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新年新气象

辞旧迎新之际,下起了小雨。雨水洗去了弥漫在空气中硝烟味,却洗不掉秦啸风心里的沮丧。自从小孤山归来,他便似得了大病一般,终日坐着发呆,长声叹气。他和妻子李婉喻结为夫妻已经有十四年,每年除夕都会以特别的方式来告别过去,迎接将来。

但是今年秦啸风失约了,他喝了几杯闷酒,随意吃了些东西,连衣服也没有脱,倒头就睡。李婉喻搂着秦啸风,发现他背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犹如拉满的弓。他的心也跳得很快,很乱。谁是他这张弓瞄准的目标?他为什么愤怒,紧张?他性情随和,就像一团烂泥,找不到一个可以伤害他人的棱角,正因如此,三巨头才会放心让他做武林盟主。

婚前李婉喻为他彬彬有礼,温润如玉的气质着迷,这样的男人哪怕女人再无礼取闹,刁蛮任性,他总会百般迁就,脸上始终保持着绅士般的笑容。婚后李婉喻却为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大为恼火,女人嫁男人,本来是想要找个能遮风挡雨的依靠,她不仅无处可靠,反而活成了秦啸风头上的伞,搁在他面前的挡箭牌,大事小事皆由她定夺裁决。秦啸风悠哉悠哉的躲在她身后,做没心没肺的甩手掌柜。

每次看到他温文而雅的笑容,李婉喻恨不得一拳捣在他脸上。男人要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魅力,要有千军万马我独往的豪气,岂能有岁月安好,静默如初的念头?她的亲朋好友皆称她好福气,嫁了个好丈夫,她表面上点头称是,摆出骄傲自豪的姿态,内心却是说不出的苦闷。她娘家是扬州城赫赫有名的“金刀李家”,她亦使得一对好双刀,虽然是女儿身,但是她和男儿一样争强好胜。

她只恨自己当年少女情怀,被他的外表所迷惑,婚后多年才知道自己想嫁的应该是燕颔虎须,豹头环眼,声若洪钟,脾气不是很好,惹他急了会一叠声大骂“贼婆娘,臭贱人”,实在说不过,就双臂合拢,将她囚禁于怀中,浓浓的男人气息熏得她晕头转向,若是仍然不奏效,便嘴唇压在嘴唇上,教她浑身酥软,心神荡漾,说不出一个字来,愿意挺身而出,会替他人出头,身上有许多的伤疤,永远有股酒味的男人。

秦啸风轻轻翻了个身,额角青筋凸起,心跳得更快,更乱。她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她更知道他这些天因为什么而烦恼。他无法改变三巨头与魔教合作的事实,他是为自己作为参与者感到愧疚,羞耻。他不过是三巨头手中的傀儡,替他们背黑锅亦是正常不过的事,就算以后有人评价这件事,钉在耻辱柱上的人应该是三巨头,而不是他秦啸天。他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

一个多年麻木不仁的人,忽然有了冲动,愤怒,一定是他受到了某种刺激,呼醒了他的良知。没有一个人,愿意一辈子做他人的附庸,就像再不成器的儿女,总要离开父母,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只是他内心充满彷惶,迷茫,他很想做出改变,又不知从何下手。李婉喻握住了他汗水涔涔的手,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有我在。”

她掌控这个家多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入手。秦啸风没有睁开眼睛,耳朵微微一动,他不仅在听,而且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习惯了对她的依赖。关键时刻她说的每一句话,足以影响他的信心。李婉喻打了几个哈欠,倦意袭上,很快沉沉睡去。今夜虽然少了温存,但是她收获了希望。

秦啸风天不亮就起床,前往附近的寺庙祈福,依照常例,上香之后,便是抽签。他抽的是上上签。他的记忆中,在这间寺庙他抽的都是上上签。主持呵呵大笑,道:“秦施主福泽深厚,前程似锦。”秦啸风劈手夺过签筒,往地下一倒,筒里装的全是上上签。主持朗声道:“秦施主统领武林,威震四海,当然要福禄双全,事事如意。”秦啸风冷笑道:“我是个没出息的废物,像个有福气的人么?”

他纵马回到家中,依然气忿难平,在厅里不停踱着步子,随处可见的《爱莲说》已然撤下,换上其他的字画。李婉喻嫣然一笑,道:“你不做洁身自爱的莲花么?”秦啸风停下脚步,反问道:“我能独善其身,置身事外么?”李婉喻淡淡道:“你有挑战三巨头的本事么?你在家里连只鸡都不敢杀,怎敢去做杀人放火,掉脑袋的事?”秦啸风看看自己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脸色变得极是难看。

他的手会弹奏各种乐器,写得一手堪比名家的好字,却从未沾过别人的血。没有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的血性的人,拿什么去和视天下苍生为棋子,精于算计的三巨头扳手腕?李婉喻绷着脸,叹道:“我们已经平平安安过了半辈子,再小心翼翼熬上几十年,一辈子就算功德圆满。你想在这不尴不尬的岁数搞事情,岂不是害人害己?”

秦啸风道:“许多人成了替三巨头谋取利益的牺牲品,我……我……”想起小孤山前尸横遍野,血染白雪的惨景,不由得感慨万千,余下的话堵在了喉咙。李婉喻冷冷地看着他,道:“又不是第一次有人为三巨头而死,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无缘无故做什么善人?”秦啸风吃惊地瞪着眼睛,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李婉喻抓起一只茶杯,啪的一声,摔得粉碎。秦啸风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讷讷道:“这杯子花色太老土,早该换套好看的了。”李婉喻道:“你没有操持过家,不知道每一样东西来之不易,你知道现在头脑一热的后果么?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家便不复存在,我会被众多陌生粗鲁的男人欺负,侮~辱,你会被三巨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从而亡命天涯,直至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秦啸风颓然坐入一张椅子,挨着他的一张桌子忽然发出“笃笃”的响声,原来他搁在桌上的双手不听使唤的颤抖起来。李婉喻道:“何况你当下的地位荣誉是三巨头给予的,你倘若与他们作对,岂非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秦啸风道:“我只不过是听命于他们的傀儡,配合他们将肮脏邪恶的想法鼓吹成恩泽天下的大好事的傀儡。”

李婉喻道:“至少你是高高在上的武林盟主,不是三巨头眼中所要清除的目标。你衣食无忧,妻子贤惠,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呢?有些人啊,为什么总要做吃饱了撑着的蠢事呢?”秦啸风看看自己的双手,道:“每次我签字署名,便会有人家破人亡,血流成河,谁说我的手是干净的?我是个不折不扣,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啊!”声音犹如号叫哭泣,充满了悲伤无奈。李婉喻道:“你真的要做?”

秦啸风紧握着双手,道:“我已经受不了三巨头。”李婉喻脸上全无表情,道:“你有制订长远周密的计划么?三巨头势力庞大,想扳倒他们便要旷日持久,稳扎稳打。”秦啸风苦笑道:“走一步算一步。”李婉喻冷笑道:“你岂非白白送死?”秦啸天道:“我可以写一纸声明,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妻子,我所做的任何事情,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李婉喻道:“我被你白~睡了十四年,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你当我是甚么?”秦啸风毫不犹豫道:“我名下所有的产业都转赠给你,以你的才干本领,下半辈子根本就不用发愁。”李婉喻笑了,道:“你便可以心无牵挂,单枪匹马和三巨头斗法了?”秦啸风的手又握紧,沉声道:“正是。”李婉喻道:“你不妨去睡一觉,等想好了再做决定,谁知道你是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

秦啸风眼睛忽然发红,直直盯着她,道:“我想了很多天,已经想通了。”李婉喻也盯着他,冷冷说道:“你只想用鲜血,头颅来证明你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从未想过要怎样击倒三巨头,这样的死有什么意义呢?你还是世人眼中那个软弱,可怜的人。”秦啸风怔了怔,说不出话来。李婉喻道:“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到最好。所以要对付三巨头,必须要联合拉拢许多志同道合的人,形成一股无坚不催的力量。”

秦啸风道:“人心叵测,谁该是我团结的对象?”李婉喻微笑道:“你不妨从身边的人入手,一个和你同枕共眠了十几年的人,总会念及旧情,决不会轻易出卖你的。”秦啸风愕然道:“你为什么要参予进来?”李婉喻叹息道:“我的丈夫糊里糊涂过了半辈子,如今他想干件大事,我怎能袖手旁观呢?”秦啸风道:“可是……”李婉喻道:“你年年抽上上签,运气应该不会太坏,所以跟着你没错。”

就在此时,听得一人道:“这样的好事,怎能少得了我?”来人身穿黄衫,双手叉在腰间,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这人姓任,名惊蛰,天赋极好,从未拜师学艺,硬是凭自己的悟性,练就一身好功夫。是秦啸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秦啸风道:“你来做甚?”任惊蛰道:“天下人苦三巨头久矣。”秦啸风道:“也许我们都会死,我们极有可能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任惊蛰道:“总有人会看到那一天的,我愿意做托着他们前进的垫脚石,前行的路上,是由无数块垫脚石组成的。”李婉喻道:“三巨头看上去权势熏天,不可一世,实则外强中干,离心离德,倘若我们运筹得当,未必不能取胜。”任惊蛰笑道:“莫忘了嫂子恰恰有这种本事。”李婉喻凝视着秦啸风,道:“你务必扔掉自命清高,洁身自好的毛病,跳到臭哄哄的污水中,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和他们打成一片。”

秦啸风满脸通红,大声说道:“我决不做对不起你的事!”李婉喻道:“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你心中有我,何必在乎肉体上的忠诚?”任惊蛰神情严肃,缓缓说道:“眼见黑暗,心怀光明。你自污是为了让大家过得更好,谁敢说你背叛嫂子?”李婉喻笑而不言,左手牵着任惊蛰,右手挽着秦啸风,走到厅堂外面的庭院之中。庭院里每一寸土地皆被夜里的雨水浸蚀,散发出犹如花朵绽放的芬芳。

李婉喻抬头笑道:“你们看!”西边墙根种植着一排银杏,早已在寒风冰雪轮番袭击下,叶子凋谢,枝干萧索。此时见得光秃秃的枝丫上蒙着一层淡淡的绿意,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任惊蛰笑得很愉快,道:“新年新气象,是个好兆头啊。”既然闻到了春的气息,离坚冰融化的日子还会远吗?没有一块冰,能够躲得了阳光的审判。

正月初八,杭州,晴,天空如一块刚晒上竹竿的蓝色床单,不见一片云彩。

岳重天的心情就像天气一样,简直好到了极点。

今天是他六十岁生日。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一旦迈入六十岁这个关口,便似已经坠入山腰的夕阳,再无纵横四海,叱咤风云的豪情壮志,会似守财奴,铁公鸡般的牢牢抓在自己当下所拥有的任何东西。

人到老的时候,便会觉得能让自己以最体面,最有尊严的方式给人生画上圆满的句号的不是自己的儿女,而是自己手中所掌握的东西。

那东西好像赌桌上的筹码,拥有的越多,越是有安全感,若是手中什么也没有,便有可能遭受恶言相向,扫地出门。

但是岳重天并不认为自己是即将步入暮年的老人,反觉得自己不过是刚满六岁,十六岁,二十六岁而已,犹如初升的旭日一般,有冲劲,有热情,哪怕世上最难的事横亘在身前,都不能让他步伐停止。

他的人生只有勇往直前,绝不允许后退。他从不相信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果后面是万丈深渊呢?

他像追日的夸父,奔驰的汗血宝马,几十年不知疲倦的奔跑。任何一次短暂的停顿,都会使他产生挥霍时光,蹉跎人生的愧疚。

因为光阴好像傲慢无礼的人,不会驻足等待任何人。时光看不起那些慢如虫蚁的人,往往变着法子去惩罚折磨他们。唯有与他并肩疾奔的人,他才会毫不吝啬赐予好运。

连岳重天对手都不得不承认,他勤奋上进,忠诚热情,而且几乎没有任何绯闻。像他这种出类拔萃的男人,只要他愿意,身边绝不会缺少美女陪伴。

要么他实在太爱他的妻子,要么他隐藏得太深,所以很少有人用女人做话题,来做打击他的武器,因为连他们都不相信岳重天会是那种戴着厚厚面具的伪君子。

只有岳重天心里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男人。

他慢慢喝了半壶雨前茶,缓缓站起,走到巨大的镜子之前。他喜欢镜子,因为镜子能让他看到另外的一个他,也只有镜子,才会让他彻底放松。

镜子里的他,高大魁梧,精神抖擞,头上一根白发也无,肚子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赘肉,八块腹肌棱角分明,看上去就像三十岁的男子汉。

一个六十岁的男人能够拥有这些,无疑是值得骄傲的,但他这辈子最引以为豪的事,就是将武林盟一统天下的局面,硬生生开创出一股属于他的势力!以至许多人惊叹不已:“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偏偏要用实力打天下!”

打天下无非是两种套路,第一个简单鲁莽,死打硬拼,血战到底,纵然胜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遗留下来的烂摊子,足够收拾好一阵子了。

第二个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每一个步骤都精密计划,每一次损失都控制在可承受范围之内,最终以四两拔千斤之势,在不知不觉之间,一举改变局面,岳重天所推行的变革无疑属于第二种方式。

但是不代表变革就没有任何风险,变革的利弊关系,同样显而易见,拥护他的人,恨不得连命都交给他,憎恨他的人,巴不得他立刻身败名裂。

变,不仅意味着利益重组,重新瓜分蛋糕,而且要损害到一小撮人的利益(这一小撮人,也就是所谓的社会精英,掌握着大部份的权力,财富,资源),古往今来,有几个变革者,能有好下场?历史上的商鞅,吴起,王安石便是最好的例子。

岳重天当然不是那种容易头脑发热,做事不计后果的愣头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想取得变革,最必须具备的条件是,心思谨密,沉着稳重,经验老到。

所以他用了整整五年时间,去论证变革的可行性,以及推演各种突发的情况,又花了三十五年时间,结交人脉,部署布局。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分明扮演着武林盟掘墓人的角色,却从来没有引起武林盟的警觉,因为他足够的低调,谦逊,每到关键时刻,总有人替他出面说话,遮掩。

经过四十年的苦心经营,忍辱负重,昔日风华正茂的少年,如今也两鬓斑白,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当今的江湖大势,已经彻底倒向他这一边,大部分的人,都盼望着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革!一潭散发着恶臭的死水,终于让它流动起来了!这个英雄辈出的江湖,将由他岳重天来主宰。

将近午时,数千名宾客流水般涌到。襄阳三十六坞总舵主金无忌,川东排帮龙头老大萧万水、云南大理段家老二段玉圭、东海巨鲨岛岛主夏侯横……皆在江湖上有身份,排得上名号之人。

他们既然亲自来参加岳重天的寿宴,也就等于公开表态,支持岳重天的变革。岳重天自然不敢怠慢,早早地站在自家大门口,迎接着各位宾客。这些人有的互相熟识,有的却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面,一时间招呼引见,承奉客气,热闹无比。

精明能干的管家指挥着家丁佣人,里里外外摆设了三四百席,岳府本来宽敞宏大,前几个月,岳重天又将数十间闲置的空房拆除,平整,形成个大广场。当中筑着一个圆形的高台,上面只摆放着一桌酒席,其余数百席如群星捧月一般,分布在高台之下。

能在高台上入席,自是与岳重天关系亲近,深得信任,或者在江湖上身份,地位极高之人,岳重天也不谦让,抢先坐入首席,并非他得意忘形,高兴过了头,而是这个时候,他必须表现出一种唯我独尊的霸气,要让所有人怀着敬畏之心,用仰望的眼神来看他。

唯一让他感到有些不快的是,他的宝贝儿子岳冲居然还没有回来!平时行事荒唐,胡闹一通也就罢了,这么紧要的日子,还不晓得轻重缓急。他已经派出好几批人寻找岳冲,但是始终不见岳冲的踪迹。谁知道岳冲躲在某个腌臜,肮脏的小酒馆和乞丐,浪子称兄道弟,喝得大醉,或者在低廉庸俗的勾栏瓦舍里,念着酸得掉牙的情诗,丢人出丑?

岳重天微微皱起了眉头。岳冲就像一根嵌在他心口的刺,时常让他难受不已,产生强烈的挫败感。他始终想不明白,岳冲为什么总明白不了他的一番苦心,他替岳冲安排好的人生,难道有错么?一个男人,不去积极进取,只知道吟诗作赋,纵情山水,谁会看得起他?岳重天最无法忍受的是,岳冲整天所鼓吹的自由,仁爱,在他看来,不过是给自己的堕落,放纵寻找借口。

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是绝对自由的,哪个人不是戴着镣铐跳舞?强大如他,也有身不由已,向他人妥协的时候。作为岳家王朝的开创者,他决不允许他的继承者是个软弱无能,忧柔寡断的诗人画家。没有杀戮果断的手段,冷血无情的心肠,如何震慑得住底下一帮脑袋别在腰上,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江湖豪杰?不管岳冲愿不愿意,他都要将岳冲脱胎换骨,百炼成钢。

可是他一次次收获失败,不仅磨不掉岳冲身上的棱角,反而使得岳冲愈发厌恶他。时常以“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作由头,常年在外漂泊。除非过节过年,岳冲才会回来,呆上三五天,又似飞鸟般的走了。富丽堂皇的家里竟不如酒馆,青楼更值得岳冲留恋。岳重天搞得定天下最斤斤计较,不可理喻的人,却始终对岳冲无可奈何。谁也不知道他这个号称江湖上最会做人的盖世英雄,也会把父子关系处理得一汰糊涂,焦头烂额。

他偶尔也会懊恼后悔,独自垂泪,低声问自己,为什么要将希望寄托在岳冲一人身上?为什么当初不把她娶进岳家,让她为他生个儿子?凭她的智慧和手段,生出的儿子必然比岳冲强得大。只是算无遗策的他,也会做不可原谅的蠢事,他生怕她的心狠手辣,会威及到岳冲的生命。所以他让她彻底丧失了做母亲的希望,每次看到岳冲无所谓,极不争气的样子,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一步错,步步错,他能怪谁呢?

岳重天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忍不住往门口望去。他真想听到外面响起“冲少爷回来了,冲少爷回来了”的欢呼声,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听到。就在此时,白羽举着酒杯,立起身子,朗声说道:“在座的各位,均是安份守己,品行端正的好人,若非武林盟瞎搞一通,绝了大家活下去的念头,谁愿意去干脑袋的事?”

众人齐声应道:“若是有碗饭吃,有条路可走,谁不喜欢老婆娃娃热坑头?”白羽微微一笑,道:“其实问题并不复杂,解决起来也不难,为什么非得闹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那些高高在上的大爷们还是始终视若无睹,无动于衷呢?因为顺应民心,等于触动了他们的利益,挖了他们的心头肉。”众人齐道:“那些人根本就不关心大家死活,他们在乎的是自己能捞到多少好处。”

白羽冷笑道:“难道我辈是鱼肉牛羊,任由他们盘剥宰割么?难道我辈是走狗奴才,任由他们驱使抽打么?”众人振臂高呼道:“不是,不是!”白羽点了点头,反问道:“那该怎么办?”众人用尽全力,大声叫道:“变革,变革!”如轰雷一般,震耳欲聋。岳重天已经停止对岳冲的思念,坐着不动,脸上一点反应也无,好像他们所说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白羽右手微动,示意大家平静下来,又问道:“你我有能力推动变革么?”

众人摇了摇头,道:“当然没有!”白羽紧问道:“那么是谁最有资格,举起变革的大旗?”众人抬起手臂,指向坐在台子上的岳重天,大声道:“当然是岳重天岳大侠!”岳重天脸上微微露出了些笑意,白羽之所以能够成为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因为白羽心思谨密,做任何事都站在岳重天立场上,更不会沾沾自喜,永远牢记着自己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

白羽道:“按理来说,岳大侠身家显赫,完全可以置身事外,过着快乐富足的生活,但他为什么要来自寻烦恼呢?难道他是天生的劳碌命?抑或一时兴起,心血来潮?”众人摆手说道:“不是的,不是的。”白羽双目左右观望,缓缓道:“谁能做到似岳大侠一样,四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做一件事?”众人道:“莫说四十年如一日,便是四十天,我们也坚持不住。”一人低声说道:“我老婆坐月子一个月,我简直度日如年,难以忍受。”

岳重天哈哈一笑,双手抱拳,冲着众人行了个四方揖,道:“白贤弟,你把我夸得太离谱了,我不过做自己该做的事而已。”白羽不接他的话,继续说道:“因为岳大侠心中挂念着千千万万说不上话,没有任何地位的江湖朋友,变革的目的,便是让所有人都有权利参予江湖事务,给那些权大势大的大门派戴上紧箍咒。倘若变革成功,谁才是最大的受益者?究竟是我们大家?还是岳大侠一个人?”

众人道:“当然是我们!”白羽道:“不错,老天毕竟没有瞎了眼睛,这江湖虽然肮脏,黑暗,但总算派来了岳大侠这个大救星,拯救大家于水火之中。放眼当下江湖,就数我们变革派一枝独秀,矫矫不群,那都是岳大侠领导有方之故。”说到最后,右膝着地,双手抬高,将酒杯递给岳重天,朗声说道:“恭祝岳大侠千秋万载,寿与天齐!”

众人纷纷跪拜在地,道:“恭祝岳大侠千秋万载,寿与天齐!”在座众人大多数不是与岳重天共过患难,便是受过岳重天的恩惠,欢呼拥戴之意,都是发自内心。岳重天巍然不动,待众人呼毕,才站了起来,凝望着众人,只觉得内心澎湃,热血上涌,忽然之间,八个字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天上人间,唯我独尊!”隔了良久,他提气喝道:“大家并肩同行,荣辱与共。”内力充沛,远远传了出去,久久不散。众人附和道:“好!好!”

叶枫驾着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杭州城。马车上放着一口棺材,里面装着岳冲。尽管岳冲憎恨这个牢狱般的家庭,但叶枫还是要把他送回家里。不仅有树高千尺,叶落归根的传统,而且他要为冤死的赵鱼,化为尘埃的青青向岳重天讨个公道。他知道今天既是岳重天六十大寿,又是变革派向武林盟吹响开战号角的日子。

他一定要当众揭下岳重天的面具,让大家都看得清楚,岳重天的嘴脸其实和贪得无厌的三巨头并无区别,都是以别人的血肉来获取自己的利益。只是岳重天的手段更狡猾,更具有欺骗性,他打着变革的大旗,来迷惑走投无路的人们。他只不过在墙上画了一只大饼,一条鱼而已,哪会真心真意为众人着想?所谓变革成功之日,也是新一个独裁者诞生之日。他决不能让岳重天阴谋得逞。

有人看到腰插长剑,眼露杀气的叶枫走入杭州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大变。他们并不知道棺材里面躺的是谁,他们只知道今天是岳重天的六十寿辰,叶枫拉一口棺材而来,岂不是来找麻烦的么?他们慢慢后退,退入阴暗的巷子,一哄而散,皆去通风报信了。叶枫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泛起泪光,道:“兄弟,你的家到了。”可惜他没听到回答,岳冲最不愿意的就是回家,生气都来不及,怎会搭理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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