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入腊月, 白嫩的蒜瓣上已经长出了一指长的蒜苗,青翠碧绿,煞是可爱。这对冬天少见绿色的小孟来说, 自然希奇不已。而每天早晨起来, 看看蒜苗长没长高也成了小孟必做的功课。每到小孟观察蒜苗时, 项婉儿就呆呆地看着小孟, 目光中充满了探究和疑惑。若小孟冷不丁地回头, 多数可以看到主人来不及掩藏、略显尴尬的笑容……不过,小孟宁愿看到主人这种笑容。至少这笑容露出来的时候,项婉儿不再显得那么忧郁、那么死气沉沉。
小孟恨恨地想:主人变成这样, 都是那姓霍的错!
自那个姓霍的走后,主人不再读简册;不在画奇怪的图;不爱说话……小孟掰着手指头数着, 甚至与太子刘迁、与伍被、与郭解说话的时候, 都时常走神。
不但是主人奇怪, 连那太子、伍被和郭解也都很奇怪,明明这些人以前都很少来此处的, 现在倒是跟那些把主人当成神仙的百姓一样天天都来报到。尤其是那个太子刘迁,来了就不想走,好像要把家搬来这里似的。
想起太子刘迁,小孟立刻皱起了鼻子,显示她的厌恶、烦恼。
是啊, 那位太子实在太过无趣, 每到这里说不到三句, 就开始吹嘘自己。他不但吹嘘自己有多么聪明、多么英勇、多么知识渊博、见多识广, 更吹嘘淮南王府有多么富庶……刘迁这样子就跟她以前所住村子里最没本事人一样, 那种人说得越大声、吹嘘得越夸张,就越让人看不起……
不过, 这都是那个姓霍的错,他若不离开,又怎么会有这么多麻烦?!
小孟最后恨恨地总结。
外面天光大好,那场雪的痕迹早已不存。不过厚重的棉门帘开启之际,依然寒气逼人。幸好很快门帘落下,而零露提了个篮子绕过挡在门口的屏风走进来,她一脸的笑容,献宝似的对着屋内人说,“项姑娘,小孟,来瞧瞧太子差人都送来些什么?”话声清脆入耳,如珠落玉盘,竟比她所说内容更吸引人。
小孟端起那装着蒜苗的碟子起身,避过零露,将东西摆放在原本的位置。而身为主人的项婉儿则淡然一笑,说声“辛苦你了”,就又恢复懒洋洋的茫然。
零露看得一阵心酸,原来这位神女多好啊,天天笑着,看什么都新鲜,和她们这些女侍也有着说不完的话题,这可才几天,人不但瘦了,连性子都好像改了。
不过……零露脸上出现了仰慕、崇敬,她暗想:不过神女本就不同一般,忽然变成了这样子肯定是离魂时看到了不得了的景象,这才会如此担忧吧,唉,神仙也不好当啊!
这样想着的零露对于项婉儿无精打采不但不以为怪,反倒越加用心维护,她从篮里拿出一个果子,继续用那甜美声音妄图吸引项婉儿注意,“项姑娘,瞧瞧啊,这是石榴,也是从西域来的,听说太子都没舍得吃,全都给您送来了。”
“那替我向太子说声多谢。”项婉儿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趣,“你若喜欢的话就拿去。”
零露听闻,脸上先是露出惊喜,可转眼间又将喜悦敛去,万分不舍地将东西放下。这些东西她哪里敢要,太子也不如神女好说话啊!
留恋地又看一眼,零露绝然抬头,不理会那诱惑,她抿起嘴,凑近项婉儿,略带神秘地说:“项姑娘,王府里过几天要举行大傩驱邪仪式呢!”
“什么?”听到陌生的名字,项婉儿终于从茫然中恢复一点点精神。
“大傩驱邪仪式!”零露见引起项婉儿的兴趣,就清脆响亮地重复一遍。
“大奴驱邪?”项婉儿脑子一片混沌,但听到陌生的词,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个明白,这也算是积习难改吧?
“大傩,是大傩啦。”零露强调,“就是用以腊月驱鬼的仪式啊,姑娘没有听说过么?”可爱的女侍不解:这仪式每年都有啊,和上元祭祀、上巳节祓禊泼水仪式一样又不是什么神秘的仪式,为何神女却好像第一次听到一样?尤其这大傩驱邪仪式是驱除带来疾病和灾祸的鬼蜮,而这些鬼蜮是升仙的大敌,修道之人不是应该很在乎的么?
不过看到项婉儿依然茫然不解的样子,零露还是解释,“大傩驱邪仪式就是在先腊一日,选中黄门子弟年十岁以上,十二以下,一百二十人为侲子……”瞟一眼听得认真的项婉儿,可爱女侍奇怪之余,也说得更加仔细“……蒙熊皮,玄衣硃裳,执戈扬盾……最后,逐恶鬼于禁中。”
项婉儿听得仔细,听完忍不住又要找竹简、毛笔,想要记下这仪式过程。谁想她一动,早就站在旁边小孟立时递过竹签、蘸了墨的笔,还附送上一个笑脸。
零露见机赶紧说:“项姑娘,这大傩驱邪仪式之中好些步骤,我可是说不清,不若您也去看看才好。也趁这机会驱邪避灾啊!”
小孟难得的赞同,撺掇着项婉儿也去。
项婉儿本就不是一个能拒绝别人的人,再加上她此时心情极为忧郁,也想趁此机会出去走走,而且她心中也确实对这仪式感兴趣……所以,她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零露看人答应,生怕她又反悔,所以匆匆跑了。剩下的小孟也是一脸高兴。项婉儿看到这两人地反应,诧然问,“怎么?这有什么值得的高兴么?”
小孟先点头,又赶紧摇摇头,最后眯起眼睛一笑,转身跑了,留下莫名其妙的项婉儿。直到此时,项婉儿都对自己的状态没有自觉。她没有自觉一是因她本就不是一个爱惜自己的人,再就是这段时间她过的浑浑噩噩,不断失神,只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有时还有些昼夜颠倒,但她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她自己没觉得不妥,却让小孟看得无比担忧,身边其他人也跟着屏声敛气,心情抑郁。
“嗒”,墨滴下来,落在衣上,晕开一片,项婉儿低头呆呆看着,嘴交流露出苦涩来,也许真有些不妥吧……不知不觉她又发起呆来。
大傩驱邪仪式在紧张有序地准备着。项婉儿的居所也继续保持安静……可就在仪式的前两天,伍被忽然带着主掌仪式的方士前来拜访。项婉儿放下手中把玩的陶埙,她不想驳伍被的面子,也有些好奇那个方士来做什么,就很快请人进来。
那方士三十余岁,面目俊雅,行动间带出飘逸之气。他跟在伍被身后入门,可气度风采却被前面之人的风华所折,竟显现不出出色了。若非项婉儿提前知晓对方身份,又特别留意,只怕早将他看成随侍而忽略。
那人看到项婉儿微微露出些惊愕,似乎没想到被外界盛传的“神女”竟是一个看起来颇为稚嫩的少女,不过他也算见多识广,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安然之色,说起自己所来目的。
原来,这方士听说大名鼎鼎的神女今年要来参加“大傩驱邪仪式”,特意来请教的。其实,做这个仪式,他也并非头一次,而且做得很好。若是做得不好,淮南王也不会一再用他。可外界对项婉儿传得神乎其神,最近这女子又起死回生,也让人不能不相信她是仙女转生。而淮南王对这位“神女”越发看重,就连不怎么相信黄老之说的太子都频频探访,这便让主张仪式驾轻就熟的方士也不禁心虚,他一遍一遍查阅典籍,仔细推敲步骤,可怎么也放不下心来,生怕仪式不合神女的意。若这位神女不满意,在淮南王面前说句这仪式哪里不对,那他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只怕连以后都无法混下去……越想越觉得心中不安,最后只得求着与神女交情不错、人又和善谦恭的伍被出面,带自己来这里探看、询问。
项婉儿与方士打交道不少,这些人中有的走南闯北,见识极广,有的出入高门低户,所知趣闻轶事很多……只要他们不来考问自己,那么项婉儿还是很喜欢与这些人打交道,听他们说话的。既然与方士打交道多,那么自然就学会了应对。
看对方恳切,几次推辞都不能打消对方的主意,项婉儿只得打起精神应对,“不然,就请你说说看吧。”
那方士一听,松口气,赶紧仔仔细细把仪式步骤说清楚。
一般人听这琐碎而又无聊的步骤,自然无趣,可项婉儿却认认真真听得仔细,不落下一个细节。那人看项婉儿如此,心中得意,也说得更加卖力……
反倒是伍被,淡然笑着看了这两人一会儿,便把目光移到他处。
他那柔和的目光先在小孟脸上看一会儿,看小孟也跟主人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不禁露出微微笑意;又转而去看那白白的蒜瓣与青青的蒜苗……最后,伍被的目光落在了项婉儿放在身边的陶埙上……
金乌渐渐西坠,日影慢慢东斜。来客终于将那繁复的过程讲述一遍,饶是项婉儿记性好,可要消化这么多东西,那也不易。而来客却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结果,便忍不住立时就问:“神女,这仪式……”
“这仪式是好,还是不好?”伍被看项婉儿失神,似有意若无意地接过话头,给出了一道最容易的选择题。
“好,好!”项婉儿有些心不在焉的点头,心思还停留在那仪式的想象中。又进来添水的零露听到项婉儿说这两个字,便偷偷看那正襟危坐的男子,看他虽力持镇定,却也难掩惊喜的样子,止不住窃笑。
而那方士得了这位小姑娘的肯定,便仿佛得了玉旨纶音一般,哪里还管什么真与假,他暗道:就算其中有什么纰漏,那么不怕他人指摘了!因为神女都说好。
目的已然达到,这方士又闲扯几句,便起身告辞。走时,他又托伍被带给项婉儿那早已备好的礼物。伍被笑着接了过来……可他回转,刚刚走到门口,就听闻里面传来幽咽的埙声。
站在门口的零露看到伍被回转,微微一呆,张口就要向里通禀。伍被摇摇手,示意她等一等。零露知机地点头。
伍被停身、侧耳细听,很快听出这埙吹得虽不甚高明,虽不高明却透出孤鬼游魂一般诡异、孤独、凄怆的意蕴……可为何这埙声中会含着灰烬一般余温尤存地追忆呢?
伍被思忖片刻,在零露清脆的声音中,又走进了略显幽暗的屋宇。
项婉儿没有预料到伍被去而复返,听到禀告,还没有将埙放下,就见伍被已然走了进来。看到伍被笑意殷殷的脸,项婉儿顿觉赧然,不自觉地将那埙藏了起来。
伍被却似乎没有注意到项婉儿的尴尬,径自问:“好生凄凉,但不知姑娘在何处学得这曲子?”
“什么曲子?”项婉儿讷讷,随即一笑,同时将藏起来的埙又不太自然地拿出来把玩,“这是胡乱弄着玩儿的,哪里有什么曲调?”
“随便吹奏出来的……”伍被目光幽深难解,他看小孟在炭火盆里加了些木炭,然后走出去,才压低声音,道:“项姑娘说笑了,我虽孤陋寡闻,却也还不至于听不出楚地之声。”
项婉儿眨了眨眼睛,没有听懂。
伍被见如此,便拿起那方士留下来礼物,凑在嘴边。顿时,屋内忽然飞起箫声,箫声时而苍郁悲伤、凄凉哀切,动人心弦;时而又呜咽如鬼魅般悚人心魂……正是项婉儿刚才所吹奏的曲调!
项婉儿听得瞠目结舌,暗暗诧异这不知不觉弄出来的声音,竟可以如此动听?同时也更加敬佩伍被的博学多才,以及如此好的技艺……
就在这时,伍被放下玉箫,慷慨、悲壮地吟道:力拨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说罢,伍被深深看着项婉儿,道:“姑娘这难道不是昔年项羽被围垓下所听到的楚歌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