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边听边看着图,细细思索片刻,脸现惊喜,如获至宝。他凑近那幅图,细细揣摩、记忆,又兴致勃勃地问道:“这可是你想出来的?如何让马鞍两端高翘,用何材质?又如何连接马镫?”
项婉儿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可最终还是闭上嘴巴,一语不发,她也好奇地看向伍被。伍被详细解释两头高翘的木制托架做法。说完,一抬头看到霍去病赞叹、项婉儿佩服的目光,他才一笑,又说道:“不敢掠美,这高桥马鞍乃是我从北地匈奴人处学来……”
“什么?”霍去病大吃一惊,“匈奴人?”
“是。”伍被肯定点头,“这并不奇怪,终年骑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定会比以稼穑为生的农耕民族对于马具有更急切的需求。”
“可他们……我舅舅也没说……”霍去病震惊得有些语无伦次。如果匈奴人有如此马鞍,那么与匈奴对战多年的舅舅不可能一无所知啊!可他怎么听了没有听说?!
伍被似乎看穿了霍去病的心思,解释:“匈奴人强悍,自幼生长于马背,骑术娴熟,无鞍亦骑射无所拘束、不便;再加上其地处北地,多牧草而缺少林木,又居无定所,虽有如此好的用具,却缺少制作材料与好的匠人,故匈奴大军中能用如此马鞍的很少。”
“啊?”项婉儿张大眼睛,又惊又喜,觉得自己听到了不得了的历史。
霍去病却不满地诘问,“你既然知道如此好东西,为何不早早说出来?这也能提高我大汉骑兵的战斗力啊。”
伍被淡然、尔雅地笑着,“此物虽好,却依然不能让马上骑士稳定,既有缺陷,我也不敢擅自拿出来让人见笑,如果不是看到了马镫,只怕这东西只能在我脑子里留一辈子。”
霍去病不以为然,“你如此要求尽善尽美,若不圆满,便决不示人,但天下之间又有哪些是圆满的,只怕等到条件都满足,一切先机尽失了。”
伍被听了,只是悠然地笑着,转头看向连绵的远山,目光也笼罩上一层雾霭烟岚。以前也有人这样不以为然,一脸讥诮地对自己说:“你这个人聪明绝顶、心思深沉,眨眼间机变百出,可就是缺少血性,少了男儿的慷慨气概。”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片烂漫的山花绿树中,窈窕身影跑着、跳着,拿着野花,笑语嫣然,她忽然转头,撅嘴做了鬼脸,又轻笑了起来,“我才不稀罕自己的身份,父亲的钱和权力是用来实现父亲的野心的,我们只是父亲手中的道具,是为父亲实现伟大理想的道具!”
他也记得那个深夜,一个骄横的声音在居所之外大叫:“伍被,你出来,你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将你的房子给烧了。”
……
一串清脆如银玲的笑声从记忆中飞出来,是那么熟悉而陌生。
伍被转头,正看到刘陵笑语嫣然地对着张汤说着什么,而张汤点头附和,瘦削的脸上也隐隐有着笑意。不禁随之笑了起来,笑容中隐隐有着怅然……
而一直注意着伍被的项婉儿自然没有错过这一幕,她看了心一跳,隐隐有些涩然,她虽然没有喜欢过别人,没有谈过恋爱,可也知道伍被对陵翁主不一般。
是啊,项婉儿想着,像刘陵这样的女子,连自己看着都仰慕爱惜,还有什么样的男人能不喜欢呢?
“啪!”一个清脆的巴掌相击之声,打断了项婉儿失神,她看向跃跃欲试、满脸兴奋的霍去病,听他说,“好!我这就去找人做!然后赶紧试试看!”说着,又看了伍被项婉儿一眼,问:“你们两个去不去?”
伍被摇头。
项婉儿想了一会儿,才说:“不了。”她不好意思在人家盛意拳拳邀请,自己也答应之后,又反悔要求回去。
霍去病看着项婉儿欲言又止,最后一咬牙说:“算了。”然后转身大步离去,直奔自己的马匹而去。在途经张汤时,只对他说了一句,看也没看刘陵,便匆匆离去……
项婉儿看着霍去病的背影,又想到自己刚才的想法,不禁补充:心智未开的少年不算!
与此同时,长安,宣室殿里。
刘彻正他猛然站起身,狠狠摔下一份奏疏与供词。他怒视着桌面上的书简,好像那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心中不由愤恨地大骂,刘安,老匹夫!
其实让刘彻生气、恼怒的虽有供词中所说刘安刺杀廷尉一事,更主要的却是因为他的估计居然会出偏差。他恼怒自己居然看错了刘安!
可又怎会错?刘彻强压下怒气,又坐回去沉思,暂时忘记还有两个小子跪在这殿里。
李敢、赵破奴跪伏在殿内,知道天子震怒,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刘彻坐下,李敢依然中规中矩,不敢擅越雷池一步。
而赵破奴则感到天子怒气稍平的时候,偷偷抬起头,看了皇上一眼,猜测这书简内容到底为何?是什么让天子阴晴不定?
他以前是见过当今天子的,在虎贲军、在未央宫中都是远远一瞥,可这远远地窥视就让帝王的威仪深深落印在他心中,他常想当帝王说出“凡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是何等豪迈霸气,也因为此,他投身军中御敌建功之心更烈,同时也好奇是什么字让天子如此愤怒。
此时,刘彻阴沉着脸,手扶几案,默然不语。他思来想去,越发觉得自己看人不会错,刘安虽有才多智,但心性多疑,缺乏勇气,如果一件事情没有十分把握,绝对不会冒然出手。这次刺杀廷尉绝不像是他会做的……
刘彻又一次拿起那份被他摔掉的供词,从头到尾细细浏览了一遍,看完,他长出一口气,定下心来。他没有看错,这次的事情确实不是刘安所为,应是莽撞的刘迁做出的……
而这份供词,刘彻微微一笑,应是在张汤引导下,那刺客又迎合他的意思,弄出来的,可字句之间依然有刘迁主事的意思……
好个自作聪明的张汤!
刘彻从卷册中抬头,看向还跪在地上的两个少年,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臣赵破奴。”
“臣李敢!”
两个人铿锵有力地回答。
听到两个少年的回答,刘彻笑了起来,“原来是你们两个,也亏得张汤能用你们。看来他与霍去病相处得不错。”
李敢讷讷不敢回答。赵破奴恭谨而简短的回答,“是!”
“哦?”这一声反倒让刘彻好奇,他深知这两个人个性,尤其霍去病,如今能和张汤相安无事,那这之中定是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刘彻说道:“将路上一切都说给我听。”
赵破奴愣了一下,不明白天子所说的一切指的什么,是从遇刺到张汤让他们送书简的一切经过,还是出长安之后,巨细披靡的一切……
“从出长安开始。”刘彻说道。
赵破奴听完,赶紧将这一路发生的事情,一一细数。他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上位者。他发觉自己只要说到项婉儿,天子便听得尤为仔细,当说到项婉儿车厢中放有书目时,天子甚至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
赵破奴将这些暗自记在心中,口中说话更加小心,等说到馆驿中,张汤丢衣服、被化脸剃眉,还有衣服上所书言辞时,便讲得含含混混……
可刘彻一听,便笑出了声,口中虽然轻斥,“胡闹!”却并不深加责备。
赵破奴心领神会,知道日后即便张汤说起,天子也不会追究了。
及至淮阴县欲寇,声言找张汤复仇,接着两厢厮杀,险象迭起……赵破奴更是渲染得紧张无比。说到最后,他俯身叩拜,称谢天子未卜先知、遣虎贲骑卫救命之德。
刘彻颔首点头,又问:“后来呢?”
赵破奴回答,“后来,廷尉大人带臣等到淮阴县廷,审讯匪盗,及到天色以晚,臣等被廷尉大人招呼,让送书信与长安。”
“那些匪盗如今在何处?”
“应该留在淮阴县廷。”
刘彻默然,他又看了看那供词与张汤地奏疏,暗想:这些人性命将不保了。
沉默良久,刘彻遣退两个少年。
殿外,天高云淡,碧空如洗。
俄倾,刘彻从宣室中走出,眼望高天,叹道,“秋后了,庄稼也绝不能再留。”说话时,他的脸上隐隐显现出杀伐之气。
近身的内监低眉敛首,恍若未闻,直到天子诏命请卫大将军,才急急而去。刘彻步下台阶,前往后宫第一殿——椒房殿。
在未央宫后宫首殿椒房殿,皇后卫子夫正一脸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刘据,听着刘据用稚嫩的声音朗朗背诵文章,心中泛起喜悦。当她看到有宫女端进来时令新鲜的果品,便含笑接过果盘,说:“好了,文章等一会儿再背,先吃些东西。”说完将果盘递到刘据面前,让他自取果盘里面新送进宫的鲜果。
刘据选了猕猴桃,旁边有灵巧的宫女拿过来剥开,弄好,服侍皇子食用。
卫子夫看着儿子津津有味的吃着,笑容满面。
一旁随侍的内监趁机禀告,“长皇子聪颖好学,《春秋》已能复颂大半,今天先生检查也是夸赞不已。”
卫子夫听了,笑着抚摸着儿子的头顶,心中充盈着欣慰。
后宫倾轧争斗犹如战场,虽不是真刀真枪,却动辄血流满地,其中艰险,比之战场犹胜。而自己身居后宫,最初蒙天子宠爱时,尚不觉得如何险恶。可如今爱弛,又有王夫人独得专宠,便感到其中艰难。
她最近偶然看到昔年陈皇后千斤求得的《长门赋》,每读到“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心中亦忍不住戚戚,昔年对陈皇后的怨恨,也变成了同情,更惧怕有一天也如那陈阿娇一样……
所以在读到最后“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每每泪湿衣襟,彻夜难眠。
虽然有时也安慰自己曾有“椒房之宠”,可又想到陈后又岂无“金屋藏娇”之爱,便更加惶惑不安,也为此更加谨言慎行。幸好自己比陈后多了一个聪颖的儿子,又多了一个能征惯战的弟弟……现在只希望据儿能为太子,如此才能长保无虞。
卫子夫目光殷殷地看着儿子,充满希望,却又隐含不安。
据儿虽是陛下长子,聪敏,性格和顺谨慎,却与陛下性情相悖。以前情爱浓时,枕畔听说“子不类父”,当时自己并不在意,可如今她已经不是专宠于前,再回忆这些话,内心不禁忐忑。尤其现在如今后宫王夫人生子刘闳,李姬生子刘旦、刘胥,而皇上对这些皇子的喜爱明显多于据儿……这让她忍不住害怕:自己的据儿,皇上的嫡长子被送到宫外,只成为一个诸侯王……
想到这里,卫子夫目光黯然,抚摸着儿子的手也稍稍停止,她思忖:据儿已经六岁了,身为嫡长子的他依然没有被奉为太子,以后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让据儿成为太子?
“母亲。”刘据感到母亲的异样,不禁抬头,忧虑、敏感地看向美丽温柔的母亲。
卫子夫展颜,将忧虑压在心底,温柔地探询,“据儿,怎么了?”
刘据看到母亲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便摇了摇头,一笑,又开始吃东西。
卫子夫看着儿子小小年纪却极为稳重的样子,疼惜地一笑,更加肯定决不能让他离开自己的身边。而据儿要做太子,必须要有更加强大的后盾,一个弟弟卫青现在看来还是不够的,必须要有更多的人支持……
然而纵观卫家的人,他的弟弟们除了卫青都不成将才,而卫青的孩子又都太小,就算长大,平阳公主也不会肯让她的孩子身涉险境,那么……
卫子夫眼中精光一闪,那么只有去病了,去病虽然不姓卫,但是他却是姐姐少儿的孩子,又在卫家长大,他的骨血已经融入了卫氏家族。最重要的是这个孩子自卑而又极度自傲的个性,还有想要创建一份功业想要证明自己的那份心意……这让他绝对会成为一个新的卫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