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真的不行了?
对于朱厚照来说,这实在是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的事实。尽管之前弘治皇帝的病情看似来势汹汹,可他每日去文华殿听讲之后就到乾清宫西暖阁来侍疾,有时候在一旁背书,有时候亲自喂药,有时候则是听父皇讲着自己从前不耐烦听,如今却得打起精神做聚精会神状的大道理。然而,昨日他分明郑重其事点头答应了父皇,一定会在接下来这段期间好好监国不使小性子,可今天这一大早情势急转直下,面对气息奄奄的皇帝,几个太医竟是只会磕头而已。
一时情急之下,坐在床沿边上的他霍然站了起身,冲着那些人厉声喝道:“磕头磕头,你们只会磕头,除了这个你们还有没有其他本事?要是治不好,我把你们全都流放到甘肃充军……不,是全部斩首示众……”
才说到这里,他突然只觉得背后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襟,一扭头看见弘治皇帝正冲着自己微微摇头,他不禁满面赧颜,慌忙坐下来凑近了去:“父皇,我不是有意喧哗的,你好好歇息,这些酒囊饭袋要是不行,咱们上外头请大夫,请更好的大夫……”
“都是天数,不要忙活了。”弘治皇帝昨夜睡得昏昏沉沉,今日一早醒来之后,自觉情形更糟,此时有心想要苦笑,却只有嘴角微微**了一下,右手无力地抓了抓儿子的手,“厚照,朕从来没想过这么早就让你坐上那个位子,本打算让你先历练历练,谁知道天意弄人……朕如果不在了,你要孝顺你的母后,她没了朕,就只有你可倚靠了……”
朱厚照被弘治皇帝说得眼睛通红,突然扭转头来冲着地上趴伏的那些个太医院众人怒喝一声滚,等一个个人狼狈不堪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他整个人便几乎趴在了弘治皇帝身上。
“父皇,你别说这些傻话,我不要听不是都说吉人自有天相么,你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都是那些饭桶的错,不过是区区风寒,怎么会这么久都没好,想当初我小时候最怕吃药,那么一场风寒拖拖拉拉一个多月也好了……”说着说着,他已经是泣不成声,趴在那儿抽噎了许久,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肩背,他才顶着两只桃子似的眼睛抬起头来,那样子异常可怜巴巴,“父皇,你别丢下我,千万别丢下我……”
“傻孩子”
弘治皇帝无力地笑了笑,只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实在是傻得无可救药。这样一个依恋父亲的儿子,他大可亲自手把手扶着他去熟悉国政,干嘛要拿那种赶鸭子上架的笨办法?他自诩通医术精合药,对太医院中人多番优抚不说,就连重修本草亦是不遗余力。如今,他就因为这么一丁点小风寒落到了现在这地步,老天爷未免太薄待他朱祐樘了
“皇上,厚照说的是,别说这些丧气话,想当初那样多的难关都挺过来了,如今就是一丁点小病,何至于捱不过去?”一旁刚刚扭过头去拿手绢堵着嘴,愣是硬生生没发出悲声的张皇后这会儿终于走近前来,紧挨着朱厚照坐下,一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一手按着丈夫的手背,凄声说道,“为了咱娘俩,皇上你也一定要撑下去,否则……”
否则朱厚照这样年纪轻轻,他们孤儿寡母,谁知道会不会被朝中那些老大人欺负了去
妻子言语中的凄惶,弘治皇帝又怎么会体会不到,眼看朱厚照又在那使劲揉眼睛,他只得轻咳一声,轻声说道:“就算朕不在了,内阁三位先生都是正人君子,定然会好好辅佐厚照,更不用说刘大夏戴珊他们几个也都是一等一的忠臣……”
“那是对你,可厚照终究还小”张皇后紧紧按住了丈夫的手,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皇上,不要说这些话了,咱们娘俩都不想听,你好好歇着,好好调养,等你好了,咱们一家三口一块去太液池琼华岛上看日出,看满月……”
“你不说朕几乎都忘了,朕当年还答应过你,有朝一日,带你去泰山看日出……那会儿年轻气盛,只觉得但使没了万贵妃,朕什么都能做到,却没想到今生今世没能出得了京城一步……不过没关系,都说人有来生,若是来生,朕还娶你,那时候,咱们游遍天下五湖四海,全了这桩心愿。”
张皇后原本就是强忍悲戚,这会儿被弘治皇帝这番话一挑,她立刻再也忍不住了,竟是扳着朱厚照的肩头泪流满面。而朱厚照身在宫中,对男女之事虽也听太监们说过,可这会儿父母刻骨铭心的相依相守,他却从没体会过。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颗心又酸又涩,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使劲揪着衣角不敢放声。
“皇上,司礼监萧公公亲自去了内阁,元辅大人已经照您的旨意写好了遗诏。”
就在这节骨眼上,下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压低的声音。乍然听见此语,朱厚照忿然起身,也不看地上跪着的人是谁就要抬手去打。还是张皇后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抱住,他那含怒出手的一击才落了空,可即便如此,他仍是气咻咻地叫道:“什么遗诏,父皇还在呢,你们这些狗东西就一个个都盼着那日子,你们对得起父皇吗”
眼见朱厚照这样闹腾,弘治皇帝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无奈,到了嘴边的话也不由自主吞了回去。他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看着儿子那背影,看着他的肩膀微微**,看着他和张皇后抱在一块泣不成声,他挣扎了许久,这才终于开口唤了一声:“皇后,厚照,你们过来,朕还有话对你们说。”
见朱厚照慌忙扶着张皇后过来,自己则是跪在床前踏板上,他竭力轻轻抚摸着那圆滚滚的脑袋,断断续续地说道:“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皇位只有你一个人担得起……朕去了,祭祀礼仪那些事,你就听大臣的;孝顺皇太后和皇后,想来不用朕教你;但恪守祖宗成法,选贤用能,这两条你务必记在心里”
前头的话弘治皇帝声音并不大,只是到最后一条时,他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见朱厚照微微一犹豫,就连忙握着他的手连声应是,他不禁心头一松,那最后一桩心事终于放了下来。抬眼端详着泪眼婆娑的张皇后,他只觉得眼前渐渐朦胧了,竟依稀回到了当年大婚的那一刻。
那会儿通红通红的喜烛照得新房亮堂堂的,他被几个异母所出的弟弟灌了好些酒,回新房的时候便有些头重脚轻,甚至忘记了之前挑喜帕时看到的新娘子是什么样子。而当他在床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时,却是一双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紧跟着便是一连串埋怨。
“走路可小心些,不会喝酒就少喝些,真是的,干嘛折腾自个儿”
虽说他那时候的太子之位远远说不上稳当,可身边的宫女内侍都是从来没违逆过他,这等嗔怪他竟也是头一次听到。现在想想,也许就是那会儿看到卸妆之后她表情丰富的脸,也许就是她在枕席间的紧张和呼痛,也许就是她因为他后来待一个宫女和颜悦色就在人后给了他几日脸色看,他才渐渐爱上了这个真真切切的妻子,而不是一个成日里以贤惠大度为准则形同木偶的太子妃。
不能和爱妻一块变老,不能看着儿子长大成人,真是人生大憾……如果老天爷再给他二十年……不,哪怕是十年都行,那该有多好
朦胧之间,他依稀看到妻子和儿子扑在身上,娘俩都在嚷嚷着什么,他却一丝一毫都听不清楚,竭力想要说出口的话到了嘴边,却化成了另一句不相干的言语。
“刘文泰误朕……”
随着弘治皇帝遗憾地闭上了眼睛,西暖阁中一瞬间乱成了一团。张皇后片刻工夫就哭哑了嗓子,最后整个人都栽倒在了丈夫的身上;朱厚照已经是哭到了干嚎,床沿边上铺着的软巾被他撕扯得一团乱。一个个宫女内侍亦是全都俯跪在地,虽是不敢放声,可那金砖上隐约可见清清楚楚的水迹。
这乾清宫中住过好几代的天子,可似当今这样仁厚宽容好伺候的,却只有当年的宣庙。可这么一位皇帝,竟是和当年的宣德天子一样英年早逝,老天爷未免太会折腾人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厚照才终于回过神,却是在几个女官的帮忙下将张皇后救醒,又力劝着让人到一旁的软榻上休息,又吩咐人去内阁报信,去司礼监叫人,旋即就呆呆愣愣地坐在床沿边上,一手握着父皇那渐渐失去温度的手犹自不肯放。就在这时候,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
“皇上已经龙驭上宾,还请殿下节哀……”
“节什么哀”朱厚照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个巴掌抡圆了将那老太监打翻在地,继而怒吼道,“父皇临终前惦记着的就是我和母后,要是我这个儿子的还能节哀,那我算什么滚,都滚开,让我陪着父皇……从今往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前几句虽是怒气勃然,但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朱厚照已经再次泪流满面,竟是僵硬地坐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床上的弘治皇帝。
要是世上有后悔药,他绝对不会和父皇怄气,也许这样,他的父皇就不会这么突然地撒手西归。这一切都要怪他,都要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