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许问进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奇妙的状态。
他真的好像跟这块木头融为一体了一样,感受到了它的呼吸、它的情绪……好像它真的拥有这些一样。
他曾经习得的技艺与所探得的这块木头的情况完全地统合了起来,他无比清楚它的每一个细微之处是什么样的,应该怎么处理,然后手与工具就自然而然地跟随了过去,照着他的想法行事。
一切是如此的顺畅,如此的理所当然,许问无比专注,仿佛陷入了一个梦境,一个只有他与这块血榉的梦境里。
当他看见这块血榉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些感触。而当他把它剖解出来,看见它的全貌时,无比清晰的场景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清晰明了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或者说,这块血榉想要甚至应该成为什么样。
这与他的想法无比契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陈楠陈教授。
而现在,仅仅只是最前端的处理,他就能同样清楚地感受到,他正在照着他规划好的路线前行——这块血榉正照着它“应该成为”的样子而发生变化。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不断在交流沟通。那感觉,就像它是他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不,不对,那就是他自己。
血榉映照的是他自己的内心,他看见的是自己,与之对话的也是自己。
突然间,无数的思绪翻腾了上来,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到未来。
他想起了过去的事。
到达班门世界之后,他曾经面临了一个选择。
那是那次徒工试,他记得最后一个任务是“复制”。
他当时一夜未睡,眼睛受伤,整个人处于一种非常特殊的状态里。
这原本是一个非常不利于正常工作的状态,他却因此获得了胜利。
他无法看清那件建筑模型,却因此模糊了细节,看清了它的神髓,看见了它的作者想要表达出来的东西,用自己的方式将它表达了出来。
现在回想起来,许问也觉得自己当时干得漂亮,再来一次换成健康状态的话,未必能做得那么出色。
但是考完回去,连天青的反应却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修复和制作,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线。许问这次考试干得确实漂亮,也获得了模型原作者刘胡子的认可。但真正的复制与修复,是不能这样做的。
修复重“人”,要求“人为己先”,把自我摆在他人作品的后面,以原汁原味还原他人作品为第一要务。
而制作重“己”,要求的是表达自己,把自己摊开在他人面前。
当时许问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选择。
他说,他不选,他两个都要。
当时连天青不置可否,即刻安排他去西漠服役,自己也离开了江南,与他一起上了路。
后来在路上,连天青做了很多安排,引他去看了很多东西。
制作,其实就是表达自己,但这个“自己”,绝对不能太单薄了。
你的所知所觉、所见所闻所感,你学过什么,在想什么,全部都会表达在你的作品里,不可能掩饰也不应该掩饰。
所以自己越厚,作品也会越厚。
但同时,现在回想起来,虽然不是很明显,连天青其实并不是那么赞同他去学制作的。
他从一开始就教的许问修复,许问那时候以为这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修复师,但后来才发现,连天青其人,远非这么简单。
他为什么会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让自己走其他的路?为什么后来又会不赞同?是因为不看好他吗?
许问还因此纳闷沮丧过一段时间,但现在,他隐约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不是在班门世界,而是更久远之前,还是上学的时候。
他父母离婚离得很早,那时候两人都年轻,谁也不想要他,就把他扔给了他外婆带。
他外婆个性有点古怪,对他不算好也不算坏,管他穿衣吃饭学费,但除此以外什么也不管,甚至很少跟他说话。
许问就这样安静地长大了,高中大学都是住校,与家人隔得更远。
大学快毕业时,他父母接连亡故,短短半年时间里,他奔了两次丧。
那时候,同学对他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但其实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情其实很平静,甚至没什么悲伤。
毕竟用他高中室友的话来说,他跟他父母,不熟。
从小到大,许问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礼貌周全,从不得罪人。
很多时候,他都不会主动先开口,而是等别人说完了,再斟酌着表达自己的意见。
不,他根本就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从很早时起,就有好些人说过他没个性,没劲。
创作是表达,是需要个性的。
许问没有个性,不擅表达,这在创作上就是先天劣势,这也是连天青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他的主要原因。
但连天青这个人很有趣,他护短得要命。
他觉得许问不适合,但许问做出决定之后,他也不会反对,而是做出种种安排,帮他完成自己的愿望。
西漠路上的那些安排,见面之后有意无意的言传与身教,他不说,但他什么都做了。
许问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不管你做什么事,不管你想做什么,都有人给你兜底,无条件地支持你。
然后还有连林林……
许问心里泛起一阵甜意,不由自主地想笑。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虽然他是支持她出门旅游的,但还是很想她,很想真正地触碰到她……
“怎么感觉气氛都有点变了?”关龄突然叨咕了一句。
“是啊,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她一个室友轻声说。
“嗯……”另一个室友突然站了起来。
“干嘛?”几个人一起抬头看她。
“没啥,就是突然有点想打个电话回家。”
她一边说一边出了门,镜虹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屏幕里正在专心工作的许问,一脸震惊。
她想了想,也拿起手机,走到了门外。
室友们以为她也是想给家里打电话,没有在意。
她拨出电话,没过多久,平镇一位老者的手机就响了。
他看见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表情有些惊异。
他道了个扰,走出人群。
他所站的地方是许问那个临时直播间的门口,这里已经挤满了人,全部都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的,以致于许问直播间里一点多余的声音也听不见。
而在角落里,有一道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影子,他同样凝视着许问,唇边泛起了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