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1.第1171章 梧桐更兼细雨

第1171章 梧桐更兼细雨

小小云岩国京城,如今随处都是奇人异士,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可谓藏龙卧虎。

再加上前来此地共襄盛举的各国显贵、将相公卿, 一时间满大街,只要外乡人,都是有身份的,大概相互间见谁都不好招惹?所以才会如此风平浪静?只说那些呼风唤雨的练气士,好似约定俗成一般,很有默契,言行举止都极其循规蹈矩,与山下百姓相安无事,至今云岩国刑部衙署那边,竟是没有收到任何一件纠纷需要他们去处置。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在朝堂上更是开始变着法子与陛下邀功了。

一个开在陋巷里的苍蝇馆子,烤鱼是招牌菜,几张桌子都已坐满。

馆子里边的食客,说话嗓门多大,多在谈着动辄几千两数万两银子的大买卖。

说话声音最小的一桌,点了份烤鱼,还要了几斤京师特产的薏酒。

先前一个看样子是掏钱请客的家伙,专程跟着伙计去馆子后院挑鱼,挑肥拣瘦的,最后说是四人份,那条捞起的青鱼不用太重。

不阔气, 一看就是兜里没几个钱的,难得出门下馆子改善伙食。

此人一条腿踩在长凳上, 整个人缩着, 端碗抿了一口酒,小声笑道:“听说老祖亲自领着吴瘦走了趟青萍剑宗?”

桌对面是一双中年夫妻模样的男女,妇人微微皱眉, 正在将那些用来点缀的香菜拨开,闻言嫣然笑道:“祖师爷明显是帮着这个胖子奔着将功补过去的,不过依照灵角道友的脾气,到了那边,未必讨着好,多半会水土不服。别的宗门仙府不好说,隐官大人的门派,会是怎么个风气,我肯定心里有数。”

男人将那些香菜都夹到自己碗碟里边,小声说道:“咱们就别往吴胖子伤口上撒盐了。”

然后男人补了一句,“这顿饭还得等他掏腰包呢。这厮为了不结账,临了装醉,或是逃去茅厕,那是一绝。”

他与妇人,确是一双山上道侣,分别名为陶弘行和罗巾,出身包袱斋,如今负责桐叶洲事宜,至于对面那个青年修士,是桐叶洲包袱斋负责管账簿、度支细目的账房先生, 叫郭曼倩,双方既是一起挣钱、又是相互监督的关系。浩然天下包袱斋的开山祖师,张直先前在青衫渡那边与陈平安说他们仨,对隐官大人太过敬仰,不敢带他们同行,容易把买卖谈成人情。当时陈平安是当一句生意场上的客套话听的,其实没有什么水分。在来桐叶洲这边之前,陶弘行与那些昔年去倒悬山做买卖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们,大多关系都很好,而郭曼倩自身便是出身某个中土神洲的顶尖豪阀世族,他所在家族就有一条跨洲渡船,而且就挂在他名下,所以对当年春幡斋那场剑仙关门的议事,从过程到结果,郭曼倩其实一清二楚,如今想来,虽不曾至,心神往之。

郭曼倩笑眯眯,焉儿坏,故意给妇人夹了一筷子鱼肉,被陶弘行忙不迭一筷子打掉,瞪眼道:“她可是你嫂子,给我老实点!”

郭曼倩收回筷子,放入自己嘴里嚼着,问道:“祖师爷真就这么看好大渎凿通之后的财源?换成是我,就算可以由着性子随便花钱,恐怕都没有这样的魄力,足足六千颗谷雨钱呢。”

先前在青萍剑宗,那位祖师爷承诺可以拿出六千颗谷雨钱,不过其中半数,是张直的私房钱。

名义上,是青萍剑宗跟玉圭宗、大泉王朝等势力,作为共同发起人,其实明眼人都清楚,其实就是年轻隐官用了一个青萍剑宗的名号来牵头,再来攒局。

桐叶洲开凿大渎,第一笔神仙钱,就是个天文数字。

青萍剑宗那边,给了三千颗谷雨钱。玉圭宗的财库,掏出了五千。

大泉姚氏,两千,据说是与青萍剑宗和玉圭宗分别借款,无息。

皑皑洲刘氏,玄密王朝郁氏,分别是一万颗,两千颗。

都已陆续到账。

再加上包袱斋的六千颗。

此外,好像宝瓶洲披云山,那个喜欢举办夜游宴的北岳山君魏檗,前不久也掏出了两千颗谷雨钱?

天下事,只要有钱开路,就难也不难了。

陶弘行佩服不已,“大手笔,大手笔,不愧是刘财神,出手不凡。”

原来皑皑洲刘氏除了出钱,还额外承诺在一年之内,从数洲之地抽调渡船,会往桐叶洲这边输送三百条规模不等的山上渡船、符舟。

郭曼倩酸溜溜道:“刘财神既然这么有本事,干脆连开船的仙师一起送过来啊,灵气消耗的神仙钱,一并免了去。”

中土浚县郭氏,与皑皑洲刘氏,在生意场上,是有过节的。不过各显神通,郭氏技不如人,大致结果,就是后者输掉了一个大王朝和几个中等国家的财源。

从纸面上看,刘氏和郁氏出钱最多,而且据说都没有立字据,只凭双方口头约定,属于名副其实的君子之约。

再者按照约定,刘郁两家,只挣本金的一成,哪天收回成本和得到那笔既定分红,一条桐叶洲大渎,不管将来是那种细水流长积少成多的收益,还是账面上令人眼红的那种财源滚滚的暴利,反正都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罗巾笑道:“这岂不是说,光是陈隐官的一个人情,在刘聚宝那边,就能值一万一千颗谷雨钱?”

陶弘行点头道:“值这个价。”

罗巾有些奇怪,“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青萍剑宗的那条渡船自从在鱼鳞渡靠岸后,米裕就一直待在渡船上边,没下过船,好像这位大剑仙故意把抛头露面的机会,让给了账房种秋和景星峰曹晴朗。”

郭曼倩笑容玩味,瞥了眼陶弘行。

剑气长城的米裕,相貌皮囊,剑仙风采,那是真好。

陶兄你可得悠着点,听说那位米剑仙,沾花惹草的本事,半点不比剑术差。

汉子咧咧嘴,满脸无所谓,“汉子看身段女爱俏,都是人之常情,管不住心无所谓,管得住你嫂子的身子就行。哪怕床上打架的时候,你嫂子满脑子想着米裕,也没啥。”

妇人眉眼含情,伸出两根双指,使劲拧着自家汉子的胳膊,“死鬼!”

郭曼倩满脸惊恐状,倒抽了一口冷气,赶紧起身弯腰,给陶弘行倒酒满上一大碗,再谄笑道:“嫂子,你看我模样可还凑合?”

妇人斜眼那青年,“瘦了吧唧的,滚一边凉快去。”

郭曼倩端起酒碗,呲溜一口,“约好了啊,以后让我来个当宗主耍耍,再出门,就有个可以显摆的身份了。否则每次回家参加祠堂议事,我都抬不起头。”

跻身上五境,就可以尝试着与文庙报备,开宗立派了。

这里边还有一个类似山下朝廷吏部铨选的过程。

只有上五境才能开宗立派,这是必备条件,却不是说只要跻身了玉璞境,就一定可以创建宗门的。

中土文庙那边会有一个审核的过程,包袱斋不是没有想过建立下宗,但问题在于,好像连包袱斋至今都还不是个宗字头门派。

陶弘行一听到宗门,就是长长一声叹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看包袱斋赚钱是多,但是真要说山上的地位,莫说是包袱斋,便是整个商家在浩然天下的声望,又如何?

当年商家差点直接被文庙从诸子百家当中剔除。钱能通神?在文庙那边有屁用。

郭曼倩幸灾乐祸道:“换成我去青萍剑宗,都不用老祖师陪着,仙都山总归是可以走上去的,总归不至于在渡口那边止步。”

罗巾提醒道:“赶紧闭嘴吧,吴胖子来了。”

三人当中,其实是妇人境界最高。

一个斜挎包裹的胖子,进了馆子,坐在郭曼倩身边,嘴上埋怨着,“你们怎么找了这么个地儿,教我好找,换成是酒楼,不是更宽敞些。一边痛快喝酒,一边欣赏京城夜景,岂不美哉。”

郭曼倩跟馆子伙计多要了碗筷,笑道:“嫌弃地儿小,那就喝第二顿呗。”

吴瘦坐在一旁,长凳顿时咯吱作响,“算了,我还跟两拨人约好了的,咱们几个回头再约。”

请外人喝酒,谈买卖,一切开销,是可以与郭曼倩这个账房先生报销的,但是请郭曼倩几个喝酒,可就得吴瘦自掏腰包了。

桐叶洲包袱斋这边,跟刘聚宝、郁泮水他们一样,亏了钱就当打水漂,挣了钱,同样只收本金一成的分红。总计六千颗谷雨钱,在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已经到账,未来这一成收益,也就是六百颗谷雨钱,自然都是要落入张直口袋的。而桐叶洲包袱斋这边,当然也不算白忙活,即便不提账面上的收益,只说将来这条大渎沿途,诸多渡口,不分新旧,都会建立包袱斋商铺,按照祖师爷张直的授意,跟各国朝廷和当地仙府门派们商谈此事,必须只卖不租,谈定一锤子买卖。所以这段时日,陶弘行、吴瘦几个,分头行事,都在谈这个事情,几乎每天都有好几个酒局,从早到晚,连轴转呢。

虽说包袱斋给的价格不高,签得也是三五百年期限起步的长约,约定除非改朝换代,才会另议。但是各国朝廷、山上门派,能够凭空多出一笔神仙钱,还能给自家渡口帮着聚拢人气,对于各个穷得快要拴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势力而言来说,包袱斋愿意在当地落脚生根,都是雪中送炭的好事,何乐不为。

包袱斋,明摆着是抢地皮了。

可就像张直的先前解释一般,任何一座仙家渡口,有无个包袱斋,人气是截然不同的。可与地主,互利互惠。

除此之外,得了这笔好似及时雨的神仙钱,山上管钱的财库负责人,各国户部衙门,兜里有了钱,腰杆就直,说话就硬气。

罗巾轻声感叹道:“且不说什么功在千秋的好名声,只说接下来十几年之内,整个桐叶洲中部,便是遇到凶年荒年,也不至于落个民不聊生,遍地饿殍了。”

郭曼倩点点头。

这与历史上某位以诗词著称于世的儒家圣贤,靠着大兴土木赈灾成功,有异曲同工之妙。

陶弘行问道:“听说那些个不问世事的山中野民,终于愿意出山了?”

关于洛阳木客一脉,这是包袱斋众多修士们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

因为包袱斋的开山鼻祖,主人张直,就出身洛阳木客一脉,而且属于那种欺师灭祖的叛徒。

吴瘦小心翼翼说道:“好不容易吃个夜宵,就不聊这些煞风景的事情了吧?”

郭曼倩脱了靴子,盘腿而坐,低头瞧了瞧桌底下,还好,没有那种见不得光的场景。

桌底一只绣花鞋蓦然一翘,作势要踹他脸庞一脚,罗巾笑骂道:“狗眼想看啥?”

郭曼倩笑道:“这不是担心嫂子跟陶哥不分场合的干柴烈火嘛,传出去影响不好。”

吴瘦对此见怪不怪,嘿嘿而笑,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入嘴里,抿了一大口滋味略显寡淡的薏酒,“也不知道是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故意对外宣称说大泉女帝姚近之,蒲山黄衣芸,郁狷夫,还有皑皑洲的女子大宗师,柳岁余齐聚此地,还有十几号艳名远播的仙子,也都到了云岩国京城,使得短短两个月之内,涌入了一大帮花花肠子的修士和云岩国周边数国的文人雅士。”

虽然吴瘦自打从青萍剑宗返回,在郭曼倩他们这边,就一直故意表现得颇为志得意满。

其实在那山外渡口,那位年轻隐官,确实和气,青衫渡的茶水……也是好喝的。

不过不知为何,现在吴瘦有句口头禅,“容我缓一缓。”

郭曼倩,由衷佩服那个出身贫寒的陈山主,白手起家,在不惑之年,就已经积攒下偌大一份家业,一上山一下宗。

一双包袱斋的山上道侣,其中陶弘行是敬佩那位年轻隐官在剑气长城的所作所为,妇人却是最欣赏陈平安的“惧内”。

如今一些个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经常大清早的,就可以看到那位二掌柜,独自坐在宁府的大门口那边。

馆子外边的小巷,来了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在门口那边摔着袖子径直走过,他蓦然一个身体后仰,瞪大眼睛望向屋内,转身大步跨过门槛,嬉皮笑脸道:“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几件多管闲事的无用功,比如医死马,扶烂泥,雕朽木,劝妓-女从良,请屠子放下刀,让商贾赚钱别黑心。”

少年进了馆子,一巴掌重重拍在胖子的肩膀上,满脸震惊道:“灵角道友,心宽体胖么,竟然还有心情躲这儿喝酒?!”

身材臃肿却叫吴瘦的“灵角道友”,身体僵硬,道心紧绷,苦着脸转过头,干笑道:“崔宗主,哪阵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

崔东山笑道:“是不是离开青衫渡,每天吃好喝好,终于缓过来啦?”

吴瘦笑容尴尬道:“崔宗主说笑了。”

崔东山使劲攥住胖子的肩膀,“说笑了?灵角道友是在含沙射影,说我为人轻浮?”

吴瘦连忙赔罪道:“不敢不敢,误会误会。”

崔东山挪步,再伸手推开吴瘦和郭曼倩,硬生生坐在长凳中间。

郭曼倩微微皱眉,没说什么。

关于这个根本不知道从那个旮旯蹦出的“白衣少年”,落魄山的下宗宗主,陈山主的嫡传弟子……即便情报灵通如包袱斋,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前不久祖师爷张直还专门提醒他们几个,不要试图去寻找有关“崔东山”修行根脚的蛛丝马迹,对此人,保持敬而远之即可。

所以今天被崔东山主动找上门,除了吃过苦头的吴瘦在心中暗自叫苦不迭,陶弘行几个,都很意外。

“认得么?”

白衣少年抬起袖子,摸出三颗神仙钱,放在桌上。

是那三种山上钱,雪花钱,小暑钱,谷雨钱。

崔东山伸出手掌,一根手指抵住一颗神仙钱,笑道:“我觉得你们都不认得它们,你们觉得呢?”

陶弘行笑道:“崔宗主觉得如此,那就是如此好了。”

既然有些人,会一见如故,极有眼缘。当然也有一些人,看着就不想见第二面,比如眼前这个故弄玄虚的崔宗主。

只是可惜了那位陈山主,怎么找了这么个亲传弟子当下宗的宗主。

换成那个口碑很好的大弟子裴钱也好啊,也对,她是纯粹武夫,无法在山上开宗立派。

崔东山弯曲三根手指,轻轻敲击桌上的神仙钱,笑嘻嘻道:“我家先生,一直坚信讲理不举例,等于耍流氓。那我就举个例子好了,比如你们认得范先生,范先生却不认识你们几个,那你们和范先生,就不算认识,对吧?同理。”

郭曼倩冷笑道:“怎么,这三颗神仙钱,就认得崔宗主了?”

崔东山一拂袖子,将神仙钱重新收入袖中,“罢了,鸡同鸭讲,实在是教不会你们。若是张直在场,估计他就听得懂了。”

连同那个道号松脂的男人在内,总计有七拨洛阳木客开始下山游历,在各洲选址,挑选落脚的地方。

听说是商家的那位范先生亲自登山,说服这帮洛阳木客打破祖训,出山。

其实包袱斋也好,洛阳木客也罢。

在崔东山眼中,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个“他人”是两人。

一是商家祖师爷,范先生。

二是皑皑洲通商天下的财神爷刘聚宝。

上次文庙议事,礼圣终于开口,等于打开了一层禁制。

使得诸子百家的祖师爷们,从今往后,各自修道登高,就再无瓶颈了。

最终高度有多高,大道有多大,各凭本事就是了。

罗巾笑道:“如果青萍剑宗都是崔宗主这样的高人,我与夫君这些年心心念念的落魄山,不去也罢。”

崔东山吃瘪不已,好嘛,竟然被一个婆姨给拿捏了,欺负我最敬重先生,所以就搬出先生来吓唬人?

好,我怕了。

毕竟如今是半个盟友。那就以诚待人,跟你们几个,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几句你们花钱都买不着的实在话好了。

“有些买卖,是注定不能挣大钱的。比如粮食。”

“知道你们包袱斋,都那么有钱了,张直还那么会做人,为何至今连个宗字头都捞不着吗?你们就不觉得奇怪?”

“错就错在前人歪德,你们这些后人跟着遭殃。记得你们早年包袱斋的二把手,赚钱太凶了,本事太高,什么钱都敢挣,结果在文庙那边就被记录在册了。此人早已被张直谱牒除名,所以你们可能都未必听说过他的名字。可怜张直,不管事后如何补救此事,不管他亲自去功德林那边,如何找门路托关系,都不成,结果就是三位正副文庙教主,一个都没见着面。这种事情,家丑不可外扬嘛,张直是肯定不好意思开口的,所以你们都不太清楚吧?”

“这就叫心肠不硬,挣不着钱。心肠太狠,守不住钱。真是苦了你们这些生意人哩,经手钱财如流水,哗啦啦来哗啦啦走。”

“只有最后一次文庙之行,张直总算没白走,在功德林门口那边,从经生熹平那边,听见了一句劝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包袱斋有几桩买卖,是一直亏本的,老老实实从别处财路找补回来。又有几门生意,是碰也不碰的。”

“还好还好,不枉费你们祖师爷张直含辛茹苦,多年受气的媳妇,终于要熬成婆喽。只用三千颗谷雨钱,换个好口碑,划算!”

郭曼倩侧过身,拱手道:“崔宗主真不是一般的见多识广,连这些别家山头的密事和文庙那边的内幕,都能够如数家珍?”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这算什么,我连你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跟皑皑洲韦赦的那点故事,早年她是如何梦游莺花洞天,怎就跟阴神出窍远游的韦赦不打不相识,又为何最终老死不相往来,遗憾未能结成道侣,都晓得嘞。怕不怕?就问你怕不怕吧。”

郭曼倩一时语噎,连他这个浚县郭氏的宗房子弟,都只是依稀听说过些小道消息,跟这个崔宗主说的,不太一样。家族内部,都是说那位自号七十二峰主人的大修士,对自家老太君属于一见倾心。但是家族当年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老太君不愿留下一个烂摊子,远嫁别洲,那会儿已是飞升境的韦赦,自然更不可能入赘浚县郭氏,才导致这桩山上姻缘未能圆满……

至于那处始终无主占据的莺花洞天,是山上极负盛名的形胜之地,因为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异于外界,故而天材地宝的孕育和生长速度,都要远远快于别处的风水宝地。

也难怪会有大修士评价此地一句,“就这一亩三分地,随便施点肥,浇点水,长出来的全是金子银子。”

“跟着张直混,三天饿九顿,连个宗字头门派的祖师堂座椅都坐不上,能有啥意思,如今我那边,正是用人之际,很缺能人异士,我觉得你们几个,都是有真本事的,不如跟我一起精诚合作,披荆斩棘……不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反正就一句话,最实在的,哥几个一起闷声发大财?”

吴瘦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敢情这是过江龙碰上地头蛇了?

到底是那位年轻隐官的授意,还是崔东山自作主张?

陶弘行与郭曼倩对视一眼,俱是神色凝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小心上了一条贼船,船主就开始得寸进尺了?

霎时间气氛凝重起来,还是罗巾打破沉默,率先开口问道:“崔宗主是在说笑话吗?”

“是的!当然啊,不然我这么公然挖墙脚,像话?”

崔东山点头道:“老弟这不是看你们既不下筷子吃菜,也不喝酒,就想着逗个乐子,缓解一下尴尬气氛嘛。”

郭曼倩几个,心中都有个不约而同的想法,这个人脑子-有病吧?

吴瘦大致猜出几位同僚的心思,你们才知道崔宗主需要找个郎中看病啊。

崔东山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说道:“我就不坐下来蹭吃蹭喝了,只说这盘四人份的烤鱼,凭空多出个下筷子的人,你们可以不介意,反正我是过意不去的。我今天来这边,就是跟你们商量个事,别紧张,芝麻大小的事情,你们是爽快人,我也是有一说一的实诚人,马上就可以谈妥敲定的,小事,都可以绕过张直,比如以后我家山头对外出售的货物,建造在桐叶洲大渎沿途的各地包袱斋,有一家算一家,都得专门腾出几个货架,帮忙卖东西,赚多少是多少,铺子那边不能抽成,都是能够让人见了就挪不开眼、两条腿走不动道的镇店之宝,大开门的尖儿货,能帮你们吸引多少的人气?!当然了,你们几个不用谢我,都是一见如故的朋友,谈钱就伤感情了。如果你们一定要给钱,无妨,伤我的感情,小弟我倒是也能勉强接受。”

这是在跟我们桐叶洲包袱斋,明目张胆收取保护费了?

“再者,包袱斋既然开门做生意,每天迎来送往,估计总能碰见一些个资质不错的修道胚子,就劳烦诸位,帮老弟说几句好话,引荐一二。其中若有年纪轻轻的天才剑修,那就更好了。”

“接下来这第三点呢,又分几个小的注意事项,算了,站着说话腰疼,我还是坐下聊吧,咱们边喝边聊……”

好个崔宗主,你他娘的这也叫“商量个事”?

崔东山笑道:“邻里和睦,比啥都强。”

罗巾说道:“不用聊第三件事了,我现在就可以直白无误告诉崔宗主,根本没得聊。”

崔东山说道:“做买卖嘛,别意气用事,漫天开价坐地还钱,有来有回,才有乐趣。”

陶弘行摇头说道:“用不着。”

郭曼倩冷笑道:“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吴瘦难得硬气一回,“崔宗主诚意不够,确实很难继续聊下去了,不过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家都别伤了和气。”

崔东山问道:“真不听听第三件事?”

罗巾说道:“就别伤和气了。”

这就是下逐客令了,提醒崔东山再聊下去,桐叶洲包袱斋跟青萍剑宗可能就要撕破脸皮了。

崔东山自顾自从两边吴瘦和郭曼倩,各取一根筷子,再俯身探臂,从桌对面拿来一壶罗巾手边的薏酒,陶弘行身前的一只酒碗。

白衣少年倒满了一碗酒,再将一双筷子,搁放在白碗上,微笑道:“我们今夜有鱼吃,好兆头,肯定年年有余。”

一个手持行山杖的“青年”走入馆子,笑道:“崔宗主,不妨说说看第三事,他们耐心不够,我倒是愿意听听看。”

正主终于来了。

崔东山微笑道:“未来桐叶洲中部,大渎沿岸,几十座仙家渡口几十座包袱斋,你们吃得饱么?”

张直坐在桌对面,笑问道:“怎么讲?”

崔东山说道:“不如让这桐叶洲,一洲渡口皆有包袱斋?”

张直问道:“注意事项呢?”

崔东山说道:“比如让一洲山河,各国京城亦有包袱斋。”

张直再问:“还有吗?”

崔东山说道:“再比如同理,让扶摇洲亦是如此。”

张直沉默不语。

崔东山笑道:“怕撑到?暂时吃不下的,可以余着嘛。今年余到明年,年年好过一年。”

张直笑道:“作得准?”

崔东山问道:“就不问我是谁?”

张直果然问道:“你是谁?”

崔东山掏出一把扇子,“我是先生的得意学生崔东山啊。”

张直笑道:“陈先生挑学生的眼光,崔宗主选先生的眼光,看来都很好啊。”

崔东山满脸狐疑状,“不是说反话?”

张直笑道:“真心话。”

————

有一位相貌极为俊美的青年修士,身穿一件碧绿法袍,独自走在灯火辉煌的京城内,皮囊出彩,可谓雌雄莫辨,反正都当得起“美人”一说。

故而此人走在路上,男子也看,女子也看。

正是桐叶洲镇妖楼飞升境修士,青同,反正闲来无事,他就来这边凑热闹。

这一路上,没走几步路,远远近近,就被青同发现了好几股气息深重的练气士。

“呵,水浅王八多。”

起先云岩国秦氏皇帝和满朝文武官员,都不由得担心作为首善之地的京师,一下子涌入这么多的练气士,会不会出现那种极容易变成里外不是人的冲突,不曾想是他们多虑了,至今为止,竟然尚未出现一起外乡修士欺凌本地百姓的官司,云岩礼部和刑部官员,原本一颗心都快吊到嗓子眼,就怕今夜在这天子脚下闹出点幺蛾子,明儿朝会就被皇帝陛下责罚丢了官,这会儿感觉终于可以把心放回肚子了。

青同突然停下脚步,一脸匪夷所思。怎么是她?来这里做什么?就不怕被砍吗?

只见道路前方的一个路边烧烤摊子,有个姿色平平的妇人,荆钗布裙的寒酸装束,带着个精怪出身的少女,妇人吃得矜持,少女吃得满嘴流油,两只手分别攥着一大把烤串,脸庞洋溢着幸福。

妇人转过头,微笑道:“青同道友,又见面了。”

旧王座大妖仰止,小河婆甘州,如今是她的记名弟子。

飞升境修士,隐匿气息的手段,堪称炉火纯青。同境修士之间,很难凭借类似掌观山河的手段获知真相。

青同立即压下心中涟漪,坐在桌旁,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少女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青同前辈,这么巧啊,放开吃,我请客!”

青同摇摇头,笑着婉拒道:“我就算了,吃不惯这么油腻的。”

“老板,再来十串烤鱿鱼哈!”

少女一边用实际行动证明这份街边美食的靠谱,一边继续劝说道:“好吃得一塌糊涂呢,青同前辈,你先尝尝看,这就叫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

青同欲言又止。

因为并不清楚仰止跟陈平安到底是如何约定的,青同担心画蛇添足,落个两边不讨好,还是不多说什么了。

仰止说道:“我又不蠢,一清二楚。”

青同神色复杂道:“那你还来。”

乖乖躲在那位小夫子帮你圈定的方圆千里之地,不好吗?

仰止神色淡然道:“我要只是一味躲着,你信不信,他迟早有一天会主动找上门去,我能在那边躲几年?一百年,一千年?如果假定那场问剑,一定会到来,我还不如趁着现在,还可以出门多逛一逛,吃一吃各地美食。”

青同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怕路上遇到那个米裕?”

仰止笑道:“毕竟暂时只是一个仙人而已,砍得死谁呢。”

青同无奈道:“你倒是看得开。”

仰止转头朝烧烤摊老板那边伸手招呼道:“各加十串羊肉和鸭胗,胡椒粉多撒些。”

摊子老板大声笑道:“好嘞,客官等着。”

仰止收回视线,“真不尝尝看?滋味不错的。”

青同还是摇头道:“真别劝了,又不是桌上劝酒。”

仰止打趣道:“我这徒弟,是想着你这个当前辈的大财主,回头能够顺便把账结了,我不一样,是真心跟你推荐这种美食。”

被师父揭穿那点小心思的少女河婆,她只是低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青同问道:“难道你就是那个‘景行’?”

仰止点头道:“在外游历,总得有个方便行走的身份。”

原来化名“景行”的仰止,摇身一变,成了大泉王朝的记名供奉,外界只知道她是一位来自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女修。

因为先有金甲洲武学第一人的韩-光虎,跨洲至此,受邀担任大泉姚氏的国师,故而这个凭空出现的“景行”,并非曾掀起太大的波澜。即便山上修士听说了此事,也只当是大泉王朝如今气数鼎盛,不会多想。

仰止突然说道:“桃亭也来了。”

这厮故意放出了一点大道气息,并未刻意收敛全部道气,所以仰止一下子就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青同笑道:“单论道龄,他算我们的晚辈吧?”

仰止说道:“这种话,我当面说得,你还是算了吧。”

青同双臂环胸,“一棵庭中树,一条看门狗,谁也不比谁好,怎就说不得了。”

仰止自嘲道:“再加上个阶下囚。”

一个精神瞿烁的黄衣老者,双手负后,散步在京城夜市。

老神在在,默默查探着一些个练气士的虚实,附带点评一句,这个不济事,纸糊的玉璞境,这个还是太弱,果然是浩然的元婴只能当蛮荒的金丹看……咦,这个还算有点嚼头,竟是一位仙人境的鬼修?他身边两个,好像也都不含糊,桐叶洲哪家山头,有此底蕴?

正是离开李槐身边的蛮荒桃亭,如今名动浩然的嫩道人。

此次“擅自”赶来桐叶洲,嫩道人动身之前,非要让李槐在老瞎子那边打好招呼,还帮李槐找了一堆正当理由,否则嫩道人根本不敢离开宝瓶洲,怕就怕离开李槐身边没几步,就已经被神通广大的老瞎子拽入梦中,至于后果如何,嫩道人都不敢多想。

既然嫩道人是去桐叶洲帮陈平安做大事,李槐当然没有异议,就用上老瞎子传授的一门秘术,与十万大山那边联系上了,老瞎子一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明显就有点神色不悦了,一听就不是自己弟子会说的话,亏得李槐见机不妙,就用上了自己的说法,说嫩道人既然是你给我安排的扈从,难道我还不能使唤他了?老瞎子一听,觉得有道理,只是让李槐捎句话给那条看门狗,如果李槐在此期间,有任何的意外,浩然嫩道人也好,蛮荒桃亭也罢,就自个儿去十万大山,先挖个坑,再把自己埋了。

在十万大山之外,嫩道人说话做事,有多跋扈,在老瞎子那边,嫩道人就有多狗腿,夹着尾巴做人。

京城一处不起眼私宅内,李拔正在书房看着一幅挂在墙上的桐叶洲中部形势图,鬼仙黄幔就坐在一旁,内心微动。

李拔问道:“有人暗中窥探此地?”

黄幔懒洋洋说道:“吃不准。”

东海水君府,设有三十六司官署,李拔就是经制司主官,而黄幔则是香火司的负责人。

二月二龙抬头。就是先前这天,就在巴掌之地的云岩国京城内,组建了一座山上罕见的祖师堂。如今道号“焠掌”的李拔,就在祖师堂内占据一席之地。之前他们登岸好似游山玩水散心一趟,在离开虞氏京城那座积翠观后,身为东海水君的王朱,因为职责所在,仍需看着那条归墟渡口航道,她就带走了宫艳和王琼琚,重新入海。她再让李拔,鬼仙玉道人黄幔,武夫溪蛮,留在云岩国京城这边,按照与崔东山的事先约定,在那座滑稽的祖师堂里边,只需给自家水府的李拔,留一张椅子即可。至于仙人境的黄幔和九境武夫溪蛮,不用在那边蹲茅坑不拉屎。

当时王朱出手惊人,直接丢给崔东山一件青瓷笔洗样式的咫尺物,里边装着一万五千多颗谷雨钱。

这就意味着大渎开凿一事,中期所需的神仙钱,已经早早有着落了。

除此之外,王朱跟崔东山提了个要求,多余的谷雨钱,让崔东山帮忙在积翠观附近,帮水府建造一座陆地避暑别院。

那个崔东山是个混不吝的,竟然直接就将那座积翠观划拨给了东海水君府。

在屋外院子里走桩练拳的溪蛮,笑道:“黄幔,找不找得到对方的踪迹,我去会一会?”

黄幔说道:“修士神识一扫而过,无迹可寻。真要顺藤摸瓜,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难度不小,我得用上些独门手段。”

李拔摇头说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黄幔笑道:“虞氏王朝那边,真就那么算了?虞麟游如今好像就住在附近,一直提心吊胆。”

李拔说道:“主人自己都说了是无聊之举,我们就别小题大做了。”

黄幔说道:“那这位太子殿下,就是虚惊一场了。”

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虞麟游,如今就在京城内,他先前听从了妻子的建议,先别急着寄信给天目书院告状。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无比正确,那位地位尊崇却性情叵测的东海水君,好像就是根本忘了那件事。

本会动摇虞氏王朝一国根本的大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先前那个真龙王朱,咄咄逼人,非但没有因为虞氏王朝新立年号“神龙”而领情,反而出言不逊,让虞氏朝廷将那位曾经立下不世之功的武将黄山寿,告老还乡!还威胁虞麟游如果不照搬,就不用当什么太子了。言下之意,潜邸储君都当不成,还怎么坐龙椅。

这次虞麟游壮着胆子赶来云岩国京城,未必没有与东海水君府主动示好的意图。

夜市那边,黄衣老者眯起眼,对面走来的这位,中年男子的相貌,就是瞧着有几分忧国忧民,不错,有几分道行。又是个仙人?不常见。恐怕在蛮荒天下的家乡那边,这家伙都算仙人里边能打的了。

看不出来,桐叶洲还挺出人才啊。

按照主人家乡那边的说法,就是粪堆里出金子了?

那人主动以心声微笑道:“可是嫩道长?”

嫩道人眯眼道:“你是?”

对方自我介绍道:“我来自中土大龙湫,叫司徒梦鲸,道号‘龙髯’。如今晚辈暂任桐叶洲小龙湫的代山主。”

嫩道人点点头,“哦,大小龙湫,听说过。”

看来鸳鸯渚那场斗法,名气不小,已经天下皆知了。是不是找个机会,再找个飞升境老修士干一架?

也就是跟着主人久了,耳濡目染,不然这句敷衍言语里边,可就要多出一个“没”字了。

嫩道人突然疑问道:“不是听说小龙湫封山了吗,司徒山主这是?”

约莫是觉得这么提问,有点打对方的脸了,要说自己那份结结实实的境界就摆在那里,当然不怕对方一个仙人多想。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说话做事太不讲究,容易连累主人李槐没有好名声,李槐要是受了委屈,老瞎子就会不开心,老瞎子不开心,他嫩道人不死也要掉半条命,反正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嫩道人立即变了嘴脸,挤出个自认为真诚的笑容,拗着性子拱手说着客气话,“我只是随口一问,道友切莫上心。若是有冒犯的地方,我在这里跟龙髯道友赔个不是,真心实意道个歉。”

其实司徒梦鲸也在疑惑,在鸳鸯渚那边差点活活打死南光照的嫩道人,今夜怎么如此好说话、懂得山上礼数了。

司徒梦鲸按下心中纳闷,笑着解释道:“小龙湫确实封山,不过大龙湫听说这边要开凿大渎,就想着略尽绵薄之力,我在这边处理过一些宗门事务,很快就会返回小龙湫。”

嫩道人爽朗笑道:“龙髯道友何必着急赶回山头,凑巧我也是刚到这边,就没什么熟人,道友不如多待几天,我们好好喝几顿酒?敢问道友住在何处,可有空闲屋子,若是行个方便,我就不用费心思去找落脚地方了。”

这趟出门,找机会多认识几个山上朋友,以后陪着李槐出门远游,到哪里就都混得开了。

约莫是嫩道人表现得太过热络,让司徒梦鲸有点措手不及。

只是稍微思量一番,司徒梦鲸还是邀请嫩道人去自己住处饮酒。

一个如今必然被文庙盯着的飞升境大修士,总不至于无冤无仇的,就来算计自己和大小龙湫。

前些时候,青萍剑宗的仙都峰密雪峰,飞剑传信一封,寄到了确实已经对外宣称封山的小龙湫心意尖。

看着那封署名青萍剑宗崔东山的书信内容,司徒梦鲸啼笑皆非,崔宗主你这是收破烂吗?

只是想到沸沸扬扬的大渎开凿一事,司徒梦鲸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位崔宗主的用意,在信上,对方建议他们小龙湫这边,不用着急对外宣称将那两个谱牒除名的护山供奉,驱逐出境一事,可以丢到云岩国这边,不妨给它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不给工钱,当个十几年的苦力就是了,这就叫小惩大诫。

这是送上门的好事,司徒梦鲸若只是大龙湫修士的身份,可能还会觉得别扭,不愿将就。

自己都将它们扫地出门了,没理由再收回法旨。

可既然如今当了小龙湫山主,就压下心中那点不适,回信一封,答应此事,还在信上与崔东山致谢两句。

要不是已经封山,其实参与到大渎开凿当中,对小龙湫是个不错的选择。顺着这个思路,司徒梦鲸只是稍作思量,就立即书信一封,寄到中土大龙湫,让祖师堂派遣数位镜工地仙,由他们领衔,各自带一批亲传弟子和宗门外门弟子过来,一同到桐叶洲,为大渎开凿一事助一臂之力。用处不大,可多少是个心意,也算是桐叶洲小龙湫,在这件事情上边表个态,好挽回一些山上口碑。

已经拥有半部炼山诀的蛮荒桃亭,如今大名鼎鼎的浩然天下嫩道人。

如果再加上秘密来此的曳落河旧主,蛮荒旧王座大妖仰止。

这两位飞升境大妖,一个搬山,一个倒海,俱是最拿手的本命神通了。

鱼鳞渡,一艘名为桐荫的大型渡船,格外醒目。

不单单是桐荫渡船很扎眼,更因为如今这艘渡船之上,有个姓米的大剑仙,负责坐镇桐荫渡船。

米剑仙只是偶尔会走出楼船散心,凭栏而立,白衣佩剑,风采卓绝。

渡口这边,常有各座仙府的女修在此徘徊不去,多是年轻女子,只求一睹米裕风采。

每次米裕一露面,便有女子们的尖叫连连。

作为大渎开凿一事的发起人之一,青萍剑宗此次出山,声势不小。

由账房先生种秋和首席供奉米裕领衔带队,景星峰曹晴朗,金丹剑修陶然,少年剑修何辜和于斜回随行。

元婴境老虬裘渎,来自上宗那边的,有同样是元婴境的水蛟泓下,以及暂时还是龙门境的云子。

还有金师、摸鱼儿和挑山工在内的傀儡,带着一大拨用以开山卸岭、开辟河道的符箓力士。

今夜米裕正在亲自待客。

种秋和曹晴朗还真就不太合适。

因为是两位远道而来的家乡剑修,一少年模样,一老妪姿容。

分别名为邢云,柳水。

他们刚来桐叶洲没多久,先去了仙都山一趟,结果扑了个空,就直奔云岩国京城。

屋内,邢云笑道:“你就是米裕?”

米裕点头道:“我就是。”

幸好米裕在避暑行宫那边待过,还经常给隐官大人打下手,做些秘录归档的杂事,否则换成剑气长城一般的剑修,还真未必知晓这两位老剑修的来历。

两位离乡多年的老剑修,先前在米裕这边,亮出了各自的本命飞剑,再给出一封齐廷济的亲笔信。

密信末尾的花押,齐廷济以剑气做笔墨。米裕勘验无误,就算确定了他们的身份,再飞剑传信一封,寄往落魄山霁色峰。

邢云疑惑道:“记得米祜小时候,模样可不太凑合。”

柳水点点头,直言不讳,“比较丑。”

邢云忍不住问道:“你们兄弟俩,真是同父同母?”

米裕微笑道:“是亲兄弟。”

这类不中听的话,米裕在家乡,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从不上心。

何况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言语都糙。

如孙巨源那般喜好附庸风雅的,毕竟是少数。

至于太象街陈氏家主陈熙,那是真有学问。

只是米裕比较奇怪一件事,邢云和柳水,是一个辈分的剑修,两人年龄相仿,双方的本命飞剑,“高烛”与“新月”,“祠庙”与“香火”,亦是绝配,但是两人却各自看不顺眼,按照避暑行宫的秘录档案显示,他们若是结为道侣,各自境界修为都可以拔高一大截,但是他们当年离开剑气长城的理由,竟然都是因为不愿看见对方。

柳水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说道:“在蛮荒天下,我见着了隐官萧𢙏,她没有为难我,否则我根本没办法活着瞧见城头。”

邢云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嗤笑道:“谁不知道你小时候就是隐官萧𢙏身后的跟屁虫,她放过你,不奇怪。”

他们好像还是习惯称呼萧𢙏为隐官。

柳水冷笑道:“你比我好到哪里去了,就会对董老儿溜须拍马,求着他传授上乘剑术,传给你了没有?学到几分了?”

米裕不愿意掺和这种拌嘴。

屋内就这么沉默下去。

邢云缓缓道:“高承怎么死了。”

柳水说道:“你怎么不说周澄怎么死了,如今都快心疼死了吧。”

邢云再次默然。

米裕问道:“喝点酒?”

柳水朝邢云那边抬了抬下巴,说道:“给他来两壶,好借酒浇愁。”

邢云冷哼一声,站起身,离开屋子,去船头那边透口气。

老妪瞥了眼挂在墙壁上的一把佩剑,目露赞许神色,说道:“不错。”

米裕说道:“醇儒陈淳安,曾经赠予月色,还帮忙炼剑,我这把佩剑才有如今的品相。”

老妪疑惑道:“陈淳安那样的读书人,愿意跟你这种人有交集?”

米裕笑道:“归功于隐官大人。”

老妪问道:“你好像很认可陈平安?”

米裕说道:“柳前辈最好称呼一声陈隐官。”

老妪笑呵呵道:“就因为他是你们上宗的宗主?”

米裕答非所问,“论战功,按照避暑行宫的计算方式,你们两个加起来,都不如我一人。论境界,我是剑仙,你跟邢云都只是玉璞境剑修。”

老妪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

米裕微笑道:“在剑气长城,道龄当不了饭吃,也当不了酒喝。”

老妪站起身。

米裕跟着起身,“两位前辈,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可别因为自己的待客不周,把柳水和邢云赶去龙象剑宗了。

柳水笑道:“再看看。”

到了船尾那边,老妪抬起手,轻轻捋过鬓角。

谁年轻那会儿,还不是个美人呢。

一座京城鸿胪寺名下的公馆,几乎每隔几天,刘幽州就会更换一处风景不同的“螺蛳壳”道场。

书房内,铺有一张竹席,刘幽州正一手持筷,一手捧着螺蛳粉,在那儿狼吞虎咽,视线却是盯着墙上的一幅地图。

一条未来大渎的绵延河道,在地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出来,就像一根五颜六色的绳子。

每段好似竹节的,就是一段水域,各方势力,各自负责一段大渎的开凿事宜,定下工期,不得延误,如果某方势力进展顺利,可以受邀帮忙其余力有未逮的势力,花钱消灾,免得被祖师堂追究误工。至于“合龙”之事,祖师堂那边,安排有专门的仙师负责此事。

当时在场的各国官员,几乎都是人精,在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一下子就看出这种评定功绩的算法,极其有利于他们这些山下势力。所以他们,各有先后,看了几眼坐在祖师堂对面的那些山上神仙,你们真就没有一点异议?

礼部刑部,出供奉仙师,工部派遣各种匠人和服役百姓,户部掏腰包出钱。

大渎水路,尽量绕开各国五岳和那些山神祠,免得犯了山水相冲的忌讳,当然如果有某国朝廷愿意更换旧址,另说。

大大小小,大渎途径五十二国,即便近期又有新国建立,也不会超过六十。

其中又有三十四个拥有宗主国的藩属朝廷,若非特殊情况,是无法参与祖师堂议事的。

所以此次“祖师堂”议事,就有不少小国君主、将相公卿来此,或与宗主国打点关系,希冀着能拥有一席之地,或是干脆来这边抗议,骂街的都有。

位于一洲中部的大伏书院,有副山长鲁缟亲临,带着个贤人杨朴。南边的五溪书院,是副山长王宰带着一位君子,唯独北边的天目书院,比较奇怪,竟然只来了一位君子。照理说那个气势凌人的副山长温煜,于公于私,他怎么都该露面的。

不过这几位桐叶洲书院副山主、君子贤人们,其实就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列会旁听。

不出所料,除了贤人杨朴,他们陆陆续续都已经离开云岩国。

还有几件意料之外的趣事,比如小龙湫那边,请来了一批来自上宗大龙湫的镜工。

再就是如今连同山主加供奉才三位的太平山,竟然也出现了一拨气象不俗的练气士,看样子,境界都不低,而且肯定来自别洲,因为他们刚刚才开始学习桐叶洲雅言。

当然最为瞩目的,还是那条由过江龙变成地头蛇的青萍剑宗。

一般情况,外乡势力在一洲开宗,想要站稳脚跟没那么容易的,也就是桐叶洲了,北边,桐叶宗形同封山,昔年那场声势浩大的桃叶之盟,如今就变得有点尴尬了。由于大泉王朝与蒲山云草堂,而金顶观和白龙洞等仙府,则好像被排除在外,一下子就有了貌合心离的迹象。而且一旦错过这场盛事,金顶观与,在桐叶洲山上说话的分量,自然而然会大为削减。

在那座祖师堂拥有两把椅子的,都在情理之中。所以一些个中途临时增添座椅落座的,反而比较惹人注意,比如中土玄密王朝郁氏的女子武夫,郁狷夫。

尤其是那刘幽州。好家伙,这可是皑皑洲刘氏,财神爷刘聚宝的独子!

有好事者评论,如果说那帮吃饱了撑着的男子,都是奔着蒲山黄衣芸、大泉女帝她们来的。

那么至少半数的仙子,可就都是奔着刘幽州而来!什么榜下捉婿,算个屁,能跟直接给刘氏当儿媳妇媲美?

此外还有大崇王朝的工部侍郎师毓言,一个据说已经浪子回头的昔年痴情种。

为了给云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一位仙子捧场,不惜动用公款,差点被震怒的皇帝陛下,直接下令拖出去砍头拉倒。

就是这么个出身官宦世族的年轻人,本该细皮嫩肉才对,不曾想晒得漆黑,身材结实,让人一下子都没认出来。

书房内,还有皑皑洲唯一一位止境武夫沛阿香的嫡传弟子,出身雷公庙的女子宗师,柳岁余。

她站在桌旁,看着桌上一幅出自刘幽州手笔的“传世画作”。柳岁余笑道:“这幅画要是被陈平安或者曹慈看到,估计你要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刘幽州画了一幅名动天下的功德林“青白之争”。

白衣曹,青衣陈。

俩止境武夫,就跟市井泼皮斗殴一般,扭打在一起,其中曹慈,鼻青脸肿。

刘幽州咧嘴一笑。

柳岁余问道:“跟云岩国秦氏皇帝谈好了,你真打算将一国出产的墨锭都给包圆了?”

刘幽州点头道:“墨出云岩,独步一洲。这么好的墨,肯定不愁销量,以前不太挣钱,只是受限于销路太过单一。刚好我们刘氏最不缺的,就是商贸航线,无非是在家族渡船的单子上边,加上云岩墨一项,又不占多少地盘。我粗略算过,利润不低。我只担心几十年过后,销路彻底打开了,云岩墨的产量反而跟不上。”

柳岁余打趣道:“生意经真是天生的?”

刘幽州笑道:“只是看得多了。”

柳岁余一笑置之。

刘幽州突然问道:“柳姨,除了几个洲是想要跟蛮荒天下报仇雪恨,中土神洲、流霞洲呢,你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那么愿意打仗?他们怎么一点都不怕死呢。”

柳岁余随口说道:“血性,利益,名誉,总归是各有各的理由。只说山上的练气士,能够被祖师堂年谱记录在册,就是个不容小觑的理由。至于山下朝廷的武将士卒,自然想着能够在沙场建功立业,大概觉得可以进族谱和地方县志,是一件很光耀门楣的事情吧。”

刘幽州轻轻叹息一声,继续吃着螺蛳粉,书房内响起呲溜声。

柳岁余好奇问道:“顾璨说的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刘幽州说道:“再等等看。”

柳岁余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多嘴一句,最好别跟顾璨这种人走得太近。你如果不是刘幽州,还好说。”

刘幽州说道:“我要不是刘幽州,顾璨还找我做什么。”

最近柳岁余又从郁狷夫那边套出些话来,知道了更多的内幕,那场发生在蛮荒天下的狭路相逢,浩然这边,是曹慈负责先手,势不可挡。不过最后收官的,奠定胜局的修士,却是白帝城的顾璨,正是他的一记神仙手,配合曹慈递出的十一境一拳,才打破僵局。心性坚韧如郁狷夫,与柳岁余聊起这件事,都有几分心有余悸,由此可见,那场厮杀的凶险程度。

蛮荒天下那边,占尽天时地利,有竹箧,流白,秋云,鱼素,窈窕,子午梦,金丹,元婴,玉璞,潋滟。

浩然天下这边,唯有人和相对占优,有曹慈,傅噤,元雱,顾璨,郁狷夫,纯青,赵摇光,须弥,许白。

当然还要外加一位道号崩了真君的姜尚真,和一个飞升境散仙,道号青秘的冯雪涛。

风来海立,云抱山行。

拂晓时分,一身道士装束的刘茂,与一位儒衫男子,在桐叶洲西海边并肩而立,带着淡淡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

后者做出一个古怪姿势,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再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下。

先前在那云岩国京畿之地的一处赤县,被崔东山找到了一位由桐叶洲文运凝聚而成的书生。

此人给自己取了个不知是化名还是道号的说法,稗官。

如今他已是仙都山密雪峰的客卿,比较古怪,并非是青萍剑宗的记名客卿,有点类似家族清客的身份。

崔东山承诺此人,以后可以一起去中土文庙,找经生熹平请教学问。

刘茂从怀中摸出一本经由文庙许可刊印的《天象列星图》。

他们身后不远处就是那座海龙山。在山中道观内,作为最大香客和金主的崔东山,秘密建造出两座建筑,分别用来夜观星象和测量东海水运。刘茂如今已经结丹,等到大泉王朝工部公务结束,他就会来此修道,帮助崔东山秘密打造出一架天象仪和地动仪,图纸当然都是崔东山绘制而成,精通术算的刘茂至多就是负责……打杂和两架仪器的后期维护。

稗官问道:“龙洲道人,你何时归还那些雕版?”

刘茂憋屈不已,总不能说那崔宗主是在血口喷人,故意栽赃嫁祸吧?

稗官退让一步,“我可以花钱买回。”

刘茂既然不能解释什么,就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免谈。”

稗官皱眉道:“真是你偷走的?!”

好似满裤裆黄泥巴的刘茂,深呼吸一口气,“随你怎么说。”

稗官蹲下身,掬水在手。

唯有大水通海,才能称之为渎,但这还只是必备条件之一。

就像大泉王朝的埋河,蒲山附近的入海沛江,“东海妇”寇渲渠,与当地水神青洪君,就未能成为江水正神,再有那条长达万里的燐河,就只有几位河伯,金玉谱牒上边的神位,最高只有从七品而已。但是浩然天下,有两条水脉不过三四千里的入海江河,依旧获得了大渎称号。

稗官将手心海水重新归还大海,说道:“听说刘观主所在的大泉王朝,有一座极具规模的山上船坞?另外还有一座正在建造?”

刘茂点头道:“陛下雄才伟略,眼光极远。”

这种建造仙家渡船、尤其是跨洲渡船的船坞,极其耗费国力,可能需要耗时五年到十年,才能建造出一个渡船胚子,距离真正“下水”,更有很长一段时日。自己来打造跨洲渡船,这在桐叶洲是开创性的举措,可谓破天荒了。

稗官说道:“比起宝瓶洲的大骊王朝,差距仍然不小。”

刘茂说道:“这么说,没意思。”

别说是大泉王朝,就算是浩然天下的旧十大王朝,又有谁能够像大骊宋氏那样,持续不断打造剑舟和山岳渡船,就跟……放风筝和下饺子似的?

刘茂想起一事,先前崔东山带他去往云岩国途中,曾有一问。

桐叶洲曾经属于大洲,本土修士一个个眼高于顶,但是偏偏这么个地方,既无一艘跨洲渡船,也从不想着拥有一条大渎,这般闭关锁州,难道真的只是喜欢窝里横?桐叶宗杜懋也好,玉圭宗荀渊也罢,他们都不是笨人吧?如果将一座桐叶洲陆地,看成是一座山,你觉得此举?

当时刘茂不假思索,便有两个字脱口而出,“封山。”

崔东山点点头,“谁说朽木不可雕,分明可以嘛。”

桐叶洲的宗门,故意不去剑气长城,未能从剑气长城那边搬运剑道气运反哺一洲,久而久之,使得剑修零落,不成气候。三千年前,尚未出现斩龙一役,北边的宝瓶洲,只说古蜀地界,便是剑仙如云,剑光四起。刘观你当真以为桐叶洲的修道之士,不羡慕,不嫉妒?之后宝瓶洲气数衰减,三千年河东三千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桐叶洲开始俯瞰宝瓶洲,在这足足三千年期间,是有些谋划的。只因为有人想要,靠着一种远古的封山之法,锁住一洲山水气数,以便催生出一位类似合道地利的十四境。

当然是个笨法子了。不过胜在稳当。

如果不是那场蛮荒攻伐浩然的战事来临,桐叶洲被打成了一个八面漏风的筛子,否则这里确是有几分机会的。可能是杜懋,也可能是荀渊选中的姜尚真,或者是韦滢,总之都有机会去争一争。

离开京城之前,负责督造鸡距笔的刘茂,与皇帝陛下又见了一面。

姚近之抬头望向天幕,当时与刘茂笑问一句,“你看过黑云吗?黑云压城的那种黑云。”

刘茂被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给问住了,好在皇帝陛下没有卖关子,继续说道,据说大骊王朝的浮空剑舟,数量足够多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画面。

刘茂孩子的大泉蜃景城有个说法。

女帝姚近之,曾经在御书房,她手持一根泛黄的竹制画杆,重重敲打在大泉王朝在内的数国版图上,边境,腹地,京城。

她与一众庙堂重臣,疾言厉色道,一个强国的基础,是领土,领土,还是领土!

————

桐叶洲北方,天目书院。

副山长温煜外出一趟,将北地王朝、诸多小国都逛了一遍,除了极个别朝廷,温煜都没有显露身份。

就像一场不动声色的京察大计。

得知温山长返回书院,原本还有几分轻松的求学氛围,顿时为之肃然。

温煜在书院,主要是负责兵略、术算两科的教学,其实他并不是那种板着脸授课的道学家,相反,温煜开课授业时,言语风趣。

但是书院上下,从君子贤人到所有学子,就是对这位温山长最是心生敬畏。

温煜下船后,没有返回自己书斋,徒步去往书院后山,等他来到一座僻静院落,山长范简淡和副山长康闿,两位老夫子,都已在院门口等着。

温煜与他们作揖行礼,在门口闲聊了几句,其实详细情况,范山长已经通过书信与温煜通过气。

那个真名“龙宫”的吕碧笼,她表面上是积翠观的观主,虞氏王朝的护国真人,更为隐蔽的真实身份,是万瑶宗的祖师堂嫡传弟子。

她早年离开宗门,孑然一身来到桐叶洲,就是奔着将来跻身上五境、为万瑶宗创建出一座宗门去的。

为此宗主韩玉树不惜私下传授给她两门极其上乘的古老道法,吕碧笼才可以跻身元婴,还与她承诺,事成之后,不但允许她自主扩大她那条道脉,将来万瑶宗也会按时送给她一拨拨修道胚子,在万瑶宗祖师堂内,她这条道统法脉,可以至少拥有两个席位。

等到妖族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攻占桐叶洲绝大部分地盘,按照三山福地万瑶宗的授意,是让她尽量保住虞氏王朝的元气,躲入青篆派那座山水秘境避难。等到妖族退出浩然天下,万瑶宗又下了一道旨令给她,暗中吞并那个只有两位金丹修士的青篆派,希望她能够在此基础上,再起一座宗门。

如此一来,等到万瑶宗,凭借神仙钱砸出来的“战功”,在桐叶洲创建下宗,再等吕碧笼将来成功跻身玉璞境,青篆派就可以顺势更换为青篆宗了,而她“闭关破境”之前,先找机会加入万瑶宗,成为谱牒修士,到时候万瑶宗就可以顺势升为“正宗”,同时拥有上宗和下宗。

之前书院已经“提审”过龙宫一次,已经豁出性命去的“积翠观吕碧笼”,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只是天目书院这边尚无定论,龙宫对此心知肚明,是在等那个副山长,温煜。

之前在积翠观,那个至今不知真实身份的白衣少年,就曾用了个温煜的身份来吓唬她,而且效果很好。

因为温煜三人都悬佩有一块象征身份的山长玉牌,得以无视院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

被拘押在此的龙宫,事先得到通知,已经站在正屋门外,恭迎三位书院山长,与他们施了个万福。

等到龙宫见到了这个真正的书院温煜,不知为何,第一眼,龙宫就对这位年轻儒生感到畏惧。

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窟,有一种不由自主的背脊发凉。

她当然也怕那个白衣少年,但是更多的感觉,还是荒诞多于敬畏。

所以温煜看了眼龙宫,她便下意识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两位老夫子对视一眼,都觉得好笑。

果然还得是咱们温副山长出马才行啊。

虽说是囚犯,可龙宫在书院这边,除了无法离开院子,其实并无一位阶下囚的该有“待遇”,院内书籍颇多。

当下桐叶洲山上山下,已经有了个心照不宣的共识。

做了亏心事,就别落在天目书院温煜的手里。

山下,在可轻可重之间,天目书院兴许可以从轻发落,可是山上修士一旦违禁,书院却是一律从重从严。

等到三座书院陆续重建完毕,尤其是温煜担任天目书院的副山长,很快桐叶洲这边就琢磨出些门道了,所以桐叶洲北方的山上修士和本土妖族,做贼心虚又觉得纸包不住火的,都会主动去中部的大伏书院或是南边的五溪书院,宁肯绕远路,冒风险,也不去有个温煜的天目书院,那不叫自首,简直就是自投罗网,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

因为所有定罪和责罚,三座书院都会第一时间对外公布。

毫无悬念,天目书院对待练气士的惩罚力度,要远远重于大伏和五溪书院。

跨过正屋门槛,三位山长坐在一排,龙宫单独站在对面。

等到范简淡和康闿落座,温煜这才坐下,朝对面的元婴境女修伸手虚按两下,“既然尚未定罪,不用太过拘谨,坐下聊。”

龙宫闻言便是瞬间心弦紧绷起来,温煜这句话,其实不说更好。

她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万瑶宗要么是与蛮荒妖族早就暗中勾结,要么是有意瞒报情报,属于知情不报,在我看来,明显前者可能性更大。”

今天温煜的第一句话,就等于为今天尚未开始的审问,提前下了个结论。不光是龙宫,更加针对万瑶宗和宗主韩玉树。

山长范简淡一言不发。

温煜继续说道:“龙宫离开万瑶宗之时,距离蛮荒妖族大举进攻剑气长城,这中间隔了太久,万瑶宗派遣她来到桐叶洲,化名吕碧笼,进入洛京积翠观,担任虞氏王朝的护国真人,再领着一大帮人躲入青篆派,这一系列作为,环环相扣,万瑶宗和韩玉树,显然是有备而来。”

副山长康闿忍不住说道:“韩宗主是一位老资历的仙人,三山福地又是一处历史悠久、传承隐蔽的古老秘境,韩宗主就不能是通过秘术、卦象来推测出……天时有变?然后为此早作谋划?虽说三山福地有独善其身的嫌疑,只是多少也算人之常情,一来韩玉树并非儒家子弟,再者万瑶宗又与文庙素无联系,温山长如此断言,会不会有点不妥?”

毕竟三山福地的大道根脚,外界不清楚,文庙和书院这边还是有点眉目的。

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远古道场之一,所以可能有些术法神通的玄妙传承,是外界修士无法接触到的独一份学问。

假定韩玉树确实推算出后来的那场战事,不管卦象或是心算的结果,清晰还是模糊,在这么个天大事情上,要求万瑶宗早早跑去提醒文庙,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真当中土阴阳家陆氏是酒囊饭袋吗?就你一个地处偏远的万瑶宗,算得准天机,看得清楚星象?

何况不谈整个浩然天下,只说中土神洲,奇人异士极多,除了陆氏,精通天象、占卜一道的得道之人,不乏其人。

“以万瑶宗坐拥三山福地的底蕴,想要有朝一日打开大门,同时拥有上下两宗门,再通过你在外边的铺垫,完成一鼓作气跻身‘正宗祖庭’的壮举,不是不可能。”

只是通过这一系列缜密谋划,就以此来断定万瑶宗和韩玉树暗中勾结蛮荒妖族,终究没有证据。

山长范简淡,出身亚圣一脉,是亚圣的入室弟子。

副山长康闿则出身春秋学宫一脉,文脉属于在显学隐学间更替数次的公羊派。

所以温副山长的第二句话,就很温煜了,“我已经通过不同的渠道搜集资料,仔细研究过万瑶宗,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你们勾结妖族的嫌疑,不小。”

疑罪从有,疑罪从无,两种判案方式,是一个天一个地。

温煜的行事方式,很简单,不是书院来找证据,最终定你韩玉树的罪。

而是你韩玉树必须自己去找证据,再主动来与书院证明自己的清白。

龙宫霎时间脸色惨白。

温煜语气淡然问道:“韩玉树如何保证你无异心,不会投靠桐叶宗或是玉圭宗,选择在外边自立门户?”

龙宫答道:“万瑶宗能给的,桐叶洲宗门给不了。”

她详细解释了自己为何有此说。

龙宫的传道人,是位老元婴,是万瑶宗的祖师堂供奉,逝世已久,作为大弟子的龙宫,就成了她这支道统法脉的顶梁柱,要替师父帮着守住家业,只是香火凋零的这一脉,如今连同龙宫在内,就只剩下六人了,而且其余五人,都是中五境练气士,资质最好的一位师侄,也才是龙门境,所以龙宫才会这么想着重新将自家道统发扬光大,要说她转去依附桐叶宗或是玉圭宗,以韩玉树的手段,恐怕她这一条道脉就算彻底断绝了。

温煜问道:“韩玉树在你身上既然设置了一道宗门秘传的禁制,稍有异心,就会被他察觉到蛛丝马迹,能够让你立即身死道消,你为何还是主动赶来书院?”

龙宫虽然心有疑惑,因为这些事,康副山长之前是询问过的,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重述一遍,说是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老真人帮忙抽丝剥茧。先前那个性情叵测的白衣少年,在积翠观离别之时,传授给她一个锦囊妙计,在书院温煜这边,遇到所有“说不清楚”的事情,一切往这位大天师梁爽身上推。有了这个挡箭牌,保管性命无忧,何况你属于自首,书院不会打死你的。

温煜与龙宫说道:“跟你同一法脉的万瑶宗旁支修士,都会跟着韩玉树一起来到书院。”

龙宫松了口气。

等于是天目书院赠送给她的一张护身符了。

免得万瑶宗那边与她秋后算账,不敢跟书院掰手腕,就拿她这一脉修士撒气。

范简淡说道:“温煜,此事关系甚大,我们是不是需要立即禀报文庙?”

副山长康闿点点头,这么做比较稳妥。

温煜却说道:“当然需要禀报,只是龙宫这一走,很容易打草惊蛇,等到万瑶宗回过神来,黄花菜都凉了。”

“虽说洛京积翠观那边留了个傀儡,但是瞒得过一般的万瑶宗修士,却未必可以瞒过一位仙人境的韩玉树。”

“以书院的名义,寄信一封给韩玉树,就说有事相商,收到信即刻起,让他亲自赶来天目书院,交代清楚所有问题。”

范简淡有点犹豫,“毕竟是一位仙人的一宗之主,韩玉树还管着那座历史悠久的三山福地,我们书院这么做,会不会?”

温煜微笑道:“若是个十四境修士,我可能还真就请不动了。”

言下之意,别说是仙人,就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也得赶来天目书院,与我温煜说清楚。

康闿说道:“从目前龙宫给出的证据来看,并不足以定万瑶宗韩玉树的罪。”

温煜说道:“等我问过了韩玉树,自然就有证据了。”

康闿赶紧看了眼范山长,好家伙,这就开始低头喝茶了,刚才咱俩都听得聚精会神,也没见你举杯饮茶啊。

康闿叹了口气,“温山长,这么做,好像不合乎规矩。”

温煜反问道:“文庙有哪条规矩,不允许一位书院副山长,邀请一位宗主来书院喝茶了?”

在这桐叶洲,书院的读书人,跟你讲道理,就好好听着。

范简淡跟康闿对视一眼,两位老人都有些无奈。

至于温煜为何执意要让韩玉树亲自赶来书院,两位山长自然是知道缘由的。

温煜自有手段,勘验真相。

就像今天温煜“多此一举”提审龙宫,可不是什么过过场子的事情。

只是龙宫境界不够,故而她浑然不觉,其实当下他们几个,都置身于温煜的小天地之内。

温煜的书斋,曾经悬挂有一幅真迹字帖,内容截取自一首词。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当下他们就位于这座书斋之内。所有的言语和心声,都会被温煜一一记录在册。

温煜除了是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他其实还是一位剑修。

先前王宰造访天目书院,在温煜的书斋内,翻到一页,钤印有温煜亲手雕琢的一方藏书印,底款有八字:书山有路,高天观海。

温煜今天现身,除了腰别君子玉佩,还有一节青竹筒,里边其实饲养了一只大如拳头的墨猴,稀罕程度,不输翻书风,墨猴天生以墨汁为食物,只会孕育于某些“经”书当中。

一是书山,一为墨海。

需知温煜同时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分别名为“三阙”,“读书声中”。

最关键的,还是温煜暂时并非文庙陪祀圣贤,却已经拥有一个本命字!

走出宅子,温煜告辞一声,率先离去。

康闿神色无奈道:“年轻气盛。”

天目书院摊上这么个行事强势的副山长,不得闲了。

范简淡笑道:“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位山长伸手拍了拍康闿的胳膊,“再说了,都曾年轻是不假,可咱俩,在那段年轻岁月里,除了念书做学问,在训诂一道,勉强小有成就,好像此外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了。”

范简淡的言下之意,就是温煜傲气,自有他傲气的理由和底气,他们两个只是年纪大些,立言尚可,立功一事,跟温煜没法比。

“老康啊,跟你说个内幕,记得别外传,先前文庙那边,有两位学宫大祭酒,联袂举荐温煜破格升迁,直接担任某个书院的山长,是温煜自己拒绝了,说他的治学本事,只能当个书院副山长,文庙那边当然答应了,后来温煜就自己挑了我们天目书院,文庙还问他心目中有无合适的山长人选,这才有了你我二人的搭档。”

康闿笑道:“好个温煜,是看我们没脾气好说话嘛?”

范简淡与康闿分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找到温煜。

范山长轻声说道:“温煜,我非但不反感你的锋芒毕露,反而会很欣慰,由衷觉得这才是儒生该有的气象,甚至对你还有几分羡慕,年轻人就得有年轻人的锐气,但是与此同时,我希望你一定要妥善运用自己的才智,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当然,这句话说得有点重了,别觉得难听就是了。”

温煜作揖致谢,沉声道:“铭记夫子教诲。”

范山长会心一笑,点点头,可惜康老儿不在场,瞧不见这一揖。

在温煜走后,老人抚须而笑,年轻真好。

欲随少年强春游,终究不成,不成又何妨。

————

清境山青虎宫,一座高耸入云的羽化台。

陆老真人手捧拂尘,举目眺望山外的那片金色云海。

老元婴身边站着一位腰悬白玉磬的青年道士,脚踩一双蹑云履,形容俊美。

他欲言又止,低头看了眼脚上的蹑云履,把言语咽回肚子,只是当他抬头看着略显疲惫的师父,青年道士还是一个没忍住,小声说道:“师尊,弟子最是晓得你与陈山主的交情,可陈山主总这么求丹药,这才几年功夫,就已经开口讨要三次了,何时是个头,再这么下去,师尊简直就是他们落魄山的御用炼丹师了,如今陈山主又有了下宗,而且就在咱们桐叶洲,以后若是青萍剑宗再有开口,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是陆雍的得意弟子,没有之一,名为赵著,道号“仙岫”。

是陆雍亲自带上山的徒弟,当年差点就要代师收徒了,只是师尊天性惫懒,连个只是名义上的弟子都不愿意收取。

上次给蒲山云草堂送去一炉羽化丸,就是这位嫡传代劳,赵著也是青虎宫最有希望跻身元婴的一位年轻金丹。

莫说是每一炉珍贵丹药,就是只有一颗,在如今山上桐叶、宝瓶两洲之地,都是不小的人情。

陆雍微笑道:“答应,为何不答应?”

赵著一咬牙,“师父若是觉得为难,怕伤了和气,就让弟子来当这个恶人,下次我婉拒陈山主或是青萍剑宗的请求。”

陆雍一挥拂尘,转过头,笑望向这个言语诚挚且眼神坚定的弟子,“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不亲自拒绝,只是让你露面,对方只会心知肚明,更加伤了和气?”

老修士重新转头望向云海,微笑道:“在这个充满尔虞我诈、缺少真诚待人的复杂世道里,我们往往不是那么在意被一个聪明人蒙骗,但是我们永远会愤怒于自己被一个傻子当傻子骗。”

赵著思量一番,点头道:“是弟子想得简单了。”

老修士笑着摇头道:“只说对了一半,是你想得还不够简单。”

原来上次那艘风鸢渡船路过清境山渡口,那位陈山主再次厚着脸皮,硬着头皮,跟青虎宫和陆老神仙,又又又预定了一炉青虎宫金字招牌的坐忘丹。

说是帮一位止境武夫朋友求的丹药,大泉新任国师,韩-光虎。

如今与青虎宫求丹之人,多如过江之鲫,陆雍只能是挑选着答应下来,而且从不与各方势力保证交予羽化丹的确切日期。

桐叶洲最南边的玉圭宗,北边的金顶观,小龙湫,白龙洞等,若是再往北,宝瓶洲,求丹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大骊陪都那边的洛王宋睦,天君祁真的神诰宗,还有风雪庙和真武山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老龙城苻家,云林姜氏,长春宫,道门仙君曹溶的那座灵飞观……桐叶洲山下这边,最新评选出来的十大王朝,大半都没忘记青虎宫,或者是帝王御笔书写,不然就是国师、护国真人代为书写,全是跟陆雍预定丹药的,少则三百年,长则五百年,陆雍都别想闲着。

即便如此,先前陈平安开口预定丹药之时,陆老神仙还是没有任何犹豫,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有什么为难的,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刘宗,本来就跟贫道求过一炉丹药,当时用了个拖字诀,就当是提前给大泉姚氏了。”

陈平安当时汗颜道:“陆老哥,我尽量保证事不过三。”

一次是自己求,一次是帮着蒲山云草堂,这次是帮着韩-光虎讨要。

陆雍爽朗笑道:“好事不嫌多,陈老弟就别跟我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其实青虎宫重建一事,陆雍按照先前与陈平安的约定,没有任何客气,给出了一长串的清单,让路过三洲之地的风鸢渡船帮忙购买所需物品,陈平安当时说得也实在,不挣钱,也不亏钱。

可陈平安还是过意不去,下山之前,便送出了一块珍藏已久的无事牌,篆刻数字,八。

陆雍没有任何矫情,当场就收下了。

其实陈平安与青虎宫和陆雍,确实是极有渊源和善缘了。

要知道陈平安的第一件炼物重宝,就是用五十颗谷雨钱买来的那件五彩-金匮灶,

之后才能在老龙城云海之上,又有范峻茂的护道,才能成功炼化出一件五行本命物。

范峻茂说话直接,你这不叫买,是捡才对。

“赵著,最后为师教你两条为人处世的秘诀,牢牢记住,多多揣摩,是会受益终身的。”

“弟子愿闻其详。”

“为人处世,需要跟精明人精打细算,不然他不骗你骗谁,同时还需要跟聪明人待人以诚,切记你笨一点,就是聪明两点。”

赵著默默记住这条经验之谈,然后静待下文,师尊却沉默下来。

赵著疑惑开口道:“师尊,还剩下一句处世警言呢?”

陆雍抚须而笑道,“那就是要死皮赖脸抱紧一条大腿,打死不撒手!”

赵著脸色尴尬。

陆雍伸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你小子还嫩得很呐,如今脸皮薄,以后就会好起来的。”

不是亲传弟子,老真人岂会口传秘授这等千金不卖的修行秘诀?

赵著愈发尴尬。

老元婴抬起拂尘,轻轻一挥,打散那片云海,再以一柄拂尘遥遥指点两处,一山一水,再施展神通,撤掉遮蔽山水气象的障眼法。

“瞧见没?”

“你以为陈先生就只是花了点人力物力,帮着青虎宫重建事宜,购买那些仙家木材与各色器物吗?”

“这才叫真正的礼尚往来。”

陆雍感慨不已,好徒儿,需知清境山这块风水宝地,殊胜所在,可不是天地灵气的充沛程度,只是灵气浓郁,哪座宗门没有,玉圭宗,桐叶宗,清境山青虎宫怎么跟他们这些大宗门媲美?但是整个桐叶洲,唯有我们清境山,受上古天仙遗留下来的恩泽,才能在灵气中蕴藉功德,有香火,有武运。而且出奇之处,在于大修士都带不走,就在此地徘徊不去,云根雨脚落地生根一般,否则以当初桐叶宗杜懋的行事作风,早就让我乖乖交出那份祖师爷传下来的炼丹秘诀了,让我开价,他来出钱买嘛。

可要说杜懋胃口大,想要连人带口诀,再连同青虎宫在内,一并成为桐叶宗的附庸,杜懋再跋扈,也得掂量一下山水的风评。

何况杜懋,没什么,其实师父真正害怕的大修士,是玉圭宗的……

说到这里,不管是为尊者讳,还是为逝者讳,陆雍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到底玉圭宗何方神圣,能够让这位老元婴如此忌惮?

如果不是陆雍想要一鼓作气多炼出几炉丹,否则即便是作为山主的老神仙,也无法发现这里边极具玄妙的“细水长流”。

所以真要谈钱,其实是清境山赚了才对,越往后收益越大。

老真人只是话头一转,“毕竟师父早年无偿送给太平山的那些丹药,不是白送的。毕竟有那位老天君在,在桐叶洲,谁都不敢肆意欺辱我们青虎宫。”

提及那个宗门覆灭仅剩一人的太平山,老真人便是重重叹息一声,伤感神色,溢于言表。

一洲山河,有无一座太平山,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只希望如今的太平山黄庭,真的能够成功重建宗门的同时,等到以后开枝散叶了,还可以真正继承太平山修士的那种风骨。

既风骨凛凛,又道法高深,虽然山中修道,仙人却有侠气!

陆雍转头瞪眼道:“还有脸穿着人家小陌先生赠送的蹑云履?”

赵著笑道:“穿鞋用脚,又不用脸。”

陆雍唉了一声,称赞道:“有长进!”

“之前还担心你会水土不服,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

赵著一头雾水。

陆雍笑道:“为师打算帮你谋求一个落魄山的记名客卿,而且是在霁色峰祖师堂有位置的那种。”

赵著问道:“为何不是师父自己索要这个身份?”

陆雍笑骂道:“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么!”

赵著想了想,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

师父哪里需要这种锦上添花的头衔,青虎宫弟子才需要。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这条与大海相通的万里燐河,吴懿嗅了嗅,眯眼而笑,确实是块龙兴之地,在此开山立派,错不了。

她身为老蛟程龙舟的长女,道号洞灵,元婴境。

她这种极为血统纯正的蛟龙之属,大道亲水,可能要比望气士更能够勘验水脉分布、流转,精准分辨水性之轻重浊清。

不过她未来如果想要走水,这条燐河还是不够看,一来燐河水势过于平缓,与她天生性情不相契合,二来水运不够浓厚,支撑不起一条元婴境水蛟的走江证道。

所以如果不是桐叶洲即将开凿大渎,吴懿是决然不会赶来这边落脚的。

之前吴懿跨洲南游桐叶洲,为父亲道贺,搬空了半座紫-阳府财库。

虽说父亲程龙舟如今担任大伏书院山长,可是家法犹在,吴懿和那个担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不出意外他们姐弟两人,这辈子注定都会活在父亲的阴影里。

等她重返黄庭国紫-阳府,又掏空了剩余半座财库的家底,再让府主黄楮拿来一本谱牒,她圈画出了一些名字,除了寥寥无几的中五境洞府、观海境修士,更多是资质比较好的下五境修士,跟随她一起南下,在桐叶洲另立门户。

在吴懿眼中,那些境界高的“老修士”,修行有误,皮囊神魂皆几近朽木了,反而是那些年轻的下五境练气士,雕琢不多,她还有机会纠正,走上正途。

然后这拨练气士就跟着洞灵祖师,一起南下桐叶洲,另起炉灶,与紫-阳府划清界线,即将在异乡重新开府立派。

对于他们这些练气士来说,其实是喜大于忧,新门派建立,就会重新订立谱牒,据说一小撮幸运儿,可以直接晋升为洞灵祖师的亲传弟子,一些个在紫-阳府祖师堂没有位置的,也有机会在新门派里边有把交椅,毕竟有了座位,就等于多出一大笔神仙钱薪水,这是最实在的好处。

浩浩荡荡,八十余位练气士,跟随祖师一起离乡背井,赶赴桐叶洲中部,在燐河畔停步,真是名副其实的白手起家了。

这要搁在桐叶洲别处,一位元婴境修士领衔,拥有将近百位修士的山上门派,直接就跻身顶尖“宗门”之列了。

不知为何,吴懿在跻身元婴境之后,总会想起当年那位黄衫麻鞋、背剑执拂的云游道士。

那也是吴懿首次看到心高气傲的父亲,如此礼敬一位人族练气士,可惜不知对方姓名,父亲更不愿意与她多说几句根脚。

只是说了些如同哑谜的谶语,其中就有一句“以有限形躯,炼无涯火院。”

若非作为山上近邻的白鹄江水神萧鸾,正是这位道士丢掷酒杯幻化而成,美人蕉?呵呵,吴懿还真不惯着她。

建议吴懿来辅佐宝瓶洲旧朱荧王朝独孤氏在这燐河畔立国,是陈平安亲自当的“媒人”,当时吴懿嘴上说事情重大,需要好好考虑。

其实也就是一句场面话,考虑个屁的考虑,在那好似弹丸之地、难以施展手脚的黄庭国,撑死了就是当个护国真人,真要投身官场,与黄庭国捆绑在一起,在那弯弯绕绕的山水官场,她需要看脸色的货色多了去,大骊朝廷的规矩要不要遵守?那个没事就举办一场夜游宴的北岳山君魏檗,是省油的灯?再来一场夜游宴,怎么办?

而那位担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与她这个姐姐,从来都是表面和气的关系,当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吴懿也没觉得自己就好到哪里去。

至于紫-阳府那边,估计如今黄楮更是高兴得满地打滚吧。

终于当上了货真价实的紫-阳府府主,头上再无开山祖师,更不用担心跟随历代府主的脚步,经常闭关闭着闭着就把人给闭没了。

此刻吴懿身边,还有几个“地头蛇”,化名邵坡仙的旧朱荧王朝太子殿下,一位元婴境剑修。

独孤蒙珑,未来那个小国的女帝。

还有一个名为石湫的年轻女修,竟然连洞府境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计。

吴懿都不知道邵坡仙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作甚,就算是拿来当花瓶,也不找个好看点的。

吴懿瞥了眼邵坡仙,神色玩味道:“都是苦命人,难怪凑一堆。”

曾经在宝瓶洲中部称王称霸的旧朱荧王朝,实在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竟然可以占据一洲的大骊王朝。

不然邵坡仙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即便因为登山修行,练剑资质太好的缘故,注定无法继承独孤氏大统,也可以当个比山下皇帝更逍遥自在的山上君主,山下那张龙椅轮流坐,邵坡仙始终是个老祖宗。

至于吴懿自己,送出一枚上古剑丸,换来一个小国护国真人的位置,不算太亏。

何况大王朝不都是由小国而来?

蛟龙之属的山精-水怪,修行境界的高低,最是看重出身的好坏。

在这一点上,吴懿是极有先天优势的,她属于天生水蛟,无需水族走江化蛟这个极其凶险的环节。

如果用一个比喻,就是吴懿一投胎就生在了帝王家。

问题在于得道之蛟,涉世过深,利弊皆有,只说根据浩然各国历史显示,山下王朝的一国气运,有那“三百年一小劫,八百年一大劫”的规律,一国拥有三百年绵延国祚,不算短了,绝对算不得什么短命王朝,可对天生长寿的蛟龙来说,短短三百年岁月,算得了什么长久,这也是作为万年老蛟的父亲程龙舟,再加上旧钱塘长曹涌,为何他们都不愿意轻易离开道场,辅佐人间君王。

一旦与某国气运牵连过深,就容易挨天劫。

所以即便道行高深如程龙舟,也只是在黄庭国担任过礼部侍郎,更多像是闲来无事,出门散个步,透口气。

一般只有那些无法结丹的蛟龙后裔,才会涉险行事,而且都喜欢拣选立国没多久的新朝廷,反正就是距离那个三百年大限越远越好。

邵坡仙笑道:“我们陛下会帮助洞灵道友,换取一个大渎走水的名额。”

吴懿扯了扯嘴角,“这种口头承诺,说几句顺耳好话,很轻巧的。”

邵坡仙说道:“只要洞灵道友愿意出力,关于这个内定名额,我可以在崔宗主那边,帮忙讨要一个确切答复。”

吴懿问道:“不是直接找陈平安?”

邵坡仙笑道:“桐叶洲这边的下宗事务,陈山主是打定主意当甩手掌柜了,所以找崔宗主就够了。”

吴懿不置可否。

邵坡仙问道:“洞灵道友,可曾想好新门派的名字?”

吴懿眼神熠熠光彩,沉声道:“先叫纯阳府,等我跻身玉璞境,就该是纯阳宗了。”

————

艳阳天。

一位双鬓微霜的青衫儒士,却手持一把油纸伞,沿着一条山路,渐次登高。

身边跟着一个出身皑皑洲的野修,道号青秘,真名冯雪涛,身穿蟒服系白腰带,腰悬一支铁锏。

他习惯了四海为家,不立门派,不收弟子。所谓的山上朋友,也都是些双方心知肚明的酒肉朋友。

他的雷法,自成一脉。

儒士旋转着手中油纸伞,微笑道:“冯兄,真不后悔,不光光是担任我们姜氏云窟福地的家族供奉,还愿意成为玉圭宗的首席客卿?千万别勉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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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雪涛笑道:“能够留下一条命,甚至都没有跌境,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别说是这两个身份,就是给谁当贴身扈从,秘密护道几百年,都不算什么,没有什么不甘心的。”

说来惭愧,就数他境界最高,出力最少。

很多时候,堂堂飞升境大修士,而且还是野修出身的冯雪涛,竟是完全插不上手。

只是到了后期,相互间熟悉了,冯雪涛才帮上一点小忙。

山巅有凉亭,名为滴翠,又悬一块匾额,“天设精良”。

位于龙尾陡峭的山峰上,相传曾有大渎龙宫之主在此驻跸。

姜尚真伸手抵住鬓角,感叹道:“富贵荣华,功名利禄,一场春梦耳。不得长生者,此生此身犹是蜉蝣。”

冯雪涛笑道:“姜老弟修道资质这么好,以后跻身飞升并无悬念。”

姜尚真当年未能入主被视为玉圭宗“潜邸”所在的九弈峰,郁郁不得志,备受排挤,就走了一趟北俱芦洲。

在那会儿,姜尚真信口开河,自称是中土神洲青秘的嫡传弟子,一来二去,不少山上谱牒仙子,就都被姜尚真给唬住了。

以至于火龙真人每次游历中土神洲,忙完正事,只要得闲,都会去找冯雪涛叙旧,说你收了个好徒弟啊,在我们北俱芦洲闯下偌大的名头。

所以先前在蛮荒天下,自称道号是“崩了真君”才会有那么一句,“晚辈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冯雪涛好奇问道:“姜道友,我们这是要去山顶见谁?”

姜尚真笑道:“是一位至交好友。我当初能够担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此君出力极多。”

刹那之间,山顶云雾弥漫,冯雪涛眯起眼。

到底是姜尚真的什么朋友,待客之道,如此故弄玄虚?

只见山巅那座凉亭内,蹦跳出一个白衣少年,抬起两条胳膊,高举倾斜,只见道路一侧,便出现了莺莺燕燕的美艳女子,或抚琴,吹笛子,弹琵琶……白衣少年再向前蹦跳一下,换个方向伸长胳膊,便有吹玉箫,奏箜篌、敲编钟玉磬等仙子……

冯雪涛虽然暂时不知对方身份,但是他完全可以确定一事,对方肯定是姜尚真的朋友,而且是那种很要好的山上朋友!

正常人,肯定捣鼓不出这种排场。

姜尚真快步走去,与那白衣少年击掌,抵肘,各自拧转身形,互换位置,再重复一遍,最终握手,一气呵成。

“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来,我都要强忍着心中悲痛万分,给你准备唢呐了!”

姜尚真脸色僵硬道:“真心没这个必要。”

崔东山小声说道:“你收到书信了吧?”

姜尚真点头道:“收到了,知道,山中来了个很有人缘的小陌先生嘛。”

崔东山痛心疾首道:“他们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一个个的,如今全都倒戈向小陌先生了,拦都拦不住,老弟我是看在眼里,急在眉头,心里苦啊,不管我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反复说周首席的好,还是怎么劝都没用啊。”

白衣少年使劲捶打心口,“我心痛啊。”

姜尚真揉着下巴,又是一场大道之争?不知此次有无胜算。

崔东山问道:“这位是?”

姜尚真笑道:“是我一位仰慕已久的患难之交,皑皑洲那边的山上前辈,道号青秘,你肯定听说过。”

崔东山满脸仰慕神色,“啊?你就是那个到了鹦鹉洲可惜却没能参加文庙议事、被我左师伯一路追着砍、都砍不死的那个雷法造诣不输龙虎山天师府的青秘前辈?”

冯雪涛脸色尴尬。

一见面就这么聊天?你当自己是那个顾清崧吗?

不过白衣少年这句言语里边,“左师伯”三个字,就足够让冯雪涛闭嘴不言了。

崔东山气呼呼道:“顾清崧这个老小子能算个屁,比起我家落魄山小龙王陈灵均,还有一个叫刘袈的老朋友,都差远了。”

冯雪涛瞬间心弦紧绷。

姜尚真笑道:“冯兄,习惯就好。”

崔东山撤掉那些排场,一起走入凉亭落座。

崔东山没头没脑问了个问题,“如今的姜尚真,都半点不像姜尚真了,就不会觉得遗憾吗?”

姜尚真似乎并不意外,微笑道:“说实话,多多少少,确实有那么点的不甘心。”

崔东山点点头,我们周首席还是以诚待人,好兄弟。

姜尚真微笑道:“没什么,人生不求十全十美,偶有美中不足,月未全圆花半开,不是很好么。”

崔东山以拳击掌,“听君诚心一席话,真觉娉娉袅袅。”

姜尚真坐在栏杆上,崔东山有样学样,一起眺望远方。

冯雪涛坐在靠近台阶那边的位置,不打搅那两人的叙旧。

没过多久,天地间细雨朦胧。

姜尚真打开油纸伞,手指拧转伞柄,往外一丢,如花旋转飘落人间。

“仁知之乐,云水之间。”

崔东山微笑道:“道心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本章完)

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闷374.第374章 远游东南700.第700章 有朋自远方来336.第336章 庙堂与山野的对峙525.第525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下)403.第403章 在书院552.第552章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720.第720章 敌已至,剑仙在284.第284章 香火袅袅433.第433章 别飞太远啊533.第533章 有没有陈平安的落魄山(下)861.第861章 三本命一十四47.第47章 独行1139.第1139章 除非问取笼外莺雀1059.第1059章 吾为东道主(五)171.第171章 杨柳依依的少女588.第588章 剑仙在剑仙之手(一)62.第62章 树倒1059.第1059章 吾为东道主(五)678.第678章 就他陈平安最烦人147.第147章 请破阵877.第877章 最难是个今日无事664.第664章 晨钟暮鼓无那炊烟376.第376章 山泽散修路子野358.第358章 雨停1023.第1023章 邻居374.第374章 远游东南271.第271章 好久不见,宁姑娘485.第485章 世间人事皆芥子(上)224.第224章 才子佳人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514.第514章 报道先生归也(上)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摇曳的悲欢离合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13.第13章 相逢1163.第1163章 醉里挑灯看剑1180.第1180章 酒力不支吾802.第802章 自由和远游(一)362.第362章 原来也不太平778.第778章 醉酒647.第647章 剑客行事(二)1026.第1026章 无事即平安1164.第1164章 报道梅花消息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1242.第1242章 金榜题名925.第925章 为何问拳489.第489章 炭笼火炉寒人心(下)657.第657章 登门做客吃顿拳833.第833章 谜语1134.第1134章 谁不是黄雀1049.第1049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六)711.第711章 与谁问拳,向谁问剑29.第29章 狐魅1123.第1123章 春山花开如火850.第850章 真无敌587.第587章 不听道理是最好238.第238章 小暑过后,春风犹在383.第383章 棋盘上596.第596章 好人小姑娘(一)974.第974章 陈十一286.第286章 一盒胭脂1157.第1157章 人间校书1.第1章 惊蛰723.第723章 离真死了931.第931章 木人哑语449.第449章 审大小,定善恶675.第675章 小师叔最从容7.第7章 碗水62.第62章 树倒677.第677章 心上人52.第52章 晃了晃999.第999章 跌境170.第170章 喝好酒的大宗师1.第1章 惊蛰499.第499章 驱马上丘垅(上)902.第902章 谈笑中1087.第1087章 饮尽一杯酒1211.第1211章 泥瓶内的老酒1067.第1067章 推陈出新599.第599章 前辈我让你三拳吧344.第344章 谨遵法旨612.第612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342.第342章 河上金桥1217.第1217章 雪光79.第79章 迎春印975.第975章 泥瓶巷1004.第1004章 坐隐579.第579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四)1177.第1177章 有人说过179.第179章 添土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834.第834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231.第231章 黑云压城236.第236章 故乡黄花黄715.第715章 下棋坏道心,酒水辣肚肠(一)362.第362章 原来也不太平626.第626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们(一)358.第358章 雨停1121.第1121章 酒,剑,明月
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闷374.第374章 远游东南700.第700章 有朋自远方来336.第336章 庙堂与山野的对峙525.第525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下)403.第403章 在书院552.第552章 先生学生,师父弟子720.第720章 敌已至,剑仙在284.第284章 香火袅袅433.第433章 别飞太远啊533.第533章 有没有陈平安的落魄山(下)861.第861章 三本命一十四47.第47章 独行1139.第1139章 除非问取笼外莺雀1059.第1059章 吾为东道主(五)171.第171章 杨柳依依的少女588.第588章 剑仙在剑仙之手(一)62.第62章 树倒1059.第1059章 吾为东道主(五)678.第678章 就他陈平安最烦人147.第147章 请破阵877.第877章 最难是个今日无事664.第664章 晨钟暮鼓无那炊烟376.第376章 山泽散修路子野358.第358章 雨停1023.第1023章 邻居374.第374章 远游东南271.第271章 好久不见,宁姑娘485.第485章 世间人事皆芥子(上)224.第224章 才子佳人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514.第514章 报道先生归也(上)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摇曳的悲欢离合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13.第13章 相逢1163.第1163章 醉里挑灯看剑1180.第1180章 酒力不支吾802.第802章 自由和远游(一)362.第362章 原来也不太平778.第778章 醉酒647.第647章 剑客行事(二)1026.第1026章 无事即平安1164.第1164章 报道梅花消息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1242.第1242章 金榜题名925.第925章 为何问拳489.第489章 炭笼火炉寒人心(下)657.第657章 登门做客吃顿拳833.第833章 谜语1134.第1134章 谁不是黄雀1049.第1049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六)711.第711章 与谁问拳,向谁问剑29.第29章 狐魅1123.第1123章 春山花开如火850.第850章 真无敌587.第587章 不听道理是最好238.第238章 小暑过后,春风犹在383.第383章 棋盘上596.第596章 好人小姑娘(一)974.第974章 陈十一286.第286章 一盒胭脂1157.第1157章 人间校书1.第1章 惊蛰723.第723章 离真死了931.第931章 木人哑语449.第449章 审大小,定善恶675.第675章 小师叔最从容7.第7章 碗水62.第62章 树倒677.第677章 心上人52.第52章 晃了晃999.第999章 跌境170.第170章 喝好酒的大宗师1.第1章 惊蛰499.第499章 驱马上丘垅(上)902.第902章 谈笑中1087.第1087章 饮尽一杯酒1211.第1211章 泥瓶内的老酒1067.第1067章 推陈出新599.第599章 前辈我让你三拳吧344.第344章 谨遵法旨612.第612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1000.第1000章 各有渡口342.第342章 河上金桥1217.第1217章 雪光79.第79章 迎春印975.第975章 泥瓶巷1004.第1004章 坐隐579.第579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四)1177.第1177章 有人说过179.第179章 添土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834.第834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231.第231章 黑云压城236.第236章 故乡黄花黄715.第715章 下棋坏道心,酒水辣肚肠(一)362.第362章 原来也不太平626.第626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们(一)358.第358章 雨停1121.第1121章 酒,剑,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