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二月天, 定襄郡寒意未退,而淮南已是草长莺飞。
项婉儿右手搭在眉上,眯眼看了看褪色的暖阳, 才又缓步沿一道半天然的溪流而行。溪畔环绕着奇花异草摇曳, 飘落点点花瓣、草叶到晒了一天尚有余温的水里, 连带着空中也流动着浅浅清香。
好一处修身养性的人间仙境, 可惜这样精致的景致却是羁押豪杰的牢笼!项婉儿拽起洇湿的裙角, 微不可闻地叹口气,默默叨念着:郭大哥,终于可以见你, 可以问一问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项姑娘,这边请。”领路人谦恭地招呼着, “再有一箭之地, 便可到郭大侠居所。”
居所?项婉儿暗暗冷笑, 却没有讥讽辩驳。轻轻点点头,少女便继续迈出坚定的步履。这一个多月来, 她似乎已经能够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了……
是啊,在经历了那些装神弄鬼的勾当之后,又怎么还学不会那些?!
项婉儿边走边回忆着为到达这里所作的一切:东市酷似自己、一夜之间破土而出的神仙塑像;西市出殡时被救醒的孕妇;南城出言不逊、诋毁神女而发疯的巫术士;北城神女预言过、忽然坍塌的城墙……那一切、一切、仿佛魔术一般的一切,在伍被和自己的配合下,表演得天衣无缝, 最后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怀疑自己真是“神女”, 具有神力了。而有了这一连串的奇迹, 就算有苏飞等人专美与前, 只怕也不能独霸以后。
臣子势力的平衡乃是君王之策, 这样君王才能在决策的时候拥有主动权,这是伍被曾不经意说起, 却被项婉儿深深记住的,所以她在不遗余力去装神弄鬼的时候,也不断让自己牢记这之中另外一层关系:自己要有足够的影响力,直到能与苏飞等人相制衡……
“项姑娘,就是这里了。”
领路人有礼地提醒,让陷入沉思的少女回神,抱之以微笑。项婉儿轻轻说了句“多谢”,然后步入被打开的木门。她被允许进入这扇门,也许就象征着在这淮南的影响力与淮南王心目中的地位更上一层。
室内摆设也如同外面风景一样精致。唯一不精致的就算是箕坐在榻上、一遍又一遍擦剑的人。项婉儿静默地站了片刻,细细打量这一月未见的男人……
郭解瘦了。
但他变化最大的却不是外表,而是精神。
自第一次相见便是精悍无比的汉子,短短一个多月之间,居然颓丧如行将就木的待死老者。
项婉儿心中一痛,嘴唇翕张半晌,才勉强挤出“郭大哥”三个字。
“小……”郭解诧然抬头,却被门口撒进来的夕阳耀花眼。他单手遮住阳光,在手形成阴影中终于看清仿佛披着耀眼的光芒的身形确实是项婉儿,“小妹子?”
“是。”项婉儿强压下震惊,缓步接近持剑的郭解,“郭大哥,我过来看看你。”
“是吗?”郭解放下剑,指着旁边,道:“坐。”然后他目光才转向领路人,那人很机灵,欠了欠身便退了出去。
郭解转回视线,专注地看着项婉儿良久,才叹息一声,道:“小妹子,你来这里也好。当初我曾允诺要想方设法送你离开,如今时机似乎到了,正好你我告别。”
“不,”项婉儿摇了摇头,“我来此处可不是为了这些。”
“我知道。你是想要救我。”郭解看向寒光闪烁的宝剑,黯然道:“但我走不得、也不能走。”
“是为了那夜的事情么?”项婉儿急切问道:“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郭解伸手抓起剑,又一下一下擦起来,“小妹子你是世外之人,本就与这些是无干。如今你也不必多问,平添烦恼,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但我早已经卷入了,项婉儿苦笑,自从进入淮南之日就已经卷入,在那次想要离开而被捉住的之后,便根本就无法离开。但如今说出这些并不能改变什么,所以少女只轻浅说道:“郭大哥,我不会走!我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能帮你!”
“不用,”郭解拒绝,“你不用帮我做任何事情。若我想要离开,这些东西也根本圈不住我。”
“……”项婉儿沉默地看着郭解手上宝剑,内心却对将一切藏在心底的男人有些气恼,自己所做一切,难道都是毫无用处的么?!
郭解停下手中动作,怅然说道:“小妹子莫恼,实因那晚之事于大王关系甚大,并非闲谈之语,也非某个人便能解决的……”
“不说怎么知道能不能解决?”项婉儿执著逼问,继而又补充道:“即便淮南王这样待你,你也不愿离开他么?”
“大王并未对我不起!”郭解似乎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抬高声音,铿锵有力说道:“郭某誓死追随之心未变!”
“可……”项婉儿欲言又止,既如此,那你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子?!为何还要我离开?!
将剑横放在腿上,郭解从怀中摸出一块铜牌,放在面前,“拿这快牌子给小高,他会知道带你去找谁。”
“这是什么?”项婉儿低头看一眼膝盖前乌黑的东西,心中隐隐猜到。
“这东西能帮你离开淮南。”郭解双手按在剑上,“江湖中的朋友看到这东西,或多或少能卖几分情面。”
项婉儿想了想,将东西拿起放在袖中。这也算是一个月来的转变吧,以前她决不会拿别人东西,但现在却不一样。有时候情势能让很多人改变固有的矜持。
郭解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嘱咐,“小妹子,以后万事小心,切莫太过引人注意。”
“嗯。”项婉儿点头,当然,这并不是说她同意郭解的安排会离开。沉默片刻,少女终于想起将自己正月时制造“如意结”送了出去。
“项姑娘,天色不早了。”外面有人轻声催促。
项婉儿很快答应一声,不便多说,虽然没有探听出想知道的秘密,但总有收获,最重要的是看到了郭解,这就足够了……
走到门口,项婉儿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沐浴在斜阳中、瘦削挺拔的剪影,一时之间有些不知身在何地。她感觉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这一幕在脑海里变成一张褪了色的照片,清晰、充满温馨的回忆,却也让人心中一片黯然……
沿着香花满地的小路,项婉儿以比来时更加晦涩的心情离去。一出大门就见两辆轻便的马车沿街停立。而靠后马车旁倚着的男子风神毓秀,夺尽周围人所有风采。
“伍被?”项婉儿展露出一抹笑容,疾步奔过去。
伍被站直身体,用温暖的笑容迎接仿佛投林的倦鸟,关切地问道:“怎么样?”
在伍被身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项婉儿眼神暗下来,回道:“郭大哥情况还好,可他说誓死追随之心未变,便不愿意透露一点点那夜的事情。”
伍被眸光一闪,继而说道:“这并不奇怪,郭大侠重信守诺,岂会轻易改志变节?”
“不过……”项婉儿从袖子中摸出铜牌,交给伍被,道:“郭大哥给了我这个,他让我用这东西离开。”
伍被拿起铜牌,仔仔细细看一遍,忽然笑了出来,“他居然把这东西给你,可见郭大侠也并没有十足的信心。”
“什么?”项婉儿不解。
伍被将铜牌交还项婉儿,沉寂片刻,才转向郭解所在方向,语带敬畏地解释:“你好好看着那牌子,它正面图案乃浮雕郭氏图腾,而背面则是工艺更为复杂的青龙图纹,这乃十七年前,长安第一巧匠费尽心思制作,举世无双的一件珍品,也是大侠郭解的信物,江湖中人此牌,如见郭大侠。他将这东西给你,自然是拉下脸想借此求江湖上的朋友救护于你。你且要好好珍惜。”
项婉儿前后翻看,只见其做工精细,实在看不出奇特之处。不过既然伍被说有这么大的用处,要好好收藏,只要听话便是。
看项婉儿将铜牌谨慎收好,伍被才温声道:“咱们走吧,大王还在等。”
“伍被,”项婉儿踌躇不前,唤住儒雅男子,“你说淮南王是不是……”
“什么?”伍被转身,面露疑惑。
“不!”项婉儿欲言又止,她低头将话咽回去。
其实,她想说的是最近见淮南王,发觉原本面色红晕、颇有富贵之态的刘安居然在极短时间内瘦下来。那个男人不但脸色惨白,精力不济,甚至连脾气也跟着阴晴不定。就算不懂医术药理,也可以看出那决非正常会有的变化。所以项婉儿才想问伍被:是不是淮南王吃了什么有损身体、精神药物?可她转念又想到伍被几乎都没有被淮南王召见,也就根本没有机会看到刘安,才放弃了……
“是吗?”伍被嘴角微微勾起,“那咱们就赶紧就见淮南王吧。”
“哦……好。”项婉儿慌张答应,赶紧转身登车。不过在进入车门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又看一眼伍被的背影,心中暗暗想道:也许今天见过淮南王之后,他便能察觉其中怪异之处。到那时再说也不迟晚。是啊,再等等,莫要惹得伍被因此不快……
高马轻车,随长鞭甩动,驶过繁华街头。不过与街道的熙来攘往,繁花富庶相比,淮南王宫的门前却显得有些寥落。
“伍大夫,项姑娘,大王久候二位了。”
一下马车就见有淮南王侍者躬身等候,项婉儿的视线不自觉移向伍被。伍被径直走到项婉身前,道:“那劳烦你带路。”
“请跟我来。”那人神色冷峻说完,在抬头看到项婉儿的一瞬,忽然微微瞠大眼,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怎么了?”伍被紧盯着这人的一举一动。
“没……”那人顿了一下,谦恭说道:“请两位跟我来。”说完,转身而行。
伍被蹙眉思忖片刻才迈开步子,在后面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以前好像没见过你啊?”
“我是新到大王身边伺候的。”那人语调平静、不卑不亢回道,“伍大夫没看过我自然不足为奇。”
伍被眨下眼,遮住眸中一闪而逝的光芒,讷讷低语,“是么?”
项婉儿在后面有些迟疑,她对刚才那种视线很熟悉,就像是那人认识她一般。可她实在想不起在哪里看过此人。而且……少女左顾右盼,而且这淮南王宫里的人几乎没有了她刚来时平和的神态,仿佛人人极力隐藏着惶惶不安。
等到东宫殿外,有人在门口向里通禀。而就在伍被等候的刹那,他忽然问旁边的领路人,“你叫什么名字?”
“楚平。”那人微一迟疑,答道。
伍被点头,没有表示什么。就在此时门内有人出来,为伍被、项婉儿掀开门帘,恭谨地说道:“大王有请。”
东宫殿与一个月之前的敞亮、温暖相比有了很大变化——它窗牖被严严实实遮蔽,使得偌大的空间显得沉闷、阴暗。
伍被微微闭目,难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同时他也感到一种缺少通风的窒闷混合着甜丝丝的气息迎面扑来。
“伍君,你来了。”殿内响起一种与这沉闷气息融毫不相称的愉悦声音,道:“当然,也欢迎你,神女。”
伍被、项婉儿对着发生声音的地方行礼,然后才在淮南王的允许下坐下来。
“天黑了吗?”簌簌的衣服磨擦声响起,接着淮南王才又吩咐:“掌灯。”话落,火镰燃起的亮光立时驱散了室内的黑暗。可淮南王却有些烦躁地怒道:“太亮了,拿远些。”
也在这一刻,伍被终于看到阔别许久的淮南王。就只见朱绘鸟足漆案后的刘安面黄肌瘦,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不振,似乎对光线有着前所未有的畏惧。直到人形铜灯被撤得远远的,他才放下挡在眼前的手,扯出一抹笑容,“神女啊,怎么样?见到郭解了么?”
“是。”项婉儿表示感谢,“多谢大王。”
“我说过你可以安心,”淮南王笑了笑,“寡人说过他只是来此做客。”
项婉儿沉默不语。
刘安的精神有些亢奋,所以话似乎多了起来,“不过,他很快就会回家去了,很快!”顿了一下,淮南王又重复道:“他是寡人的客人,寡人决不会对自己人不利。”
“大王贤德。”伍被笑着接口。
淮南王笑了起来,良久,他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对了,苏飞他们正在丹房里等着呢。说是要神女看看刚刚炼出来的丹药。”
项婉儿转头去看伍被,直到伍被点头,她才告辞出去。
等项婉儿离开,淮南王才又笑容一敛,转而对伍被问道:“伍君,苏飞他们一直都在为你求情,所以寡人才请你来再问一遍:若寡人起事,伍君以为胜负如何?是否愿意全力襄助寡人?”
“臣仍认为时机未到,”伍被毫不迟疑地看着淮南王,看淮南王脸色不悦,他又转而说道:“但臣乃是大王门下,得大王知遇之恩,若大王执著起事,臣也不敢不从。”
淮南王转怒为喜,立时问:“伍君可愿为寡人将军,领兵出征?!”
伍被眼底闪过一抹喜色,继而又俯身辞谢,“多谢大王厚爱,不过臣乃一届文士,对于领兵为将并不通晓,雇请大王另觅良将。”
“这么说伍君还是不愿意帮寡人了?”淮南王的沉下脸。
“不!”伍被似乎早有准备,道:“臣虽然不能为将,倒一条计策献给大王,希望大王不要嫌弃计策愚蠢。”
“哦?”淮南王压下怒气。
伍被答道:“当今诸侯对朝廷没有二心,百姓对朝廷没有怨气。但朔方郡田地广阔,水草丰美,已迁徙的百姓还不足以充实开发此地。臣的愚计是,可以伪造丞相、御史写给皇上的奏章,请求再迁徙各郡国的豪强、义士和处以耏罪以上的刑徒充边,下诏赦免犯人的刑罪,凡家产在五十万钱以上的人,都携同家属迁往朔方郡,而且更多调发一些士兵监督,催迫他们如期到达。再伪造宗正府左右都司空、上林苑和京师各官府下达的皇上亲发的办案文书,去逮捕诸侯的太子和宠幸之臣。如此一来就会民怨四起,诸侯恐惧,紧接着让能言善辩之士去鼓动说服他们造反,如此或许可以侥幸得到更多的成功机会吧!”
淮南王想了想,才首肯,“此计可行。虽然你的多虑有道理,但我以为成就此事并不至于难到如此程度。”
伍被沉默。
……
于是,淮南王命官奴入宫,伪造皇上印玺,丞相、御史、大将军、军史、中二千石、京师各官府令和县丞的官印,邻近郡国的太守和都尉的官印,以及朝廷使臣和法官所戴的官帽,打算一切按伍被的计策行事。同时,派人假装获罪后逃出淮南国而西入长安或北上定襄,给大将军和丞相供事,意欲一旦发兵起事,就让他们立即刺杀大将军卫青。刺杀可成,再说服丞相屈从臣服,便轻而易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