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云舒和老爹吃过早饭准备下山去参加小静的出殡仪式,云秋拎着包袱出来,说家有急事,想早些回去,任凭老爹如何挽留都不松口,无奈只得让她一起下山。
下山前老爹说送她两箱果子,带回去让大家尝尝鲜,她以东西太重她搬不动为由推辞了,推来推去最后收了云舒送她的一匹布。
等马车到了水家村村口,老爹下了车,云秋也带着东西跳下来却没有进村的意思,她连伯母家都不愿回来,打算直接回潘家。想起昨晚云秋说的事情,云舒心里很是感慨,便先把老爹支走了,然后偷偷掏出五十两银票塞给她。
云秋见之愣了一下,定定的看着云舒好一会儿,云舒轻声道:“云秋姐,别告诉伯母,这钱你拿回去租个小铺面做点儿小生意吧,慢慢来,云秋姐这么能干,日子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云秋垂眼沉默,在云舒转身之时,小声的说了句谢谢。
小静的出殡仪式并不热闹,来的都是她的亲戚和作坊院子的乡邻,村里其他院子的人基本没来,不过沿途看热闹的倒不少,而且多是带着孩子来的。
每每路过,时常会听见父母指着送葬队伍教训孩子:“瞧瞧,这就是好吃懒做、不守妇道的下场,以后你们敢跟她学,不用别人说,我这个当娘的就先打断你的腿赶出家门。”
“这种人死了活该,还做什么道场?真是钱多了没事干!”……
大家低头默默走着,其实小静母女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兴许这送葬队伍里也有不少人也是那样想的,只是碍于情面不好说又不得不来而已。毕竟水志飞没有错,还是他们的亲友,而且很让人同情不是?
云舒跟着送葬队伍默默走着。围着村子走了一圈,然后到达坟地,埋棺材起坟,烧纸祭拜放鞭炮扥等一系列仪式。小静的坟头儿在她爷爷旁边,两个坟头儿之间留出了一座坟的宽度,那是水志飞给自己留的位置,等他去了,就要埋在他爹和女儿之间。
看着水志飞一个大男人从轮椅上滑下来,用双手托着身子爬到小静的墓碑前,哭得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甚至几次晕了过去,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那么凄凉。可有什么办法了?人一生有无数痛苦不幸,有的人站起来了,有的人堕落了,有的人功成名就,有的人一败涂地。可不管什么人,最终都会化作一捧黄土,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云舒深吸两口气,让同来的奶娘把小静的孩子抱过去给水志飞看,孩子依然很小,听水志飞哭。他也跟着哇哇大哭,那声嘶力竭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疼得打颤。
奶娘一边哄孩子一边轻言劝水志飞,果然水志飞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直到最后收了哭声,被亲友们扶上轮椅,让他抱着孩子,推着轮椅慢慢离开新坟,只留下一地白纸。
云舒没心情再去吃丧宴。跟老爹说了声就脱离送葬队伍想回家去,走到半路突然想起方才云秋让自己代她跟伯母打声招呼说她回去了。她便转向伯母家方向。
她来到伯母家下方时,远远见伯母那傻孙子拿着把柴刀蹲在路上叩叩叩砍得高兴,时不时还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想起昨天那小子拿刀追着自己跑的样子,云舒有点儿瘆的慌,感觉这家伙跟条恶狗差不多。
雁儿见云舒突然不走了,有些奇怪,云舒稍稍犹豫,决定就在这儿等了,让雁儿去跟伯母说一声就是,在她去之前云舒还特地嘱咐她千万小心那孩子,别被他伤到了。
雁儿闻言咯咯直笑,说那孩子不过两岁,走路都不稳了,怎么会伤人。当然这丫头很快就尝到了苦头,她走到那孩子身边,笑嘻嘻道:“小弟弟,你在干什么啊?”
小孩流着哈喇子抬头看她,叽叽咕咕说了什么,雁儿没听明白,那孩子突然举起刀扔过去,幸好雁儿躲得快,那刀生生从她身边飞过去。
雁儿吓得脸都白了,孩子没了刀,突然哇哇叫起来,伯母从院子里跑出来:“哎哟,孙儿,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你了?奶奶帮你报仇……”
当她看清是雁儿愣了一下,雁儿赶紧说明来意,然后转身就跑,伯母在原地愣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哎!哎,那丫头,云秋有没有叫你带什么给我啊?”
雁儿怎会理她,一溜烟儿的跑到云舒这边,云舒所在的位置被竹林挡住,伯母看不见,云舒笑道:“怎样?那孩子好玩吧?”
雁儿红了脸嘟起嘴:“小姐怎么不早说,吓死我了!”
“算了,事情办妥了,咱们回家去。”云舒带着雁儿往回走,下到马路上来坐车。快到午饭时间,这时间过往牛车较少,二人坐下来等了好一阵,牛车没等到,倒是看见两位老人家一人背个背篓慢腾腾的过来。
二人的视线不由的随着那两位老人家一摇一摇慢慢走,雁儿凑过来小声道:“小姐,你瞧,是对老夫妻了,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背那么重的东西!哎呀,你看,他们还牵着手了,啧啧,真是恩爱了,白头偕老也不过如此吧?”
云舒笑笑,确实挺恩爱的,一看就让人羡慕,要是自己以后能跟小顺子如此白头偕老、互相扶助就好了。
那对老夫妻慢悠悠的到了面前,老太太见旁边有个方便放背篓的地方,便先过去把背篓放了,又去给老头子帮忙。云舒看老太太挺费劲儿的样子,赶紧过去帮忙。
等背篓放好后,那对老夫妻连连道谢,云舒笑着摇摇头,突然那老太太盯着云舒道:“咦,你不是志诚家的云舒吗?”
云舒愣了一下,盯着老太太打量好一阵,脑袋里完全没有印象。老太太笑呵呵道:“哎呀,小娃娃不认识我了?我是你三婶他娘啊!”
三婶?刘氏她娘?云舒回过神来。对了,这就是刘氏的养母黄桂花啊,她实际是刘氏的伯母,两岁时领养刘氏,直到她出嫁。后来刘氏她养父去世后,就很少再见这老太太了,几年时间,没想到她老得这么快,上次见看上去还挺年轻的了。
对了,刘氏的养父不是早就去了么?这老头子是谁?
黄桂花看到云舒的眼色。尴尬的笑笑,“云舒啊,你怎么回来了?你们家不是搬到对面山顶上去了吗?”
看样子。老太太是不打算介绍跟她一起互相扶持的老头子了?云舒也不好意思问,回道:“嗯,回来有点儿事,黄奶奶,你背的什么啊?看上去很沉的样子。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哪能让你帮忙啊?就几斤豆子、面粉和青菜而已,一点儿都不重,我们慢慢背,马上就到了!”
“哦?黄奶奶,您是给三婶背的吧?这么沉。您该找个人帮忙啊!这位老爷爷也是,万一出点儿事可不得了。”
老头子不好意思的笑笑:“没什么,庄稼人就是下力气的命。没几斤,不沉。”
黄奶奶看那老头子一眼,侧侧身子似乎想把他挡住,她尴尬的笑道:“呵呵,我们去看看外孙和外孙女。总不能空着手去,家里只有这些东西。就弄点儿过来!
唉,老了,不中用了,当年年轻的时候一两百斤也搬得动,唉!”
老头子拍拍她安慰道:“老婆子,谁都有老的时候,有什么好叹气的啊?”
黄奶奶又是一声叹气:“唉,这两年时时生病,花了不少钱,身子也不好,要不我怎么也能帮彗儿干点儿活,照顾孩子也行啊,唉,不行了!”
看这一对老人家说话亲密、互相安慰的样子,比夫妻还夫妻,云舒想起以前曾听人说过,好像是说刘氏养母想改嫁,刘氏死活不同意,三叔也不同意,为此还找过老爹和大伯商量,那事儿自己没留意,不知后续,原来他们还是成了。
老伴儿老伴儿老来做伴儿,这年代老了敢找伴儿的人不多,说实话,云舒当真佩服黄奶奶的勇气,看他们俩如此投缘,黄奶奶的争取值得了。
云舒陪二老聊了好一阵,直到有车来,才跟他们挥手告别。雁儿回头一直望着那对老夫妻直到他们消失不见,继而转过头来:“云舒姐,你三婶真有福气,有这么好对爹娘,又恩爱又疼她。”
云舒回头看一眼,摇头道:“三婶不是他们亲生的,黄奶奶是前两年才跟那位老爷爷在一起的。”
“啊?不会吧!他们看上去就像一起过了几十年似的,那么大年纪还背那么多东西去看外孙,就算自己亲生的也未必那么尽心,反正我外婆是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小时候我们每次去送的东西少了,外婆就极不高兴的样子……”
云舒不置可否道:“信不信由你,反正事实就这样。”
“不会吧……”雁儿一脸不相信的嘀嘀咕咕,直到下了车走上小路还在念念叨叨。
二人回到山顶,三毛和云霞在门前空地上打弹珠,一见云舒回来,立刻兴冲冲的跑过来问东问西,云霞道:“云舒姐,你有没有看见我娘?我娘有没有叫我回去?”
云舒想了想:“你娘没看见,不过看见你外婆了,还有你外公,他们背了不少东西去你家看你们了。”
“真的?外婆不是跟我爹去了隔壁镇子吗?我爹也回来了?咦,不对啊,我只有外婆,没有外公啊,云舒姐,你说的是谁啊?”
“就是你外婆啊,姓黄那个。”
云霞想了想,恍然大悟,继而又撇撇嘴:“她才不是我外婆了,我外婆姓水,不姓黄。我外公早死了,没有外公。”
云霞说完拉着三毛就跑去果树林玩儿了,云舒微微皱眉,雁儿道:“小姐,云霞小姐为什么不认她外婆了?她外婆那么好……”
云舒摇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算了,别多管闲事,你忙你的去。”
原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了,没想到傍晚的时候,有从山下回来的帮工带来消息,说叔叔家出事了。三婶请老爹下山走一趟,顺便把云霞也带回家去。问其缘由,那帮工也说不清楚,只说好像听说三婶家要办丧事,三叔一时回不来,请大伯和老爹去帮忙。
又是丧事?云舒听得心里极不舒服,三婶家就她和她小儿子在,她不可能出事,不可能是她小儿子出事了吧?云舒有些意外,老爹也担心不已。当即就收了东西带着云霞下山去。调皮的三毛见玩伴儿要走,哭着闹着非要一起去,云舒不放心。干脆也跟了去。
一行人坐着马车来到离三叔家最近的路口,就是上次遇见黄奶奶那地方。他们一下车,就听三叔家方向有些吵闹,隐隐还能看到半坡上站着些人。
三叔和大伯家的院子在大道的上方,要上去需要爬两道十几米的斜坡。其中靠近三叔院子家那道坡最陡,几乎有七十度左右,吵闹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云霞踮起脚尖往上张望:“咦!我们家来客人了,好热闹啊!走,三毛哥,咱们上去看看!”两个孩子跑到前面。像猴子一样弓着屁股往上爬,那形象实在不怎么好看。
老爹道:“走,云舒。咱们也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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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看前面那两只猴子的姿势,尴尬的笑笑:“爹,这边坡太陡了,咱们走侧面吧,反正也远不了多少。”
老爹想了想:“好。也行,走吧!”
走侧面必须从大伯家过才能到三叔家。他们刚到大伯家门前,伯母就凑过来:“哎呀,二弟,你可算来了,咱们这沟里就剩女人,也没个做主的,你来了就好!快找两个人,把那死老头子抬走吧,那老东西,死了还要挺在人家院门口,晚上多吓人啊!
瞧瞧这些看热闹的,让他们帮忙搬一下都不行,真是群没良心的。”
老爹没太听明白:“大嫂,你说的是谁啊?不是说三弟家要办丧事吗?”
“丧事?切~~她舍得给那老头子办丧事?除非太阳打西边儿出来。说来人家老头子对她也不错,稍微有一点儿好东西就赶紧给她送来,她了,切~~连家门都不让进。
唉,也就她那么狠心,说来咱们还是妯娌不该胳膊肘儿往外拐,可她做得实在太过了,二弟,你快过去说说他吧!”
老爹依然有些迷糊,云舒想起上午的事,莫非死的是跟黄老太太一起来的老头子?不会吧?上午见他还好好的了,又背了那么重一背篓东西,怎么会突然就没人了呢?
大伯母这边也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云舒拉着老爹赶紧过去,到了近前,围观的人纷纷让开,中间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可不就是黄老太太,而那躺在地上闭眼如睡着般的老头子正是上午见过的那位老人家。
不只云舒惊讶,老爹也很诧异,上前道:“黄大娘,您怎么在这儿啊?”
黄老太太坐在地上呜呜痛哭,全身软绵绵的随时都能晕了过去,旁边一媳妇小声道:“还能怎样?不就是背东西来看儿孙吗?喏,背篓还在那边了!”
另一人道:“可不是,黄大娘也不容易,时常带着老头子背着背篓翻两座山来看儿孙,唉!可惜人家未必领情啊!”
“就是啊,瞧瞧,那么重的东西,那么陡的坡,老头子一把年纪了,稍不小心就会出事。瞧瞧,出事了吧!”
“唉,老娘给送东西来出了事,那做儿女的就算有再多心思、再多恩怨,养你这么大,总该出来看看吧?瞧瞧,都半天了,缩在屋里院门都不开,啧啧,真是狠心啊!”
“可不是,就算养条猫猫狗狗都要摇下尾巴,这算什么啊?真是不像话……”
大家叽叽咕咕一番议论,矛头直指黄老太太的养女即云霞他娘刘氏。云舒抬头,果然见叔叔家院门紧闭,完全不见刘氏的影子,连云霞都不见了踪影,倒是三毛皱着眉头望着地上的老头子发呆。
趁着老爹跟周围人交谈之际,云舒把三毛拉出来小声问:“三毛,云霞了?”
“被三婶叫走了!”
“三婶?什么时候?”
“方才啊,她弟弟下来说三婶让她回去,然后就走了!”
旁边一妇人道:“云舒啊,你让你爹说说你三婶去,人家特地来给她送东西看外孙的。走到半路累死了,就算老太太有再多不是,她这个做女儿的也不能撒手不管啊?”
另一妇人附和:“就是就是,方才我们去叫了好几次门,她明明就在里面,可就是不应门儿,这天都要黑了,总不能让人家老爷子暴尸荒野吧,这是造孽啊,要遭报应的!”
一个人开头儿。其他人都来叫着云舒说话,云舒无奈,只得一一应承。赶紧找机会脱身。老爹那边似乎也不好应付,云舒过去拉了老爹道:“爹,咱们去找三婶吧!”
老爹赶紧应了,脱开人群,一起爬上陡坡去三婶家院子。老爹站到三婶门前喊了两声。院门轻轻开了条缝儿,刘氏站在门口道:“二哥,进来说吧!”
云舒跟着老爹进去,刘氏还没来得及关门,大伯母窜了进来:“哎呀,我说三弟妹啊。你这事儿做得真不厚道,你没听人家都在下面议论你啊?我看你还是快快弄副棺材给那老头子收尸吧!即便你不认,人家毕竟是你后爹不是。还是专程来看你的……”
“他不是我后爹!”刘氏突然拉长脸道,伯母怔愣一下,一甩手帕道:“哎呀,反正就那么回事儿!怎样,要不要我去帮你找人?不过你得先把钱给我。我可垫不起啊!”
刘氏有些犹豫,老爹道:“三弟妹。棺材肯定要买,你不方便出面的话,大嫂能帮忙也好。”
刘氏看看老爹:“二哥,其实…我是想等志奇回来,跟他商量好了再决定,我养母和姨父的事儿志奇本来就很不高兴,我怕知道了会……”
“放心,弟妹,志奇回来了,我跟他说,你先拿钱给大嫂帮忙买棺材吧!”
刘氏犹豫片刻,总算站起来回屋去拿了个钱袋儿出来,她从里面拿出几个碎银子和一把铜钱,数了约两百文出来递给大伯母,大伯母皱眉道:“这点儿怎么够,人都死了,你就不能大方点儿,人家好歹帮你养了几年的娘。”
大伯母又抓了两个碎银子,这才满意的出去了。刘氏愁眉苦脸的坐在院中,几人沉默片刻,刘氏道:“二哥,养母这事儿……我不是不想管,只是……
我养母一把年纪了,当初我和志奇好说歹说,承诺一定会给她养老送终,甚至把她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她都不乐意,非要跟那老头子好,何况那老头子还是我二姨父。
唉,说出去多丢人啊!志飞家的事你们都清楚,小静他娘一人造孽,弄得志飞全家家破人亡,瞧瞧小静那孩子,好好一个小姑娘,最后落得这么个结果。
我不是不念养育之恩,我是不想我家云霞以后也像小静那样……唉!”
刘氏突然拿水志飞家做比较,老爹和云舒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沉默片刻,刘氏又道:“上次养母去二姨父家前,我们请了咱们村的村长和刘家的长老来作证,我们和养母写了契书,她若一定要跟着二姨父,以后她的生老病死我们一律不管。
志奇上次回来,撞见养母和二姨父在我们家就很不高兴,等他们走了,志奇还跟我抱怨,说不要把他们招到家里来,免得人家说闲话,以后对咱们儿女都不好。
唉,二哥,您说这事儿,契书还在那里,我们不管也是合情合理的,所以……”
刘氏说得似乎有理有据,云舒却不以为然,她忍不住打断道:“三婶,那流言就是人们一张嘴,人家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就算您觉得黄奶奶跟着老爷子丢人,可现在人都去了,而且是在给您送东西来的路上累死的,都说死者为大,你不管有多少契书,有多少理由,都说不过去的。爹,你说是吧?”
老爹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弟妹,如果你实在觉得为难,就等三弟回来再说吧,不过老人家得赶快收殓入棺,还要通知他的子女。
嗯……这事儿你不方便出面的话,我去办好了!”老爹说着站起来,大步走出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