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巍峨壮观的未央宫灯火通明。
乐府的宫人们在灯火下奏出了凯旋之音,舞者长袖交横飞舞,卷扬天际,宛若游龙登云……这个夜晚属于战胜匈奴的英雄。
项婉儿打扮成宫女的模样,悄悄溜进未央宫的前殿,欣赏这喧哗、欢乐、兴奋的一夜。不过对比于被团团围住的、抗击匈奴的英雄,项婉儿的目光更多的集中在了一个少年的身上……
这个少年虽然现在不是英雄,但是他却引人注目。因为他沉默寡言,表情冷漠,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是卫大将军的外甥,天子宠信的侍中----霍去病。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个少年都有着锦绣的前程,灿烂的未来,可是他却在这让人高兴的夜晚,显出了置身事外的冷漠……而项婉儿的脑海中也总是闪现出在酒肆中的情景,还有他断断续续地吟哦……
有什么隐藏在这歌舞升平,欢声笑语之下呢?
项婉儿虽然被称为“神女”,却始终弄不懂身为“高干子弟”的霍去病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干什么在这种时候露出这种表情?
“小孟,”项婉儿随口问着身边低头敛首的小跟班,“你说这个霍去病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本是随口问一问,可小孟却无比认真地凝神细看过去。
一看到霍去病,小孟忽然发出一声低微、凄惨的尖叫,然后就惧怕地蹲在地上发抖。幸好她们处于角落,再加上喧哗遮掩,众人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六位将军身上。小孟不合时宜的惨叫并没有受到关注。
“怎么了?”项婉儿听到叫声,也跟着紧张地俯身,轻轻抚摸着小孟的头。
“那人……那人……”小孟又看了霍去病一眼,然后恐惧地收回目光,“那个人身上好多血……”顿了一下,小孟紧张地抿了抿嘴唇,“他身上的杀气冲天,还有死了好多人,血流成河……”小孟低着头,乱七八糟地说着,说完了她一个劲儿重复着,“好多人,好多人……他杀了好多人……”
如何可怕,项婉儿由于没有看到,也无从想象,不过如果能把从小就见惯幽魂、平时安静沉稳的小孟吓成这个样子,想来霍去病身上的气确实不一般。
就在这时,有中常侍提高声音,压倒了所有喧哗,宣读着皇帝最新的诏命,“……大将军卫青,躬率戎士,师大捷,获匈奴王十余人,特封青六千户,封青子伉为宜春侯,青子不疑为阴安侯,青子登为发干侯,赐千金;护军都尉公孙敖三从大将军击匈奴,功勋卓著,以五千户封其为合骑侯;都尉韩说……”
每当中常侍念完一个人的封赏,底下都是一片哗然赞叹与歌颂帝王声、谢恩声……项婉儿一一听着,兴味盎然地看着每个受到封赏的将军的表情,心中也随着他们的高兴而快乐起来。她喜欢这种感觉,见证历史的发生,仿佛她也是这其中的一分子,或者她也可以想象自己也是这其中的一员,忘记所有。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是将自己想象成别人,就没有那么多不如意了……所以这一刻,项婉儿是真心快乐的,她甚至忘记了身旁还有个正在恐惧的小孟。
项婉儿在这慷慨激昂、欢欣雀跃的时刻,却还是看到了霍去病,看到当别人踌躇满志之际,他却黯然地退出了人群。
项婉儿又看了看前殿的热闹,然后想了一想,也随着那少年走了出去,丢下了小孟一个人。
霍去病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尾随在后,他步幅大而步履仓促,忿忿地踏着青石板地面,离开热闹喧哗的宫殿。等到门口,他还是忍不住猛地转身,冲着那盛大场面冷冷地“哼”了一声,脸上现出冰冷不甘的神色,丝毫不在意宫门口被他突然回头怒视而惊悚诧异的宫女。然后,霍去病在那宫女的注视中,转身,顺着未央宫东西的干道向西而行,直奔西司马门。
他现在想要去跑马,也只有风驰电掣的速度,能够吹走他心头的火焰。他也想要纵横沙场,成为那前殿之中立功受赏的将军,就像他的舅舅一样……
可是……霍去病猛然停下,向旁边的树干挥出一拳,击得树干摇晃不已,他恨恨地想:可这样的机会什么时候才有呢?前面挡着那么多人,而舅舅、姨母,甚至是皇帝陛下根本就不将我当回事……
想想这么多年,自己在舅舅府里,舅舅、舅母虽然对他很好,但是他总是寄人篱下,而现在虽然成为天子侍中,那依然是得舅舅的荫蔽,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大丈夫应当自己建功立业,成就功勋。
就在霍去病心中愤懑的时候,忽然前面传来一阵笑声,接着一个朗朗的声音道:“我就猜你在这里,怎么?要到哪里?”
霍去病一听到这个人的声音,只觉得心中的郁闷消失大半,他飞快地瞟了对方一眼,骂道:“赵破奴,你个小竖子,不留在床上做些好梦,到这里做甚?闲着讨打么?”
一个修长的人影从宫殿、树木交织出的阴影中走来,他英武俊秀的脸上都是笑意,口中却叹道:“我倒是想在床上睡觉,但天生劳碌命,那有那种清闲,你看我刚换过班,就到这里等你,想着咱们好久不见,那说什么也要打个招呼。”
借着月光,果然看到赵破奴一身未央宫侍卫的衣服。
霍去病觉得心情大好,他一把抓住赵破奴,笑道:“确实好久不见了,走,你快些去换衣服,我请你喝酒去。”
赵破奴一听笑了起来,“你刚才在前殿里还没有喝痛快么?”
霍去病脸色一沉,哼了一声,冷冷说道,“看着别人受赏封侯,还要装作高兴,喝那种酒有什么意思……”
“怎么是别人?”赵破奴打断他,“那里面可有你的舅舅。”
“舅舅怎么了?舅舅的又不是我的。早晚有一天,我们也受赏封侯,到时候喝自己的庆功酒,那岂不是更好。”
听到霍去病信誓旦旦的言语,赵破奴也随之叹息,“那要熬到什么时候?现在朝廷武将里上有你舅舅卫大将军,下也有李广、公孙敖、苏建等名将,怎么会用得着你我这等无名小子?”
霍去病听了傲然一笑,说道:“公孙敖有智无勇,用兵太过墨守成规;李广运气不好,况且老了……”
“这话有种你跟李敢说去,”赵破奴斜了他一眼,嘲笑,“看他不找你拼命!”老实人生气才是可怕。
霍去病讪讪地停了下来,叹道:“那个小子小心眼又不懂玩笑,我才懒得招惹他。”顿了一下,霍去病笑道:“算了,你既然提到李敢,那咱们喝酒也拉上他,喝完之后,咱们跑马去。”他一把抓住赵破奴,催促,“去,快些换了这身衣服。”
赵破奴迟疑了一下,没有动,说道:“咱们最近还是不要去城外跑马了。”
“怎么?”霍去病停了下来,脸上有些不解。
“县吏将跑马毁坏农田的事情报到廷尉属,而张汤已经上奏了皇上。只怕再去……”
“你怎么也学李敢那样胆小,如果皇上想要惩办咱们,早在张汤说的时候,咱们就进了廷尉属,如何能等到现在?”
“那还不是得了你舅舅的荫蔽?” 赵破奴嘲笑,知道霍去病平时总是以受荫蔽为耻。
霍去病无言,他又怎么不知道这些,这些事情之所以会到廷尉属,均是因为县吏们不敢得罪此时深得皇上宠爱、又身为大汉皇后亲弟弟的卫将军,但却又怕长官置办他们办事不力,采取的不得已举措。可是……霍去病脖子一扬,执拗道:“难道我不做那些就不是得舅舅荫蔽么?再多做些又何妨?!”
赵破奴英武俊秀的脸上也挂上了轻松的笑,“这个时候你倒是不在乎了?如此言行不一,日后你若成了将军,不知道底下的人得受多少罪?”
“嘿嘿……”霍去病大笑,“那要等我当上了将军再说,至于士兵,你就不用担心了,如果他们不想受罪,回家种地抱孩子去,要不就爬到我的头上,想在我手底下,不受点苦,那干什么?!快走,不然天都要亮了。”
赵破奴答应一声,又说:“那你先去找李敢,我换了衣服就到安门大街等着。”
“好!”
霍去病笑着离开赵破奴,出了未央宫,直奔李广将军的府第。
到了李广家门前,他也不敲门,直着嗓子大吼,“李敢!李敢!你给我出来!再不出来我把你家大门拆了……”那种呼喝声不像是找朋友,倒像是来寻仇的。
几声过后,立刻从府里面传出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大门一开,从里面奔出一个青年,青年看到霍去病,二话不说,举拳对着霍去病的面门就砸。
霍去病闪身躲过,一把抓住青年的拳头,道:“谁招惹你了,这么大的火气,也不怕打死了人。”
“打死你这个小竖子才好。”李敢骂道:“你害我还不够,如今又跑到家里来了。”说着又是一拳。霍去病又闪开,一脸无辜,“你可别诬赖人,我一老实人什么时候陷害你来着?”
李敢哼了一声,质朴的脸上露出愤恨,“老实?不知道你是从那种老实人里挑出来的?你说今天白天你在我家干了什么,让我一回来就被责问,说什么要对人家姑娘负责!我这都还没找你,你倒是送上门来了。”
霍去病坏笑着摸了摸身上,恍然大悟,“哎呀,我说怎么找不到?原来那件心衣是掉到你家里了,抱歉,抱歉。”
“我要宰了你!”李敢听到霍去病的话,气得咬牙切齿,自己只问他干了什么,他竟然就知道是那件女子心衣的事情,看来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算了,算了。”霍去病无所谓地说,“只要你打得过我,你就随便报仇。可是今天不行,我是来找你喝酒的。”
李敢收回手,心中虽然恼恨,但听到霍去病这样说,也不好继续发火,便口中只为难道,“今天我爹回来,我怕是走不开。”
霍去病拍了拍李敢的肩膀,不屑一顾地说道:“皇上下令今天举国欢庆,整个长安的人都不睡了,你以为你爹这个大功臣晚上能回得来啊?也就只有你还规规矩矩的在家里傻等呢!走了,牵上你的马喝酒去,明天一早出城咱们跑上一圈,保准误不了看到你爹回家。”
李敢还在迟疑。
霍去病催促,“快点啊,赵破奴他还在安门大街等着呢。”
“破奴也去?”李敢怀疑,“他不是在未央宫里么?”
“是啊,他在宫里做事都不怕出来,哪像你这个小子在家里还推三阻四的,是个汉子就去不去来个痛快。”霍去病激他。
李敢想了想,一咬牙,点头答应,“那你等我一下,我牵马去。”
霍去病大笑,“这才对!快点啊!”
等到两个人到了安门大街他们经常碰面的地方,赵破奴早已经等在那里了。三个人一番胡闹取笑之后,霍去病带头就奔着还开着门的一家酒肆而去。
在平时,酒肆的门早已经关了,而今天这里面还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客人。
霍去病几乎是横着进去,进去之后捡好的地方席地而坐。接着,赵、李二人在他对面坐下了。待众人坐定,老板忙命人端上等好酒,辅以精美小菜。
霍去病自顾自地端着壶,倒了一杯酒,也不管对面两个人,自己喝了起来。
看到李敢脸上的不赞同,赵破奴笑着说:“别管他,看到别人得了封赏自己没有份儿,他正别扭着呢。”
李敢低头,他太了解霍去病了,这个小子在打架,或者说打仗方面确实有点鬼才,每当他们三个聚在一起,议论那些将军对占匈奴的战略的时候,他多数能看穿那些将军的策略,甚至还能说出更加高明的想法。也因为如此,这个小子除了他的舅舅,谁也看不起,更认为自己蜗居在长安,实在是屈才,是耻辱。
霍去病是一心要和匈奴一战,但是他舅舅偏偏压着,不让他动弹,这让这个小子心里窝火,他自己不痛快,就想喝酒、跑马、打架……反正让别人也不痛快就得了。
李敢长叹一声,看向赵破奴,只见赵破奴也一脸无奈。两人对视一眼,不禁苦笑。他们两个又有谁不想去战场,图个痛快,建功立业呢?
赵破奴饮了一口酒,目光迷蒙起来。比如他,他本是虎贲的兵卒。虎贲军又是当今天子用与匈奴战斗中失去生命的将士遗孤、还有其他良家子组成的队伍,也是皇城中除了建章监骑卫外,又一支护卫队。本来这支队伍,能很快地成为对抗匈奴的精锐,可惜他还没有等到那一天,就被调入未央宫,成了皇宫的侍卫。这样下去的话,只怕能去战场的机会微乎其微。
再说李敢,李广的三子,他又不想杀场成名么?可是他的两个哥哥现在都已经死了,李家更不会让这仅存的孩子轻易上战场。所以他们三个,可以说是同病相怜,这也是为何每次霍去病喝酒、跑马、打架……他们不劝阻,反而煽风点火、帮忙的原因了。
男儿当生死沙场,而非老死家中,又有哪个少年没有一场将军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