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
太原留守,提点太原诸部兵马完颜和尚斜靠在软榻之上,手里拿着军情文书,只看得几眼,就放了下来。
兴德,宁德两部汉军在榆次左近对峙,起了内讧不说,且两军相互攻伐,损伤惨重,消息传到太原,两人身后牵扯都是不少,又掀起一番风。
完颜和尚心中怒极,若是这两人在太原,他当即就能砍了两人脑袋,但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自大金立国,立下诸部汉军开始,汉军虽然不堪,但内讧起来却烈的很,很是常见,朝堂之上的权贵们,也多数乐于见之,还多有纵容,现下汉军越来越多,相互之间排挤打压也是日甚一日,渊源已深,也就更加难以制之了。
而自汾州一败回来,完颜和尚威望稍损,但他久经战阵,又曾镇大同多年,在西京,太原诸路军中之威望,实非旁人可比,但在太原,可没人敢就此事说三道四
将军百败方成名,只是吃了次败仗罢了,还打不倒他完颜和尚。
屋子里弥漫着汤药的味道,近们还点燃了名贵的熏香,以驱除浓重的汤药味儿,但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闻起来,却向什么东西腐烂了一般,让完颜和尚不时记忆起汾州城下焚烧尸体散发那种古怪的气息。
完颜和尚深吸了一口气,皱了皱眉,他的脸è有些苍白,一条胳膊也吊着,汾州一战,仓皇奔逃,受伤也是难免,顺手将文书递给身边近,眯着眼睛琢磨着,该如何整顿太原各部军旅
回想起来,汾州一战,非战之罪,实是秦人兵甲太过犀利而已,不过也算清了秦人底细,也便不足畏惧了,秦人多数会止步于汾州,强弱之势,在他这样的人眼中,已是一目了然,一败之下,于战事上,反而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把熏香撤了吧,想熏死我吗?”心里叹了一口气,却摆手道,年轻时还有迁怒于人的习惯,但现在,他早已不会那么无聊了。
但近还是吓了一跳,白着脸赶紧却熄了熏香,最后干脆将滚烫的香炉抱在怀里,端去了外面。
“去,把耶律萧,何可靖,李文轩,完颜鸣凤叫来见我。”
这几人都是他自上京带来的心腹,有些事,不做不成了,祁县大火,太古灭门血案,榆次汉军内乱,还有从河中传来的种种谣言,桩桩件件,让他隐隐感到不安,这个时候,若不能将太原紧紧握在手中,也不知之后还会发生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陛下励精图治,许汉人以权柄,但大局崩坏之速,还是让人瞠目结舌,即便大败秦人兵马,收复河中,如此情形,大金又能支撑几年?
要用汉人,又要惩治贪官污吏,间中还要平息朝中权贵争斗,天下之事,到了如今地步,谁能挽狂澜于即倒?
想到这里,心中郁结异常,只觉着有些头晕目眩,他赶紧闭上眼睛,勉强压下那些烦乱到极点的心思念头,半晌之后,才缓和了下来,长长舒出一口气,心中却是苦笑,完颜和尚啊完颜和尚,大势如此,想那么多又济得甚事,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
深沉的目光,渐转坚定,将那一丝无力压到了心底深处。
翌日,太原留守完颜和尚借宁德,兴德两军兵变事,召徐贵,休察到太原自辩,之后得西京大同传报,西夏人聚兵二十万,窥西京,到了这个时候,完颜和尚哪里还会留手,立命心腹,分掌太原诸部,原太原领兵将领,或用或贬,不多时,终是将太原兵权紧紧握在了自己手中。
不过,半月之后,钦差使臣却是终于到了太原,为首者,却是完颜和尚好友,大金同签枢密院事,行省都事,独及思忠。
独吉思忠,本名千家奴,为当年西京留守独吉义之子,少聪敏,慕汉风,有谋略,曾随父于完颜烈帐下听令,后完颜烈卸任回京,独吉义晋西京留守,是时,西夏人来攻,独吉义命子独吉思忠建坞堡数十,遏西夏兵锋,后率大军出西京,驱西夏兵百里,大胜。
后独吉义回京述职,不久病逝,独吉思忠渐次升迁,如今也已是一方重臣了。
当年两人皆在完颜烈帐下听命,年纪相仿,又都是少年英杰,惺惺相惜之下,两人可以说交从甚密,尤其是这几年完颜和尚回京任职,两人见面的时候多了,相互来往,更是亲近
听得是独吉思忠奉旨而来,忙的焦头烂额的完颜和尚立时大喜,率麾下众将出城十里相迎,好友相见,自然少不了一番欢欣畅谈。
等到钦差宣慰已毕,设宴欢饮,接着两人才静下来相谈,但说实话,这一番交谈,却并不那么令人愉快,到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独吉思忠带来的消息实在算不得好。
“与秦人议和?”完颜和尚猛的瞪起眼睛,不敢相信一般,死死盯住独吉思忠,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独吉思忠四十许年纪,看上去比完颜和尚要年轻些,满脸的须髯,身形也是典型的女真人模样,粗粗实实,扎一瞧上去,很是威武,偏一双眼睛细细长长,带着几分柔。
瞅了瞅完颜和尚,他抿着茶,却是笑了起来,完颜和尚有些恼,但他也知道,别看独吉思忠比他要年轻几岁,但无论战功,还是官场资历,都要比自己深上几分。
而两人相交以来,他就从没看见独吉思忠发过怒,着过急,总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而当今陛下就曾赞过,千家奴,有静气,度量恢弘,可为朕之臂膀,可见,陛下对其倚重之深了。
“兄长领军征战日久,看上去可是焦躁很多啊”独吉思忠说话声有些尖利,就像是脖子被人掐住一般,与宫里的公公们有些相仿,所以上京有所传闻,独吉思忠好娈童,有断袖之癖等等,便是源之于此了。
完颜和尚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将火气压下去,他实在是未曾想到,朝廷怎么会想到与秦人议和的。
“哼,前方将士舍生忘死,朝廷竟然想要议和,你叫我怎么不焦躁?”完颜和尚嗤笑了一声,接着便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有些不客气,但独吉思忠却不以为许,只是轻轻拍了拍完颜和尚的胳膊,道:“是陛下的意思”
完颜和尚嘴角了一下,闷声道:“死了那么多的人,都白死了,早知如此,放秦人过来便是我这又是何苦?可惜了那许多好儿郎”
独吉思忠皱了皱眉头,语气稍重了几分,显示出了他的不悦,“兄长不要赌气,旁人怎么说也就罢了,你我皆为陛下倚重,怎能不理解陛下这番苦心?”
完颜和尚啪的拍了下桌子,膛起伏,胳膊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但他这个时候却毫无所觉一般,不过在独吉思忠注目之下,他最终没再说什么出来。
而独吉思忠还是那般平心静气,碰上这么个人,完颜和尚有多少火气,也发作不出来不是?
“兄长应该知道,这些年朝廷也是举步维艰,税赋一年少似一年,国库日渐空虚,朝廷上下党争不断,贪贿成风,各部大军,逾六十万,靡耗日甚一日,陛下虽有振作之意,却也需时日”
“你我不是旁人,朝中之事纷繁杂乱,若想革除旧弊,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兄长身经百战,又曾任兵部尚书,应该比我清楚,仗打了多少年了?花费了多少银钱?
只要战端一开,不说花多少银子,就说这些银子到得前方将士之手的,又能有多少?各部汉军加起来,到兵部查一查,足有百万人马,但到底有多少是虚报上来的?汉人吃空饷,女真人,契丹人吃的更多,再打,打赢了又能如何?”
“年年加赋,年年加征徭役,百姓困苦的厉害,今岁流民,比往年又多了多少?朝廷到了这个地步,还怎么打?”
说到这里,独吉思忠幽幽一声长叹,眉宇之间的愁è,浓的化不开,完颜和尚多少话,也都被憋在了心里,脑海中浮起四个字,积重难返。
这些事他又如何会不清楚?而这苦果说起来,还是大金开国之初种下的,那时大金年年南下,四处抢掠,国库看上去丰盈的一塌糊涂,让人欢欣鼓舞,其实,却好似无根之水等到想到勤修内政之时,却已经有些晚了,女真权贵们,抢的最多,也糜烂的最快,各人穷奢极,毫无节制,反正什么东西没了,便到南边汉人那里去抢去夺便是,容易的很,如此这般,到了现在,大金治下,到处都是窟窿,北边的人,塔塔尔人,鞑靼人等等,都已脱了掌握。
南边的汉人,却也不再那么好欺负,南下越来越难,每次都是损兵折将,大败而归,抢不来,内里却又无法无天惯了,到了这个地步唉,完颜和尚心里也是长叹了一口气。
他不明白这些吗?当然明白,但他还是要领兵去打,去拼,也只为了能给大金多争些时日罢了,而今连打也不能打了吗?议和一种屈辱到极点的感觉从心里蔓延开来,让他心里痛的厉害,却又痛的是那般的无奈
屋中沉默了半晌,完颜和尚才干涩的问,“这和议怎么订?陛下可有章程?”
“当然”独吉思忠微微点头,目光却转向窗外,“秦人只要退兵,我大金可纳岁贡”
完颜和尚脑袋上的大筋已经绷了起来,这就是要称臣了,这是他做梦也不愿听到的话,今日却真真的听了个明白,若非眼前这位是独吉思忠,他准是一巴掌过去再说。
“我大金立国百年,从未向人低下过头”完颜和尚狠狠攥着拳头,几乎一个字一个字的道。
独吉思忠摇头,“兄长铁骨铮铮,也从未向人低头屈膝过,但汉人有句话说的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忍辱负重之事,陛下做得,独吉思忠也做得的,兄长只需记得今日之辱便罢。”
完颜和尚喘息声越加粗重,眼中好似有火焰在燃烧,“何不联结周人攻秦?粮草辎重,也可向周人讨要”
独吉思忠苦笑,完颜和尚之倔强坚韧他是晓得的,但在此事上,却还嫌看不开,刚才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大金带甲百万,听起来威风说旁的,就是西京,太原人马,便有数十万之多,这些年来,每年只军饷,便近百万两银子,何况还有其他靡费,近些年,朝廷国库日渐空虚,也只是勉力支撑罢了,可以这样说,西京,或太原兵马一动,便又是钱粮无数。
即便胜了又如何?
“思忠于兄长算一算,大军征伐,所耗几何?而予之秦人岁贡,又有几何?”说到这儿,独吉思忠站起身来,在屋中踱了几步,接着道:“联周攻秦,也无不可,但说起来,便是胜了,也与败无异,周人惧我,尤甚于秦,之后必生反复,而秦人看似败了,却可与西夏盟好,共对我大金,加之那成吉思汗桀骜不驯三面受敌,虽胜犹败啊”
完颜和尚慢慢垂下头,嘴角隐有血丝浸出,一瞬间,这位征战半生的金国大将便好似老了许多,但随即,他还是倔强的抬头,“即是如此,我也没什么话说,但以现下看,秦人未必有和议之心,却还是得打上一仗吧?”
独吉思忠眸光动,隐有赞赏钦佩之意,“没错,以战促和,陛下也是此意”
独吉思忠笑了笑,接着道:“说起来惭愧,此次奉旨而来,思忠便是议和正使,却也兼有太原兵马巡阅使之责不过战事之上,还得兄长布置,小弟从旁参赞,你我合力,当要让秦人知晓,我大金不可轻辱”
完颜和尚精神一振,再不愿提和议半个字了,他知道,别看独吉思忠说的轻描淡写,但和议一旦提起,肯定不会就那么一点,而主动求和,秦人那里,怎会轻易放过?定会百般刁难,其中之屈辱,完颜和尚只要想想,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的
瞅着完颜和尚神è,独吉思忠也明智的转开了话题,“兄长可是已经有了破敌之策,不妨说来,让小弟参详一二”
抛开杂念,完颜和尚斟酌了一下,沉声道:“好,不瞒你说,汉人中的英雄,确实不好对付”
“有兄长在,任其有通天之能,也讨不得好去。”
完颜和尚摆手,摇头道:“不是说笑,汾州之败,败的不冤,那赵石赵柱国领兵有方,观其进退,皆法度森严,实乃劲敌,马虎不得。
“赵石此人,狡诈异常,用兵奇诡,往往出人意料之外,不过得了汾州,却有了进退不能之势,若能尽起大兵,火速进军,定可困其于汾州城内,便是他有通天之能,也是插翅难飞
但有利有弊,此人善用骑军,往往我未动,他已知我动向,所以败其不难,困其却是不易,一旦此人知机后撤,与我大军在河中纠缠,则战事绵延拖沓,反而不利于我。”
独吉思忠听的频频点头,这位兄长,于军略之上,确是大金难得一见的良将,可惜,大势如此,竟要去打这样一场已经注定了结果的战事
只听完颜和尚继续道:“所以,我便想,何不引其北来?赵石此人,野心极大,善攻敌之疏漏,隐借大势,每每皆能奏功,而观其用兵,也偏于弄险,只要示其以弱,多数能引其北来,到时决于太原,定大破其于太原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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