大赦,殊死以下,全部赦免了。你没事了,今天就可以出狱了。”
“老子本来就没事。”刘修嘀咕了一声:“不过,老子现在有事,有大事。”
皮二丁莫名其妙,见刘修拍拍屁股就往外走,也不收拾牢房里的东西,连忙提醒道:“刘君,这些东西你不带走?”
“不要了,牢里用过的东西,晦气。”刘修远远的说道:“你要不嫌弃就收着吧。”
“唉,谢谢刘君了。”皮二丁大喜,他做了十几年的狱卒,从来不怕什么晦气,而且刘修留下近些杯盘酒器都是上等货,哪一件也不是他平时敢想的,突然之间发了这么一笔财,让他连刘修什么时候走的都顾不上了,连忙挑值钱的先藏了几件,然后再叫大伙儿来一起分肥。
刘修在牢门外看到了王越,经过这几个月的煎熬,王越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胡子拉碴,形容萧索,目光也变得有些呆滞,他看着刘修,神情非常茫然。
“京师第一剑客,出来后有什么打算?”刘修眯着眼睛,适应着外面有些过于强烈的阳光,不紧不慢的对王越说道。王越有些神经质的抽了抽鼻子,眼珠有些涩,很伤感的说道:“不知道,越骑司马肯定是当不成了,虎贲中郎也丢了,我先去拜访几个朋友,也不知道能不能求碗饭吃,实在不行,只好到会任之家做个杀手。”
刘修眉毛一挑:“要不……你跟我走吧,我虽然现在穷了,但是养你一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王越苦笑了一声:“刘君,你又何必拿我开心呢。我知道,你的武技不在我之下,根本用不着我这样的人来保护。”
“你这话说得不对,我的武技好,不代表我就不需要朋友。”刘修很真诚的看着他:“你要是看得起我,就跟我走,要是看不起我,那我也不勉强。”说完,他迈步向前走去。
王越犹豫了片刻,跟了上来,低着头轻声道:“那就叨扰刘君了。”
刘修嘴一歪,嘿嘿笑了一声,将手搭在王越肩上,缓缓向太极道馆的方向走去。他一路走一路想,历史转了一圈,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路上,王楚终于还是进宫了,他忙活了一年,最后还是白忙。噢,也不全是,袁家好象也倒了霉,天子左手打倒了世家,右手打倒了宦官,现在他是春风得意,旗开得胜,虽然离最后的胜利还很远,但终究只有他是目前的赢家。
卢植已经得知大赦的消息,刚准备亲自去接刘修出狱,刘修已经到了太极道馆门口,十分高兴,可是一想到王家的事情,卢植又有些难受,他不知道如何向刘修说明这件事。
“德然,那个……”
“先生,我累了,我想先休息一下。”刘修的兴致不高,简单的和卢植打了个招呼,又让夏侯渊招呼王越,便径自上了楼。卢植长叹一声,知道刘修此时此刻的心情肯定不会好,也没多说什么。“你去吧,这几个月罗掌柜天天给你打扫房间,随时等你回来呢。”
“多谢诸位。”刘修冲着围过来的员工们,强笑着打了个招呼,便上了楼,紧紧的关上了房门,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双手合在嘴前,目光闪动,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一阵微风拂过,屋里的光线一暗,随即又恢复了明亮,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影突然出现了墙角的阴影里。刘修瞟了他一眼,眉头一皱:“老爹,你就不能光明正大的从门进来?”
刘元起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我也想有一天能左呼右拥的走路,出入称警跸。”
刘修眨了眨眼睛:“那可是一条不归路,一踏上了,就回不了头了,而且成功的机率极小。”
“我知道,可是不试,又哪来的机会?”
“你让我再想想。”
“还想什么?”刘元起讥讽的说道:“你自以为得计,可是最后得到了什么?连看中的女人都被人抢走了,不过一道诏书而已。”他顿了顿,又说道:“再说了,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就算是输了,以你我父子的能力想要脱身也不是问题,天涯海角都去得。”
“奈天下何?”
“天下?”刘元起冷笑一声:“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你要真的想为天下苍生造福,你就更应该夺了这天下,而不是任由刘宏那短命竖子瞎折腾。你也知道他那个皇长子是个什么货色,也知道何贵人是什么样的女人,江山如果交到这母子的手里,天下的百姓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他看着外面刺眼的阳光,嘴角一撇:“天灾不断,**不离,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
刘修也在看着外面的阳光,他沉思不语。老爹神出鬼没,进入洛阳狱就和回家一样,这些天已经和他谈了很多,但是他一直没有向他透露他究竟是谁,每次他问起,老爹只是说时机未到,到了时候,我自然会全部告诉你。整整四个月,他真正交给刘修的只是霸诀的后半部分,正如王英所预测的那样,霸诀和其他的吐纳术、行气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究竟是谁?刘修想过很多,最后能确定的只有一条,他不是宗室,至少和现在的皇室基本上没有什么瓜葛,因为老爹提到高祖皇帝的时候很不屑,直呼其名刘季,没有一点为人子孙应有的尊敬。
“你要我做也可以,不过,我得按我自己的路子来。”刘修沉思良久之后才开了口,声音虽轻,但是很坚决:“你设想的那个路子,看起来很完美,实则成功的机会太小。”
刘元起打量了他片刻,点了点头:“可以,只要你愿意去做,我就听你的。可是你千万不要有妇人之仁,不要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道德而耽误了大事……”
刘修皱起了眉头,刘元起见了,无声的张了张嘴,把剩下的教训全咽了回去,眼神中闪过一抹担忧。他刚要再说,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连忙冲刘修使了个眼色,飞身闪到帷后,他刚刚藏好,刘备就推开门冲了进来,兴奋的大声叫道:“大兄,有诏书!”
“诏书?”刘修现在一听到诏书就恼火,他妈的,老子帮了你那么大忙,你轻飘飘的一张破纸就把老子的女人抢走了,现在又来什么狗屁诏书?
“天子宣你入宫。”刘备一边喘着气,一边把刘修往外招:“肯定是好事,肯定是好事儿。”
刘修有些不耐烦的跟着刘备下了楼,一眼就看到笑眯眯的贾诩:“文和,你怎么来了?”
“天子命我来传诏。”贾诩笑道:“你快收拾一下吧,天子还要宫里等着见你呢。”
……刘修跟着贾诩进了宫,转过几道门,来到宣明殿,贾诩把刘修带到侧殿等着,自己便先行告退。刘修打量着殿中的装饰,看着由蔡邕题写的殿额,想到蔡邕现在还有五原苦熬,不知道这次大赦能不能恩及到,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无情最是帝王家,果然是不错的。老爹说得没错,真要想为天下苍生求福祉,那就应该有实力,他和老爹的出发点也许不一样,但是在这一点上却是有共识的。
没有实力,就只能任人宰割,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是的,他也许能抢走王楚,远走高飞,可是王楚能扔下她的家人不管吗?天子也许抓不住他,但是他能抓住王家,他能抓住刘备、张飞这些被他牵连的人,需要的只是一道诏书而已。
“大胆刘修!”一声断喝打断了刘修的沉思,阶下站着的几十个郎官忽然包抄了过来,将刘修团团围住,锋利的长铩逼到了他的面前,雪亮的寒光映亮了他的眼睛。刘修眼神一紧,向后退了半步,藏在袖子中的双掌一拧,就要暴起反击,眼神忽然瞟到一个人,心中顿时雪亮,连忙放松了戒备,束手就缚。
一个身材高大的宦官捂着胸口走了进来,喝了一声:“拿下!”
两个郎官冲上前,反扭过刘修的肩膀,将他摁倒在地。那个宦官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缓步走到他的跟前,俯下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刘修:“刘修,你知道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刘修的额头触着有些发烫的青石板,嗡声嗡气的应道:“你假传诏书,公报私仇,算什么本事,有种放我起来,我们单挑。”
“单挑?”那宦官声音一抖,随即又笑了:“我会给你单挑的机会的,不过,现在先把另外一个仇报了再说。”他手一挥,两个郎官抬着一只硕大的酒桶跑了过来,将整整一桶美酒冲着刘修迎头淋下。
“哗”的一声,酒香四溢,刘修被淋得浑身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