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词

第1008章 天下一词

陈平安与小陌站在渡船栏杆处,眼皮子底下,大地山河蜿蜒如丝线。

抬高视线,如果说天无四壁,那么人之视野,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壁,人人自囚其中。

小陌问道:“公子是在等人?”

“是在等这艘渡船的主人。”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渡船三楼,然后收回视线,带着小陌在船头这边继续散步,其实他们脚下这条名为醴泉的渡船,还是一件行云布雨的仙家法宝。自大骊宋氏立国起,到百多年前,大骊宋氏尚未摆脱卢氏王朝的藩属身份,内忧外患,国力孱弱,还经常需要跟长春宫借用这条山上渡船,用来解决地方州郡的旱灾,邀请仙师施法,降下甘雨,据说大骊朝廷为此欠了一大堆债务,而长春宫也从不与宋氏催债,所以等到大骊王朝崛起,几位宋氏皇帝对待长春宫修士,一向格外优待,如果不是因为长春宫一直没有玉璞境修士,不然跻身宗门,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想必大骊的皇帝陛下都会破例,亲自参加庆典道贺。

陈平安解释道:“我们先前登船,属于不请自来,如果再不告而别,就有失礼数了,在山上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如果我们主动登门拜会渡船管事,回头长春宫那边容易多想。”

“在北俱芦洲那边就比较无所谓,两地风俗还是不太一样,算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吧。”

小陌笑道:“待在公子身边,耳濡目染,可以学到许多书本外的人情达练。”

陈平安根本不接这茬,只是顺便与小陌说了些长春宫与大骊宋氏的过往。

小陌便对这个大骊本土仙府高看一眼,说道:“共渡难关,长春宫也算等得云开见月明了。”

陈平安点头道:“同舟共济,确实是一桩善缘。”

“小陌,将来你离开落魄山,浩然九洲,其它地方都好说,但是北俱芦洲一定要去游历。”

“好的,小陌有机会一定要北游此地。”

陈平安带着小陌从船头来到船尾,望向北方。

如果有北俱芦洲的剑仙战死异乡,一洲山河,只要身为剑修,无论敌我,皆有一洲祭剑的习俗。

就像骸骨滩的鬼蜮谷,京观城高承会主动递拳,不惜耗费极多灵气,也要打开天地禁制,只为让剑修蒲禳祭奠一剑,升空更高。

仿佛祭剑一事,鬼蜮谷不可落在人后,剑光不可比人低。

而近在咫尺的木衣山,与京观城互为死敌的披麻宗,绝不会伺机而动,对京观城有任何攻伐举措。

只是关于此事,陈平安没有与小陌多说什么。

虽然那一幕风景壮阔,动人心魄。可最好再也瞧不见。

在剑气长城和宝瓶洲两处外乡战场,原本大可以置身事外的北俱芦洲剑仙,实在凋零太多。

渡船三楼那边,一位修道有成、青春常驻的貌美女修,妇人装束,不施脂粉,气态雍容,方才与那陈平安不小心对视一眼,她强自镇定,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亲自现身了,女子正是这条醴泉渡船的现任管事,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对方悄然登船不去管,大摇大摆下船更不拦,怪自己还是没忍住那份探究之心,多看了几眼船头那边。

她实在是对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青衫剑仙,难免好奇几分。

她深呼吸一口气,捋了捋鬓角青丝,理了理法袍衣襟。

早先鱼虹高徒与人起了纠纷,一场比武,山上渡船处置这类江湖事,一贯是外松内紧,可若是仙师斗法,对不住,请下船。

然后醴泉渡船这边,就有人发现了看热闹的人群里,好像有两个没有登记在册的练气士,俱是陌生面孔,再一看,差点没吓得魂魄出窍,其中一个,竟是那位在正阳山捅破天的落魄山陈宗主,美其名曰观礼,拆了人家祖师堂不说,还在边界立碑。

那位专门负责查看渡船异样的女修,连忙找到了管事,请后者定夺。

赶人?补钱?

当然是交由管事定夺一事,到底是请剑仙喝酒,还是喝茶。

管事女修稍稍安稳心境,这才掐诀,施展了一门移形换位术法,来到渡船甲板,她脚步匆匆,走向船尾那位身边只有一位随从的青衫剑仙。

说是壮着胆子,硬着头皮,毫不夸张。

相较于一般的山上门派,长春宫的消息,可以说是宝瓶洲最为灵通的几座山头之一。

她是一位长春宫金丹地仙,担任供奉长老,在祖师堂是有座椅的,而且座位还比较靠前。所以比起正阳山、老龙城和云霞山的谱牒修士,她要知道更多的山上内幕,听说过更多骇人听闻的真相。

见着了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她敛衽屈膝,施了个万福,仪态万方,“见过陈山主,我叫甘怡,道号雾凇,如今担任这条渡船的管事。”

女修生怕自己这个名字,有占便宜嫌疑,她赶紧补充道:“是那甘甜的甘,心旷神怡的怡。”

陈平安抱拳道:“见过甘管事。”

小陌看了眼甘怡,一身精神,具乎两目。

这位金丹女修,明眸善睐,脸颊还有俩酒靥。所以眼前女子,是个瞧着面善的。

陈平安帮忙介绍道:“我家供奉,小陌。大小的小,陌生的陌。”

小陌作揖行礼,笑容和煦,轻声道:“有幸得见甘仙师。”

甘怡连忙还礼,“甘怡见过小陌仙师。”

天晓得对方是不是又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仙?

长春宫在这件事上,是有前车之鉴的,由不得甘怡不小心再小心。

甘怡试探性问道:“陈山主这是要顺路返回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道:“船上有两个认识多年的江湖朋友,就来这边看一看,喝过酒,刚准备回京城。先前我跟小陌冒失登船,得与甘管事道个歉。”

本想说此次醴泉渡船在牛角渡的停靠费用,可以免去。

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幸好忍住了。

与财源广进的长春宫聊这个,就太打肿脸充胖子了。

甘怡心思急转,小心翼翼问道:“陈山主的朋友,可是那位鱼大宗师?”

其实她不想问的,容易横生枝节,实在是不敢不问。

没办法,跟这些位高权重的山巅修士聊天,对方经常话里有话,言外有言。

看似全是废话,其实没一句是废话。

她可不敢将这位出身贫寒的年轻剑仙,当做一个心思单纯、只靠运气成事的山中修士。

如果是鱼虹。

那一行人的渡船费用,钱已经收了,还钱?那也太手段下乘了。

但是另有法子可以弥补,比如她亲自送几坛长春宫仙酿过去。

不然光是一个什么武评大宗师,长春宫还真不至于如何费劲攀附,只是个年纪不小却破境无望的九境武夫,又不是止境。

长春宫虽非宗门,却是大骊王朝仅次于龙泉剑宗的本土仙家,何况山头还靠近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

当然如今又多出了个宗字头的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鱼虹,是竺老帮主和庾老先生,不过说来也巧,两位前辈如今都在伏暑堂担任长老。”

甘怡何等,立即心领神会,至少得送出三坛酒酿了。

当然少不了鱼虹一份,不然会让陈山主的那两位“江湖前辈”难做人。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甘怡突然说道:“陈山主,是我们长春宫后知后觉了,米大剑仙当年护道一事,长春宫感激不尽,那一路山水,若有不周之处,还望米大剑仙多多包涵。”

前些年长春宫有拨太上长老“麟游”一脉的女修,南游历练,没什么意外事情,都很顺利,不曾想唯一的天大意外,反而是那个近在眼前的同行之人。

她们中途路过披云山,北岳山君府那边,刚好有个名为余米的记名客卿,要南下返乡,就一路同行顺便护道了。

当时披云山给出的说法,是这个余米的家族老祖,与魏山君是旧识,修行不到甲子光阴,就是观海境练气士了,还是一个精通剑符的炼师,战力不俗。

结果全是胡扯……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小事情,我可以帮忙捎话。不过我也曾听米裕说过此事,听得出来,他对长春宫印象颇好,说你们山上长辈护道周全,尽心尽力,晚辈修行勤勉,相处起来,十分轻松。”

甘怡脸上多了份笑容,就像吃了颗定心丸。

一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性情叵测。实在无法让人掉以轻心,在长春宫祖师堂,这件事提及多次,始终悬而未决。

眼前这位陈山主的客气话,不能太当真。

可如果对方连句客气话都懒得说,就极有问题了。

不曾想今天这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闲聊,还有意外之喜,让甘怡帮着自家师门解决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心病。

南游历练途中,在那黄庭国境内,长春宫劾治一只云山寺的作祟画妖,随后将一位老修士兵解脱困,去宝瓶洲中部引领一位大骊武将英灵归乡,最后,也是最紧要的一桩密事,则是为当时还在世的大将军苏高山,去风雪庙购买一小截万年松。

长春宫的太上长老,与大鲵沟秦氏老祖,双方曾经极有“故事”,所以长春宫事前觉得此举不是没有半点可能,结果对方一听说想要购买万年松,就翻脸不认人了,说此事绝无可能。因为那棵被命名为“长情”的万年松,生长在风雪庙神仙台,名义上归属大剑仙魏晋。

所以一拨长春宫女修,在风雪庙那边碰了一鼻子灰,失望而归,一个个惴惴不安,不知她们如何与师门交待,师门又要如何与一位大骊武臣极致的巡狩使交待。

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归途中的牛角山渡口,“余米”下船时,竟然在私底下送给韩璧鸦一片万年松。

其实当时长春宫在确定万年松真伪后,就极为纳闷了,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披云山客卿的中五境修士,是如何得手此物的。

买?

就算是山君魏檗开金口,以风雪庙的脾气,一样不会点这个头。

偷?

谁有本事越过风雪庙山水禁制,还有胆子爬上那棵“长情”古松?

等到后来老龙城,战事惨烈,期间冒出个战力卓绝的不知名剑仙,风度翩翩,剑光如虹,最喜欢将妖族地仙不是分尸、就是拦腰斩断。

而且看样子,此人与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是旧识。

长春宫一对照自家情报和大骊谍报,很快就勘验此人身份了,才发现竟然是那个“观海境”的“余米”。

等到落魄山与正阳山起了那场争执,果不其然,是剑气长城那位喜好醉卧云霞的玉璞境剑仙,米裕!

兄长米祜,更是一位曾经有望跻身飞升境的大剑仙。

大骊边军有个说法,见过的死人越多,在战场上看活人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多了,杀人之时,手稳心更稳。

山下沙场是如此,想必剑气长城更是同理,甚至犹有过之。

所以那位负责护道的长春宫长老老妪,因为在游历途中,没少对那个“余米”冷言冷语,如今经常觉得脖子凉飕飕,好像自个儿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

陈平安有些疑惑,以长春宫在大骊山上的超然地位,与落魄山从无结怨,甘怡见着自己这个山主,照理说她不至于如此拘束。

其实很至于。

因为如今的陈平安还不知道一事。

门派之外,山上修士,也有各种没有山头界线“小山头”,例如会经常在外碰面的各家渡船管事之间,就会有深浅不一的私人交情,甚至还有专门的镜花水月,相互联系,方便一些生财门路的互通有无。

而他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归功于当年倒悬山的“春幡斋一战”,让他在跨洲渡船这个松散“帮派”里边的威望,高得无法想象。

以讹传讹,神乎其神。

随着如今文庙对山水邸报的解禁,再无禁忌,更是传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以至于浩然天下的渡船管事之间,渐渐的,莫名其妙出现了一场从低到高的比拼。

手握一条跨洲渡船的管事,瞧不起只能在一洲境内飞来掠去的渡船管事,有幸去过倒悬山、为剑气长城“略尽绵薄之力”的跨洲渡船管事,瞧不起那些没与剑气长城做过买卖的跨洲渡船,去过倒悬山、并且走进过春幡斋大门谈买卖的,瞧不起那些不曾在在春幡斋大堂落座的可怜虫。

而去过春幡斋并且亲身参加过那场“山巅议事”的,就要看不起那些未能亲身领略过“隐官风采”的。

如今这么一小撮渡船管事,出门在外,个个眼高于顶,看待其余所有渡船管事,只差没说一句你们都是垃圾了。

毕竟你们怎么会知道,当年那场议事的暗流涌动,凶险万分,我们的命悬一线,春幡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双方对峙。

隐官领衔十几位剑仙,差点就要关门砍人呢。

甘怡作为醴泉渡船的管事,当然听说过一些云遮雾绕的隐秘传闻。

所以甘怡很清楚自己面对谁。

都不是什么陈山主了,也不是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而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上次长春宫祖师堂议事,宫主就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

我们大骊离着北俱芦洲可不远。

甘怡神色诚挚道:“陈山主如果不着急赶路,可以尝一尝我们长春宫酒酿。”

陈平安婉拒道:“这次就算了,我跟小陌不作更多叨扰。”

长春宫当年被大骊朝廷主动列为宗门候补之一,甚至都没有如何争取。

之前中土文庙议事,宋长镜还额外跟文庙讨要了三个宗门名额,长春宫一样没有像正阳山、云霞山那样四处奔走,寻找门路,没想着为自己争取一席之地,估计是怕大骊宋氏因此为难,由此可见,长春宫为人处世的分寸感,不是一般的好。

虽然陈平安已经知道那三个名额,大骊王朝早有安排,分别是正阳山那座被竹皇取名为“篁山剑宗”的下宗,雁荡山龙湫附近的一座大寺,再加上曹溶的道观。

故而长春宫不会因此破格跻身宗门,但是宗门候补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锦上添花的空头衔,一旦大骊铁骑在蛮荒天下那边再立战功,长春宫哪怕还是没有玉璞境,依旧可以获得文庙那边的许可,得以顺势补缺。神诰宗的下宗,还有云霞山,都要靠后才能轮得上。

见陈平安不愿停步饮酒,甘怡明显有些失落。

她也就是不敢随便与陈平安开玩笑。

不然甘怡还真有一句不是什么玩笑的真心话,很想与这位隐官大人说上一说。

只要陈山主愿意去长春宫做客,哪怕只是喝几杯酒就走,光是负责端酒上桌的人选,那帮疯丫头,都能抢破头,还管什么同门之谊呐。

需知长春宫女修,对待男女情爱一事,历来是极其开明的。

已经有年轻女修扬言,要是陈剑仙亲临,我又能端酒露个面,非要来个一不留神,就崴了脚,不奢望顺势倒入怀中,但是被陈剑仙那么伸手搀扶一下,总归是逃不掉的!

陈平安当下哪里知道这些乌烟瘴气的别家山头秘事。

可要是真被他知道了,估计长春宫至少几百年内,都别想着见着陈山主的面了。

陈平安道了一声别。

一袭青衫,身形化作十数条细微剑光,在渡船一闪而逝。

小陌笑着低头抱拳,与甘怡作别,随后在原地凭空消失。

醴泉渡船这边没有丝毫灵气涟漪,渡船阵法如同虚设,甘怡却见怪不怪。

黄昏时分,如火烧云。

因为陈平安不着急赶回大骊京城,剑光在远处凝聚身形,然后再次剑光消散,在百里之外的更北方重聚。

不再施展这门尚未娴熟掌握的遁法,陈平安在一处火红云海上散步前行,与身边小陌笑道:“家乡谚语,晚火烧大云,明天行千里。其实在骊珠洞天落地生根之前,极少有人真的这么远行,都是兜兜转转,最远就是去趟山里砍柴烧炭,就得回家,可能往返一趟,也就百余里的山水路程。”

家乡地上的窑火,见过无数天上的朝霞和晚霞。

因为先有周海镜,再有竺奉仙和庾苍茫,陈平安才意识到一事,落魄山除了得有自己的镜花水月,更需要通过此事来搜罗一洲山上的各种消息。所以落魄山除了得有人开始着手筹建谍报机构,光是观看各个仙府镜花水月的那笔开销,神仙钱就不是一笔小数目。想要观看其它仙府、别家仙子的镜花水月,就得大肆购买山上灵器。好在掏钱之外,朱敛,米大剑仙,陈灵均,都是很适合这件事的……人中龙凤。

落魄山的护山大阵,攻守兼备。

已经有了老观主的那幅五岳真形图,再加上山巅那座旧山神祠庙内,悬挂有一幅剑仙画卷。

这次远游蛮荒腹地,收获颇丰,只说云纹王朝的玉版城,陈平安就从那位道号“独步”的皇帝叶瀑那边,得手十二飞剑。

加上之前太平山赠予的阵图,未来建在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内的这座攻伐剑阵,杀力不弱。能杀玉璞,就可以震慑仙人。

只是一想到到处都需要花钱,就容易让人英雄气短,所幸陈平安才记起,自己好像还是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

记名的话,就需要抛头露面,客卿每隔一段年月就要“点卯”,不记名的客卿,就没有这个讲究了,几乎等于不出力白拿钱。

一旁小陌心灵手巧,在云路之上,着手编织一双蹑云步虚履,雪白色泽,一看就品秩不低。

云海之上,如履平地,陈平安随口问道:“小陌,你觉得魏晋大致什么时候可以跻身飞升境。”

小陌想了想,“魏大剑仙的资质,还是相当不错的,又得了那桩机缘,如果不打架,不在生死场中砥砺道心,不与剑术更高者拼死问剑几场,我估计得有个四五百年的水磨光阴,才能瞧见那个地仙瓶颈……”

说到这里,小陌赶紧改口道:“今时不同往日,得称之为仙人境了。”

陈平安问道:“远古时代的地仙,真的一个个都这么强大吗?”

小陌笑道:“其实不算太强,但是肯定不弱,就是地仙登天成神,极为不易,仅是第一重关隘,就相当于与如今一位仙人境巅峰的剑修问剑,此后又有两道关隘等着,相传其中一关,涉及道人的心性,显得比较虚无缥缈了,所以即便有那两座飞升台存在,绝大多数地仙根本不敢走上去,像是自寻死路,若是等到那些人间地仙形神腐朽了,只是为了续命,再去涉险一搏,又必死无疑,所以这中间有个让人无奈的悖论,最终使得那会儿的男女地仙,成功登天的数量,极为有限。”

“小陌当年不练剑又很无聊的时候,就会去飞升台附近坐着,看别人登天,很多次,从未亲眼瞧见有谁走到最高处的天门,无一例外都在中途陨落了,那些道人的皮囊魂魄如……花开一般,辛苦修行,到头来只是为人间增添一场灵气磅礴的落雨,反正我是觉得挺可惜的。”

“如果魏晋生在那个年月里,估计可以成功登顶飞升台。”

陈平安笑道:“就凭魏大剑仙买酒的那份豪气,捞个飞升境不难。”

关于那棵名为“长情”的万年松,作为神仙台一棵独苗修士的魏晋,其实头疼得很。

如果不是古松与山根牵连,极难移植,魏晋早就让大鲵沟、绿水潭,或是文清峰搬走了。

不然只会让风雪庙疲于应付那些人情往来,因为索要这棵万年松枝叶、树皮的谱牒仙师和达官显贵,实在太多,无论是山下的寻常女子,还是山上尚未斩赤龙的女修,以万年松煮药,都是一方极好的仙药。

可遇到前来购买此物的各方势力,风雪庙一次都没有答应外人,在这件事上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虽然魏晋与宗主先后说了两次,他不在山中修行时,祖师堂那边可以随便处置这棵“长情”。

事实上,魏晋在风雪庙修行的岁月,在第一次下山之后,加在一起的天数,屈指可数,不然也不至于连那次元婴境的闭生死关,魏晋都不在自家山中。

以至于魏晋忍不住猜想,是不是风雪庙本就不愿意出售万年松,故意拿自己当挡箭牌?

上次返回风雪庙,魏晋就有了个念头,收个名义上的弟子?

自己再对风雪庙不亲近,可是神仙台一脉总得香火传承下去。

所以之前在剑气长城重逢,魏晋这个落魄山客卿,让山主帮忙留心一下,有无合适的剑修胚子。

魏晋就一点要求,修行资质可以一般,但那个孩子必须是宝瓶洲本土出身。

毕竟是首徒。至于未来的关门弟子,魏晋当然还是要自己挑选的。

所以在让陈平安帮忙挑选弟子之外,还与陈平安商量一事,如果对那棵古松有想法,就自己去与风雪庙开口购买,再说他魏晋是已经答应此事的,所以只要风雪庙没意见,落魄山又出得起那笔钱,就可以价格古松迁徙到落魄山中。

不过陈平安没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不是不眼馋不心动,而是风雪庙极有可能,在等待那棵万年松的炼形成功,可能会一步登天,跻身上五境,然后名正言顺成为风雪庙的护山供奉。

尤其是正阳山的搬山老猿一死,宝瓶洲再次空缺一位上五境精怪,风雪庙就更不可能售卖那棵大道有望的万年松了。

何况古松既然名为“长情”,肯定还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大道渊源。

陈平安自然没必要去风雪庙那边自讨没趣。

醴泉渡船那边,甘怡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如今一洲修士都在遗憾一事,可惜风雪庙的魏大剑仙,没有为宝瓶洲从剑气长城带来一两个剑仙胚子。

不管浩然天下的其余七洲,如何看待这些来自异乡的孩子,只说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他们可以横着走。

南北相邻两洲的山上修士,皆是他们的护道人。

甘怡其实刚才很想问个问题,陈山主的落魄山,有无来自剑气长城的年少剑修,在山中修行。

只是这种事情,她都不是什么剑修,自然不宜问出口。

挪步前,甘怡嫣然一笑,风情万种。

哈,隐官大人坐过自家渡船了。

回头就可以与旁人炫耀几分了。

喝酒去。

————

大骊京城,清晨时分,鸿胪寺序班荀趣,再次来到人云亦云楼这边,又为陈先生送来一些朝廷六部衙门的邸报。

陈平安昨夜返回京城后,发现宁姚还在客栈屋内闭关,陈平安就在书楼这边看了一宿的书,小陌则悬挂那块无事牌牌,再施展障眼法,随便逛了一趟灯火如昼的京城,返回小巷后,就待在外边的院子,编织了几件青衣法袍。

担心跟着公子到了落魄山那边,见面礼准备不够。

陈平安带着小陌走出巷子,去见荀趣。

荀趣发现今天陈先生身边,比上次多出了个年轻相貌的随从,荀趣只知道对方叫小陌,是落魄山的供奉。

是个瞧着很亲善随和山上仙师。

陈平安将邸报收入袖中,按照约定,要与荀趣去逛一处京城著名的游览胜地。

一行人徒步来到一里多长的两侧街道,善本书籍,历代字画,笔墨纸砚,奇珍古玩,无所不有。

这里以前是一处官窑,专门为大内烧造琉璃瓦、青金砖。如今在这条街上,两三百年的老店铺,比比皆是,这就有一点好,都讲究回头客,谁都不愿意砸了自家的金字招牌,即便难免有些店大欺客,可是赝品假货极少,这处京师雅游之地,说到底,就是兜里没点钱,腰包不够鼓,来了这边,就只能干瞪眼,注定空手而来空手而归。

陈平安得了荀序班的眼神暗示,买下那三本心仪书籍,皆纸如白玉,可算善本。寻常读书人,就像路上瞧见了貌美女子,就真的只能看看了,摸不得。

陈平安最后送给荀趣六本书。三本记在鸿胪寺账上,约莫两百八十两银子。

另外三本是陈平安自掏腰包,送给这位与曹晴朗是科场同年的年轻官员。

在返回人云亦云楼途中,荀趣犹豫又犹豫,还是以心声问道:“陈先生就不好奇我为何是一位修道之人?”

当然以陈先生的修为和眼界,肯定早就看穿了此事。

陈平安笑道:“各自福缘,不必深究。”

三十来岁的观海境,其实境界不低了。

在以前的宝瓶洲,中五境修士,都是神仙、大妖了。

陈平安忍住笑问道:“难道不知道曹晴朗,与你是一位同道中人?”

荀趣呆滞无言,摇头道:“一直没有看出来。”

陈平安说道:“也好,以后你们再重逢,就可以多出个话题了,聊聊修行事。”

荀趣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好家伙,跟我装穷!”

见陈先生投来眼神玩味的视线,荀趣有些难为情,“陈先生,跟曹晴朗不一样,我是真穷,打小就留不住钱的那种人。”

陈平安打趣道:“说到底你还是官员身份居多,文章憎命达,没钱好啊,以后妙笔生花,顺便当个大官,将来我再来京城这边,也有个官场靠山。”

荀趣哑然。

不像科举同年的好友曹晴朗,荀趣虽然是二甲进士出身,不过名次很低,所以官场起步就低,不然也不会被丢到鸿胪寺这个六部之外的小九卿衙门。

荀趣还真不觉得自己能当什么大官。而且即便官帽子再大,在陈先生这边,管用?

荀趣再次犹豫许久,“我的师父,说他很早就认识陈先生了。”

陈平安笑道:“能不能问问是哪位高人?”

荀趣说道:“师父是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

陈平安立即恍然,原来如此。

大骊官场的众多郎官里边,以三个位置最为权重,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选司,与礼部祠祭清吏司,虽说只是正五品的官身,但是权柄极大,尤其是荀趣的传道人,这位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还管着大骊所有山水神灵的功过考评,所以在山上有那“小天官”的美誉。

这位在这个官位上趴窝多年的老郎中,好像与冲澹江水神李锦是故交。

最近一次露面,是亲临红烛镇,找那个惹出麻烦的玉液江水神娘娘的麻烦。

只是这种官员,类似家乡的那个督造官曹耕心,落魄山都不适合主动结交。

在陈平安看来,一个人所谓的“明事理”,不过就是个“知而止”。

既在于知道什么,又在于不做什么。

荀趣陪着到了陈平安走到一处小巷附近的客栈门口。

荀趣一路行来,都是在回想鸿胪寺卿的那番言语,以及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

国师崔瀺,对关老爷子的吏部,还有礼部,好像一直都不太上心。至于鸿胪寺这样的冷清衙门,就更不露面了。

但是国师大人对兵部的武库司,以及户、工部诸司,历来极为关注。

所以武库司郎中,被说成是一个最容易丢官、甚至是掉脑袋的位置。

此外据说连户、工两部主事这样的小官,国师都会亲自审查履历,芝麻官尚且如此,就更别提两部郎官的升迁、外放了。

荀趣现在不敢确定一事,自己因为师父的关系,在鸿胪寺的官场作为,是否早就落入了国师眼中?

陈平安将那只装有传信飞剑的木盒归还荀趣,笑道:“与鸿胪寺两次借阅的邸报,我离开京城之前,会交给看守巷子的刘袈,回头荀序班直接跟他讨要就是了。”

荀趣作揖致谢。

因为知道陈先生这是帮自己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地多出一条道路。

一个负责看守国师宅子的修士,看似荀趣认不认识,是否熟脸,好像根本不重要。可其实很重要。

小陌今天是买书最多的那个。

他昨夜就去了趟公子推荐的那处仙家客栈,跟山上渡船一样,都会有个类似当铺的地方,方便下榻客栈的练气士折算神仙钱。

小陌就将公子赠送自己的三颗小暑钱,悉数折算换成雪花钱和一大摞银票,以及一些行走江湖必需的金叶子、银锭。

尤其是小陌专门请求那座客栈,务必帮忙给自己一大兜的金瓜子。

因为到了落魄山,此物有重用。

起先那个自称是客栈掌柜的女子鬼修,还不太情愿,因为金瓜子这种花俏东西,确实不算常见,多是富贵人家长辈给晚辈的赏赐之物,别说山上修士,就是江湖中人,出门在外,谁用得着这玩意儿。只是等那个名叫小陌的年轻修士,说自己是陈山主的随从,改艳二话不说,熔化了十数只金元宝,亲手捏出了一兜的金瓜子,她最后还死活不肯收钱。

今天除了诸子百家的经典,小陌还买了不少杂书。

大家诗集,文人笔记,志怪小说,甚至连一些抄录编撰成书的科场文章,以及一些被说成是科场上“武功秘籍”的制艺书籍。

陈平安调侃道:“怎么,还想通过科举一途当个官老爷?那有的忙了,县试府试,先成为童生秀才,再三年一次的秋闱乡试,考中了当举人,之后是京城春闱会试,当了进士,最后才是殿试,层层递进,关隘重重,就跟鲤鱼跳龙门差不多。”

“不过你要真有这个想法,也是好事,可以让曹晴朗教教你,比起买这些制艺、策论的所谓秘籍,更靠谱。”

“只是大骊朝廷的进士,确实最难考取,都没有什么之一,可以说是整个浩然九洲最有含金量的进士及第,一来人太多,藩属国的读书种子都会汇聚在此,再者礼部那边出题太杂,没什么固定的路数,反而是宝瓶洲南边那些小国,颁布了一些官修书籍,义疏加则例,林林总总,得有十几本书吧,反而能算是捷径,背熟了就有用。当然此举也被一些饱学大儒非议不小,很义愤填膺了,有那官修全书而经说亡的说法。”

“所以小陌你要真有当状元的心思,将来可以去陪都以南某国,待个小十年。在那儿,都是亲眷开蒙教字号,也就是练字。之后去学塾,接触蒙学书籍,习字背书,有钱人就在自家私塾,没钱的孩子就去村乡学塾,只要不是家里太穷,一般都负担得起,终究有个读书识字的地方,之后才开始经学,研究押题。”

小陌一直竖耳聆听公子的娓娓道来。

陈平安发现小陌的那份好奇眼神,似乎很疑惑为何自己对此事,竟然如此上心。

陈平安点头笑道:“猜对了,我当年确实有想过参加科举。第二次出门远游的时候,练拳闲暇之余,还真翻过不少相关书籍,有想将来是不是从考取童生身份起步,争取当个举人老爷,就心满意足了,银进士金举人嘛。”

如今当然是无所谓了,反正学生里边有了个曹晴朗。

小陌唏嘘不已。

倒不是真的对科举功名有什么念想,而是小陌实在无法想象,如今世道的书籍和学问,竟是这般廉价,简直就是不值钱。

遥想当年,人间随便一本写满文字的书籍,得是多稀罕多值钱的存在?

所以小陌有了个念头,以后到了落魄山,自己定要建造一座书楼,取名万卷楼。

当然最好是让公子帮忙取个好名字。

小陌是直爽性子,立即以心声说了此事。

陈平安都不用如何思量,脱口而出道:“可以叫两茫然楼。”

小陌稍稍翻检心湖那百余本著名诗集,恍然大悟道:“妙绝!”

身为剑修,雅好藏书。

古诗有云,又携书剑两茫茫。

书与剑,两茫茫,然也。两茫然楼!

陈平安随口道:“当然用不用这个名字,你自己看着办。”

小陌神采奕奕道:“公子,这个书楼名字实在太好,小陌都不舍得公之于众了。”

结果公子双手笼袖,斜眼看来。

小陌立即识趣说道:“那就用吧,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夜幕中,菖蒲河两岸的酒楼,高高低低,一路绵延开去。

张灯结彩,热闹喧哗,此起彼伏的行酒令,猜拳声打破窗户一般,又有曼妙歌声跟随飘出。

相传有些喜欢喝酒又不缺钱的,从傍晚到清晨,能在菖蒲河这么一处地方,只是稍稍挪步,就可以喝上四五顿酒。

今天一位极少来此饮酒的翊州关氏子弟,就难得攒了个极为私人的酒局。

拉着既是同僚又不是朋友的荆宽,离开衙门后,两人就直奔菖蒲河。

关翳然跟荆宽,两人的出身,截然不同,可以算是云泥之别了,但是如今官位反而一样。

虽说关翳然战功足够,官场履历也极好,是个毫无悬念的侍郎候补,可不管如何,出身寒族的荆宽,能够在不过三十出头没几年的岁数,就担任清吏某司的郎中,成为户部清吏十八司的主官之一,由此可见,大骊官场的升迁之路,是何等宽阔。

前边有人摸了摸脑袋,抬头怒骂,原来是挨了一口从天而降的飞痰。

荆宽小声说道:“翳然,我有点紧张。见着了那位陈剑仙,该说些什么才不至于冷场?”

关翳然因为很早就离京投身边军,其实跟荆宽一样不熟悉此地,所以需要跟人问路,听见了荆宽的问话,也只是笑着不言语。

荆宽继续说道:“有哪些忌讳,你赶紧与我说道说道,少在这边装聋作哑啊。”

关翳然打趣道:“忌讳?就一个,到时候你酒量不行,害得我们陈剑仙喝得不够尽兴,落了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头肯定要记你的仇。”

荆宽犹不放心,“到底是一位山上神仙,还那么年轻,就没点脾气?等着我出丑,你好看笑话?”

朋友的朋友,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相处。

关翳然白眼道:“郎中大人,有劲没劲,你少来官场那一套啊,要是一顿酒从头到尾,言语得体,滴水不漏,那咱们还上酒桌做什么。今儿这顿酒,跟你以往参加的大小酒局不一样。你要是信不过我,等会儿见着了陈剑仙,你就说自己从不喝酒,光看着。”

荆宽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了,放不开手脚,听说他以前跟一帮差不多岁数的户部同僚,去别处喝个“小荤”的花酒,荆宽都会挺直腰杆,正襟危坐,若有女子依偎,就如临大敌。

之后两人见到了一位熟人,青衫长褂布鞋。

就站在一座酒楼的门口,看来是在等他们。

荆宽一眼就认出对方,是先前那个在户部衙门里边,与关翳然坐着喝茶的外乡人。

何况距离上次在衙署那边见面,时隔不久,而且对方还是一个能与关翳然随便开玩笑的人。

让荆宽记忆深刻。

好像此人被误认为是个在门口招徕生意的店小二了,前边有客人竟然开始与他询问些什么。

那人也不恼,笑着伸手朝酒楼里边,约莫是在帮着指路。

关翳然快步上前,瞥了眼酒楼招牌,“啧啧,真会挑地儿,百余家酒楼,就这家的酒水最素了!”

陈平安笑道:“素归素,一顿饭的开销可不低。”

关翳然摆手道:“去隔壁,去隔壁!我身边这位荆大人,喜欢吃荤不吃素。”

陈平安笑望向那个年轻有为的户部郎中,按照关翳然的说法,此人还兼管户部北档房的鱼鳞图册。

其实上次见面,陈平安就已经发现这位年轻官员身后,有多达六只由各路山水神祇悬挂起的大红灯笼,灯笼之上,皆有某某府、庙秘制的字样,所以会让这位郎中大人在望气士眼中,显得文运浓郁,与此同时,此人哪怕是独自一人在跋山涉水,行走在深山老林,自会邪祟避让,鬼魅胆怯,能够让山水精怪主动绕道。

荆宽赶紧说道:“这里就好。”

陈平安笑道:“郎中大人,确定不换酒楼了?事先说好,郎中大人要是与我客气,我可就真不客气了。”

见他们都没挪步,好像那个青衫男子等着自己改变主意,荆宽只得压低嗓音,与关翳然疑惑问道:“那位陈剑仙什么时候到?”

关翳然忍住笑,抬手指了指陈平安,“陈账房,咱们荆大人问你话呢,那位陈剑仙到底什么时候到,别怪我没提醒你,可别让我们荆郎中久等啊,堂堂清吏十司的一司主官,管着三州的钱袋子,悠着点,便是刺史大人这样的封疆大吏,在户部衙门里边瞧见了荆大人,都得矮一头。”

户部的清吏司,在大骊六部当中,郎官最多,因为管着朝廷的钱袋子,官场绰号也最多,户部是孙子衙门,那么郎中衙署就是讨骂处,还有什么口水缸。

陈平安一抬脚,关翳然一个蹦跳躲开,指了指陈平安,哈哈笑道:“郎中大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陈账房,就是你今夜要喝趴下的那个人了。”

荆宽愣了愣,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只得与那位剑仙作揖致礼,同时致歉,“陈山主,之前在衙门里边,多有得罪了。”

先前在关翳然这个王八蛋屋内。对方自称是关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刚到京城,就赶过来拜山头……

原来这位陈剑仙,说话挺风趣。

“我也豪气一回,打不过他,还喝不过他?”

自己说话岂不是更风趣?

陈平安笑道:“得罪不得罪的,口说无凭,等会儿酒桌上见。”

三人一起跨过门槛,走入酒楼,陈剑仙亲自领路,先后登上楼梯的时候,荆宽偷偷给了关翳然一肘子,压低嗓音气笑道:“关翳然,你贱不贱?!”

关翳然一本正经道:“说啥呢,咱们前边这位才是剑仙。”

到了顶楼一处雅间,陈平安自带酒水而来。

不过菖蒲河这边的大小酒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客人可以自带酒水,但是还是得交一笔钱,价格不等。

其实就是专门给那些山上神仙订立的规矩,反正在此宴请朋友,也不缺那点银子,都不是什么神仙钱。

关翳然之前的所谓“素”,其实就是这座酒楼内,没有被称为“酒伶”的妙龄女子,帮着客人们做那温酒倒酒,也无女子乐师们的助兴。

所以这里的酒水滋味,是京城出了名的寡淡。

关翳然落座后,笑眯眯道:“陈账房,先前送我一方砚台,听说出自水舷坑是吧?”

之前陈平安去拜访关翳然,送出一方抄手砚,陈平安欺负对方不了解内情,就说是云窟福地那处砚山的老坑,还随便取了个“水舷坑”的名号。

诈我?陈平安一脸疑惑道:“不然?”

关翳然嗤笑道:“别说那座砚山的几个老坑,就是新坑,好像也没什么水舷。陈账房,送礼送得很有学问啊。”

“怎么,是陈剑仙出手阔绰,花高价跟云窟福地,直接包下了那座砚山的一块地盘,取了个名字叫‘水舷坑’,打算转销咱们宝瓶洲,方便坐地起价?”

这方抄手砚,其实被关翳然慷他人之慨,转赠给自己衙署的那位尚书大人了。

要不是马尚书的那俩闺女,长得实在是太随她们爹了,

什么尚书大人,见外了不是,关翳然如今肯定直接喊一声岳丈大人了。

倒是那位鸿胪寺卿长孙茂的孙女,那才叫一个俊俏水灵。所以意迟巷和篪儿街的年轻人,但凡有点胆子的,在路上见着了脾气极好的老寺卿,就都喜欢厚着脸皮喊声岳父。

关翳然双臂环胸,“陈剑仙大概忘了我们户部,还有个肥得流油的砚务署?”

陈平安笑呵呵道:“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赶紧的,自罚一杯。”

关翳然啧啧道:“喜欢倒打一耙是吧?”

一盘盘菜肴端上桌,关翳然负责倒酒,多是些闲聊。

荆宽话不多,但是酒没少喝。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是个好建议。回头我就跟云窟姜氏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买下那座砚山的百年采购,你们户部不是正好有个砚务署吗?”

“劝你别挣这钱,问题就出在这里了,绕不开的砚务署,那边有个龟孙子,挣起钱来,心很凶。”

关翳然摇头道:“这砚务署,听上去是个清水衙门,其实油水很足,反正我跟荆郎中,那是眼红得很。如果不是那个王八蛋管事,我还真想要找点门路,试试看能否分一杯羹。”

荆宽笑了笑,没说什么。

关翳然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约莫是话赶话,突然开始骂骂咧咧,“这小子,还字龙驹呢,就是头猪崽子!管着外地砚石的采购,山上山下,伸手很长。撑不死他。平时说话口气还大,真当自己是上柱国姓氏了,老子就纳闷了,说起来他爹,再往上推几代人,当官都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怎么到了这小子,就开始猪油蒙心了,挣起钱,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

荆宽微笑道:“他到了你这边,说话还是很客气的。”

京城这边,风气再好的衙门,也总会有那么几颗苍蝇屎的。做事不地道,为人不讲究。

用关翳然这帮人的说法,就是不要脸皮。

大骊京城,意迟巷的官宦公子,和篪儿街的将种子弟,第一等的,要么像关翳然、曹耕心以及袁正定这样,被家族丢到地方上为官,靠着祖荫,捞个官场起步,但是能够凭借自己的真本事,站稳脚跟,步步高升,前途似锦。

不然就是像刘洵美这种早早投军入伍的,在刀林剑雨、死人堆里边摸爬滚打,把脑袋算在裤腰带上边,靠着实打实的军功,

像关翳然,投身边军,担任过多年的随军修士,又转任大渎督造官,更是是异类中的异类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官场老人,对于关翳然如今只戴那么点大的官帽子,打抱不平。

次一等的,也能当官,不过官当得不大,而且京官居多,不管是靠科举,还是家族恩荫,能够在衙门里边站稳脚跟。

第三等的,不务正业,却也算安分守己,最少不给家族不闯祸。最下一等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只要是能跟败家沾上点关系的,绝不含糊。游手好闲,喜欢跟人争风吃醋,屁本事没有,架子比天大。

关翳然呸了一声,“那是对我的姓氏客气,你看他遇到你,客气不客气?有没有拿正眼瞧你?”

荆宽说道:“还好吧。”

关翳然笑望向陈平安,再抬手指了指荆宽,“瞧瞧,听听,说话是滴水不漏,领教了吧,年纪不大,就已经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这家伙要是不前途似锦就没天理了。”

陈平安笑道:“说话如何无所谓,只要喝酒不剩,酒品就没问题,只要酒品没问题,人品就肯定没问题。”

关翳然深以为然道:“倒也是。”

于是荆宽就又得喝酒了。

关翳然憋着笑,让你荆宽也好好领教一下陈账房的劝酒功夫。

他娘的,当年在书简湖那边,那真是环环相扣啊,被请君入酒瓮者不自知。

关翳然冷不丁说道:“荆宽有可能外放了。”

荆宽立即摇头道:“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说他做什么。”

关翳然白眼道:“放你的屁,端着,你小子就给我继续端着吧,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还跟我在这边没一撇呢。在咱们衙门里边,要说吏部那边,我关翳然没有熟人,谁敢说自己有熟人?”

荆宽有些无奈。

关翳然这家伙真的喝高了。

不然这种话,说得很不合适。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关翳然把自己和陈平安,都当成了自己人。

大骊官场,谁不知道“吏部姓关”。

既然吏部都姓关了,关氏的门生故吏之多,可想而知。

关键是先帝和当今天子,对此都毫无芥蒂。

毕竟关老爷子,是早年为数不多敢当面跟崔国师顶嘴的官员。

等到关翳然卸任大渎督造官,返回京城,出人意料地不是在吏、兵部,而是在最讨人嫌的户部任职,这在官场上,别说升迁,连平调都不算,是实打实的贬谪了。

陈平安点点头,举起酒杯,笑道:“预祝郎中大人外出为官,造福一方,当个名副其实视民如子的父母官。”

荆宽原本担心关翳然会说更多内幕,所幸只是点到即止,看来还是没有真正喝高。

前不久,户部左侍郎,喊荆宽过去问话,问了不少问题,虽然没有明确的意向,可荆宽知道,自己极有可能要离京为官了。

而且尚书大人,对自己也算器重。

不过到底去哪里,荆宽只是有数个猜测。

等到关翳然故意在陈山主这边提及此事,荆宽就开始有几分确定了,自己外放为官、担任郡守的地方,十有八九,距离龙州不会太远。甚至说不定就是在那个“辖境”包括落魄山和披云山的龙州!

天时地利人和,荆宽尚未出京担任地方官,就已经全有了。

在龙州为官,在大骊官场公认既是天大的风险,又是莫大的机遇。下场不好的,像吴鸢,下场好的,比如傅玉。

一顿酒,三人喝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其实到后来,陈平安就没怎么劝酒了,都是关翳然在跟荆宽在酒桌上内讧。

两位户部郎官走出酒楼后,摇摇晃晃,相互搀扶,走在菖蒲河边,看着那个脚步沉稳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荆宽羡慕不已,不愧是剑仙,酒量真好。

凉风一吹,酒气消散几分。

荆宽轻声道:“谢了。”

关翳然打着酒嗝,“到了地方上,多做几件好事。”

“地方为官,不比咱们在京城当官,在这里衙门多,规矩重,界限分明,谁当官都大致心里有数,只说我们那边的南薰坊,一个郎中算什么?只是到了外边,做很多事情,就得靠良心了。可有可无,可做可不做,可聪明可糊涂,可点头可摇头,可以知道可以不知道,说来说去,都要你自己看着办了。”

“荆宽,我家太爷爷跟曾经说过,当个问心无愧的清官不容易,既清官又做好官,只会更难,什么叫当了个好官,就是得心里边一直觉得难受。”

两人走到拱桥上,关翳然一个踉跄,赶紧快步跑到桥栏杆那边,对着菖蒲河就是一阵吐酒。

原本轻轻拍着关翳然后背的荆宽,估摸着是被连累了,结果荆宽蓦然一个翻江倒海,就跟着关翳然,一起趴在栏杆上。

最后两人好不同意都消停了,转身坐在地上,背靠着拱桥栏杆,相视一笑。

陈平安沿着一条流光溢彩的河道散步。

今天这场酒局,陈平安没有带上小陌,只是让他在菖蒲河随便逛逛。

小陌闲来无事,就在路边摊买了几盏荷花灯,放入河中,然后就跟着河灯慢慢挪步。

在这边只是随便走了几步,小陌就发现几乎可以一眼分辨出京城本土人氏和外乡人,前者身上有一股难以掩饰的刚悍之气,年纪越小越明显,外乡人哪怕衣衫华贵,神色间还是有几分束手束脚。

小陌站在菖蒲河畔,看着那条河水。

竹篮打水,捞起千古吟月诗。

马蹄震地,溅出百年边塞曲。

小陌怔怔出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万年之前的那场偶然相逢。

那个存在,双手笼袖,看着人间,从本该只有地仙登高而去的飞升台,“大逆不道”,独自缓缓而下。

天下。

这个词汇,在那一刻,不是名词,就像是个动词。

可能是见着了坐在飞升台不远处的小陌,那个存在便与小陌对视一眼,然后对方便笑着伸手出袖……

今夜此时,陈平安走在河边,朝不远处的小陌招招手。

今夜的酒水,没有白喝,关翳然是一个为官极守规矩的人,所以先前提及那个在砚务署瞎捣鼓的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无心之语,不是酒桌上的话赶话,而是在提醒陈平安,与同乡人董水井打声招呼,以后做买卖得多加小心,已经被一小撮眼红他生意的京师权贵子弟盯上了。

不是说户部砚务署那个都不是上柱国姓氏的家伙,真能让董水井伤筋动骨,其实对方连真正与董半城扳手腕的资格都没有,但是京城不少纨绔子弟,也有自己的小山头,喜欢抱团,同气连枝,在京城内,可能一个个当缩头乌龟,但是只要出了京城,到了地方,甭管是山上山下,还是官场和生意场,都横得很。一旦董水井被合伙针对,终究是个不小的麻烦。

当然这与董水井的关起门来闷头挣钱,导致诸多大骊官场的人脉,始终不显,也有一定的关系,才会让人觉得是颗软柿子。

世道就是这么复杂,可能谁恪守规矩,着不住别人犯浑。

就像在这菖蒲河边,一个人规规矩矩走着,然后有酒鬼歪歪扭扭撞来,让路都不行,躲都躲不掉。

小陌压抑下心中那股别捏至极的心境起伏,以心声说道:“公子,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方才偷偷打量了公子两次。”

“对方是个仙人,跟陆老前辈一样,不过更能打些。”

“我本来是想等到三次,就去把他揪出来的。但是对方很谨慎,好像预先察觉到我的意图了。公子说得对,果然这些算卦的,得加个境界看待。”

陈平安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跌境之后,就很难占据先手了。

陈平安想了想,一位仙人境的道门中人?

不可能是神诰宗的大天君祁真。北俱芦洲的谢实,就更不可能了。某位只是路过宝瓶洲的奇人异士?还是那个陆沉的嫡传弟子?此人在旧白霜王朝山中修道多年,化名曹溶。他留下的那座山中道观,高人辈出,会是宝瓶洲的下一座宗门。

曹溶此人曾经在老龙城战场,大放异彩。

祭出一本总计八幅的山水花鸟册,结阵护住整座老龙城。

白玉京的三位掌教,各有一方私章,钤印在四幅山水画册之上,大掌教的“道经师”,真无敌余斗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师尊陆沉的“石至如今”。

还有大玄都观孙道长的“又见桃花”。

此外四枚盖在后边四幅花鸟画卷上的印章,同样大有来头,分别是符箓于玄的“一鸣惊人”,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的“雏凤”,火龙真人的“叽叽喳喳叫不停”。

以及大骊国师崔瀺的“白眼”。

一位中年道人,出现在陈平安和小陌眼前,正是曹溶。

曹溶没有施展障眼法,很有诚意。

曹溶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问道:“敢问隐官,贫道师尊,如今可好?是否已经返回白玉京?”

陈平安抱拳还礼,“晚辈见过曹仙君,如果没有意外,陆掌教暂时还没有返回青冥天下,可能要走一趟桂花岛和云霞山,曹仙君可以去云霞山那边等着陆掌教,见面机会更大。”

曹溶苦笑道:“师尊不愿主动找我的话,就肯定见不着师尊的面了。”

小陌打量了一眼曹溶。

看来陆道友收徒弟的本事,似乎还不错。

那个道号仙槎的顾清崧,就让自己公子十分敬重。

眼前这个,道法也不算太低。

曹溶笑问道:“隐官,这位高人是?”

小陌给了对方一个道门稽首,“道号喜烛。曹仙君与陆道友一般,都喊我小陌即可。”

曹溶心一紧,打了个稽首,“见过喜烛前辈。”

此人所谓的陆道友,自然是自己的师尊了。

先前两次施展掌观山河,第一次,毫无察觉,没有任何异样。陈平安显然并不知晓自己在远处窥探。

第二次,一个瞬间,就让曹溶没来由心弦紧绷,如临大敌。仍然不是来自陈平安,而是在菖蒲河别处牵动的细微变化。

曹溶赶紧破例为自己推衍一卦,结果卦象惊人。

眼前这个没有丝毫高人气象的“年轻”修士,不出意外,是位浩然山巅的不知名飞升境。

难道是中土文庙那边暗中派遣给陈平安的护道人?

曹溶今夜现身,本就是询问师尊陆沉的去向一事,没什么深意。

故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与陈平安和那位“喜烛前辈”告辞离去。

小陌突然出声笑道:“曹仙君,容我多嘴一句,交情归交情,规矩归规矩。类似事情,下不为例。”

曹溶轻轻点头。

等到曹溶远去,小陌问道:“公子,我刚才那番话,会不会过于不讲情面了?还有那倚老卖老的嫌疑?”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会,很有世外仙气,极具高人风度。”

今夜的仙人曹溶。

还有之前在桐叶洲遇见的剑术裴旻。

这些山巅的奇人异士,是越见越多了。

陈平安散去一身酒气,还拍了拍袖子。

小陌照做了,然后问道:“又是京城酒局这边的习俗?”

陈平安点点头,斩钉截铁道:“当然!”

(本章完)

599.第599章 前辈我让你三拳吧401.第401章 远游北归929.第929章 白衣与青衫4.第4章 黄鸟519.第519章 水落石出的书简湖(下)1238.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308.第308章 眼底脚下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653.第653章 可惜下雨不下钱(二)136.第136章 山下皆如此962.第962章 互为苦手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动人983.第983章 年轻人们322.第322章 各为巅峰,却少一山832.第832章 只驱龙蛇不驱蚊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703.第703章 有人要问拳陈平安454.第454章 去看一条线1235.第1235章 有请隐官1146.第1146章 山水有重复1173.第1173章 陈清都剑术一般1219.第1219章 想象470.第470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中)503.第503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中)859.第859章 列阵在前1248.第1248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六)974.第974章 陈十一183.第183章 他有春叶夏雷秋风冬雪398.第398章 异乡见老乡1261.第1261章 如书如句读520.第520章 小巷祖宅一盏灯1078.第1078章 心乡满桌53.第53章 赠送441.第441章 入秋秋狩1044.第1044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上)655.第655章 不唯有与他人告别478.第478章 飞鸟绝迹冰窟中(下)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1121.第1121章 酒,剑,明月778.第778章 醉酒341.第341章 下笔有神59.第59章 睡去970.第970章 两人并肩903.第903章 剑斩十四561.第561章 缘来情根深种291.第291章 入土为安913.第913章 持剑者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1267.第1267章 谁敢立教称祖308.第308章 眼底脚下1207.第1207章 下了场大雪522.第522章 入山登楼见故人(下)552.第552章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1110.第1110章 武夫见我竹楼303.第303章 分道1101.第1101章 相亲相爱师兄弟1165.第1165章 这个名字不错493.第493章 魂归天地459.第459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点1027.第1027章 天地孤鹤1026.第1026章 无事即平安911.第911章 河畔1225.第1225章 随手斩飞升524.第524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上)615.第615章 天下大势209.第209章 也是木剑114.第114章 再见阿良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734.第734章 剑修777.第777章 去而复还1077.第1077章 旧人重逢780.第780章 不是书中人665.第665章 两破境1076.第1076章 文圣一脉313.第313章 变故935.第935章 练手753.第753章 愿挽天倾者请起身1219.第1219章 想象512.第512章 明月当空(上)390.第390章 夫子气魄52.第52章 晃了晃921.第921章 果然34.第34章 齐聚770.第770章 高处无人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776.第776章 围杀一人和一人围杀864.第864章 书信1070.第1070章 棋高无输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关1156.第1156章 题外话549.第549章 人心中须有日月390.第390章 夫子气魄748.第748章 日就月将610.第610章 读书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1064.第1064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293.第293章 小巷雨夜85.第85章 大考落幕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636.第636章 隔在远远乡
599.第599章 前辈我让你三拳吧401.第401章 远游北归929.第929章 白衣与青衫4.第4章 黄鸟519.第519章 水落石出的书简湖(下)1238.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308.第308章 眼底脚下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653.第653章 可惜下雨不下钱(二)136.第136章 山下皆如此962.第962章 互为苦手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动人983.第983章 年轻人们322.第322章 各为巅峰,却少一山832.第832章 只驱龙蛇不驱蚊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703.第703章 有人要问拳陈平安454.第454章 去看一条线1235.第1235章 有请隐官1146.第1146章 山水有重复1173.第1173章 陈清都剑术一般1219.第1219章 想象470.第470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中)503.第503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中)859.第859章 列阵在前1248.第1248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六)974.第974章 陈十一183.第183章 他有春叶夏雷秋风冬雪398.第398章 异乡见老乡1261.第1261章 如书如句读520.第520章 小巷祖宅一盏灯1078.第1078章 心乡满桌53.第53章 赠送441.第441章 入秋秋狩1044.第1044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上)655.第655章 不唯有与他人告别478.第478章 飞鸟绝迹冰窟中(下)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1121.第1121章 酒,剑,明月778.第778章 醉酒341.第341章 下笔有神59.第59章 睡去970.第970章 两人并肩903.第903章 剑斩十四561.第561章 缘来情根深种291.第291章 入土为安913.第913章 持剑者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1267.第1267章 谁敢立教称祖308.第308章 眼底脚下1207.第1207章 下了场大雪522.第522章 入山登楼见故人(下)552.第552章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1110.第1110章 武夫见我竹楼303.第303章 分道1101.第1101章 相亲相爱师兄弟1165.第1165章 这个名字不错493.第493章 魂归天地459.第459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点1027.第1027章 天地孤鹤1026.第1026章 无事即平安911.第911章 河畔1225.第1225章 随手斩飞升524.第524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上)615.第615章 天下大势209.第209章 也是木剑114.第114章 再见阿良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734.第734章 剑修777.第777章 去而复还1077.第1077章 旧人重逢780.第780章 不是书中人665.第665章 两破境1076.第1076章 文圣一脉313.第313章 变故935.第935章 练手753.第753章 愿挽天倾者请起身1219.第1219章 想象512.第512章 明月当空(上)390.第390章 夫子气魄52.第52章 晃了晃921.第921章 果然34.第34章 齐聚770.第770章 高处无人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776.第776章 围杀一人和一人围杀864.第864章 书信1070.第1070章 棋高无输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关1156.第1156章 题外话549.第549章 人心中须有日月390.第390章 夫子气魄748.第748章 日就月将610.第610章 读书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1064.第1064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293.第293章 小巷雨夜85.第85章 大考落幕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636.第636章 隔在远远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