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第1202章 他乡家乡酒乡心乡

第1202章 他乡家乡酒乡心乡

陈平安带着小米粒到了那栋宅子,院门屋门都开着,待客厅堂内除了于玄,君倩师兄和白也都在, 裴钱正襟危坐,还有一个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图个什么的青衣小童,于老神仙你看样子也不是个好酒之人啊,再说了,老前辈境界这么高、年纪这么大,真上了酒桌再敬酒一个, 陈灵均都怕自己手抖, 端不稳酒碗啊。

还是背剑穿青纱道衣装束的陈平安, 跨过门槛,先与老真人打了个稽首,“晚辈见过于真人。”

老真人伸手虚按两下,笑道:“我这个客人都不客气,在山中当是在自家逛荡的,作为东道主的陈道友又客气什么,见外了。”

陈平安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位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再次作揖行礼, “见过白先生,君倩师兄。”

白也点头致意。

君倩笑着点头,“赶紧坐。”

陈平安好不容易才不去看那顶虎头帽,没有去坐那条主位椅子,只是就近在君倩师兄身边落座后,便开始目不斜视,与裴钱和陈灵均对视,裴钱咧嘴一笑, 陈灵均眼神幽怨,抽了抽鼻子,显然比较委屈,嘛呢嘛呢,于老真人咋想的,非要点名要求自己一起聊几句,聊个锤子,自己大气都不敢喘。

于玄就坐在陈灵均身边。

陈平安这边一排座椅,当了宗主的崔东山位置最靠内,然后是客人白也,君倩师兄靠外。

陈平安笑道:“于真人,其实陈灵均平时没这么拘谨的,以后关系熟了,就会知道他比较活泼。”

当然如果陈灵均不是事先就知道前辈你的身份,可能就会更活泼更跳脱了。

于玄抚须笑道:“原来如此。”

原来是双方关系还没好到那个份上。

陈平安好奇问道:“曹晴朗怎么没来这边?”

崔东山身体前倾,探出脑袋,转头望向自家先生那边,“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我不得不背地里跟先生说上一说。”

陈平安说道:“说说看。”

裴钱说道:“曹晴朗在桐叶洲那边遇到了两个朋友,其中一个, 比较特殊。”

陈平安疑惑道:“这有什么好背着曹晴朗议论的。”

曹晴朗当年离开藕花福地, 就曾跟随种夫子跨洲游历, 之后在大骊王朝这边, 就与作为科举同年的荀趣关系莫逆。

交朋友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何况曹晴朗从小就老成,历练过后,更是性格沉稳,能出什么问题?

崔东山解释道:“除了荀趣,先生已经见过了,曹晴朗在桐叶洲那边又认识了两个朋友,一个叫徐珍,是个刚刚开始步入修行的年轻书生,在一家官府书院担任讲习多年,与曹晴朗属于志趣相投,偶尔有些学问上的争论,都能够求同存异,属于相互砥砺学问,而且看得出来,徐珍对曹晴朗十分仰慕,觉得自己与曹晴朗是那种亦师亦友的关系。”

“还有一个叫余励的练气士,在山下属于耄耋之年了,但是修道有成,驻颜有术,瞧着还是很年轻的,余励是山泽野修的半路出身,前些年才结金丹,博学多才,学问粹然,我跟曹师弟私底下聊过此人,曹师弟评价很高,觉得余励与当年家乡半个先生的陆先生,是差不多的学人。于是我就很好奇了,想要亲眼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让曹师弟都觉得自惭形秽,余励此人的身世背景,有据可查,曾是桐叶洲一座小仙府的谱牒修士,如今山门还在,履历档案都在,连同家族在内,都没有任何问题。之所以会沦为散修,还是因为当初师门作为,没有半点担当可言,一大帮祖师堂成员,只顾着带上嫡系弟子、家眷法裔偷偷乘坐渡船往北方逃难了,期间刚好碰到五彩天下开门,就跑了个没影。余励一气之下,既没有跟随掌门、师长们一起离乡避难,也没有一走了之,他先是不动声色,带着那拨外门弟子、丫鬟杂役一起找了处偏远贫瘠之地躲藏起来,等到不打仗,世道太平了,也不愿苦等什么师门修士返回旧址,他就散尽身上积蓄神仙钱,交予那些下五境同门,再帮他们寻了一处山头开辟洞府,自己则算是主动脱离了祖师堂谱牒,从此成为一位云游四方的山泽野修。”

说到这里,崔东山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说道:“受我所托,裴师姐曾经远远看过一眼对方的心境,心湖道场景象,是一座巨城,大日悬空,阳光普照,城内百姓安居乐业,粗略估计有百万之多,人人无忧无虑,大小建筑井然有序,花木欣欣向荣,书院众多,武馆林立,神灵祠庙香火与炊烟共袅袅,幽明人鬼、练气士和精怪妖族共处,儒释道与百家学问在此如江河汇流。”

陈平安竖耳聆听至此,开口评价道:“心境气象不是一般的大了。就是不知道此人已有此心,有无此道行。”

崔东山也曾专程去拜会过此人,与之朝夕相处了差不多半个月光阴,就连崔东山这种最擅长挑刺的家伙,竟然都没有找出半点不对劲的地方。温文有礼,待人诚恳,志向高远,做事细致……可越是如此无懈可击,崔东山就越是笃定一事,事出无常必有妖!

崔东山的理由很简单,天底下如我先生这样“布置得当”的人,人间绝对不能出现第二位!

陈平安思量片刻,笑道:“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们该拉上曹晴朗一起聊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裴钱立即说道:“师父,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小师兄非要鬼鬼祟祟,见不得光似的。”

崔东山蓦然瞪大眼睛,裴师姐你有这么讲过吗?小师兄怎么不记得了!

裴钱提醒道:“劳烦崔宗主继续说正事。”

崔东山抬手握拳,轻轻捶打心口。无事大白鹅,有事小师兄。如今倒好,都喊崔宗主啦?真是肝胆欲裂,教人痛彻心扉!

陈平安突然问道:“此人有无跻身某国庙堂的意向?”

崔东山点头道:“有,他在去年已经与虞氏王朝接洽了。”

陈平安点点头,这就更加合乎情理了,“不用藏着掖着,回头我来跟曹晴朗聊聊此事。”

崔东山继续说道:“先生,接下来都是些糟心事了,学生哪怕想要报喜不报忧都难了。”

陈平安笑道:“我是山主,你是宗主,说来说去,我至多是听了糟心,真正需要操心的还是崔宗主。”

崔宗主目瞪口呆,不该来的,不该来的,先生与大师姐,竟然都开始翻脸不认人了,下宗难道就不是自家人吗?!

陈平安说道:“那艘突然冒出来的丙丁剑舟,到底归谁,照规矩,好像还需要去霁色峰祖师堂商讨过后才有定论?”

崔东山无精打采,低头拿袖子摩挲着椅把手,有气无力道:“那学生就有事说事了,首先,云岩国京城外的鱼鳞渡,起了一场山上冲突,几个炼气士跟一拨江湖武夫大打出手,差点闹出人命,已经开始打糊涂官司了。云岩国皇帝又是个捣浆糊的,不愿揽事,官司就推到了祖师堂那边,好巧不巧,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内部,也吵了一大架,道号焠掌的李拔,作为东海水君府全权住持大渎开凿事务的话事人,约莫是在京城听见了几句不中听的言语,小题大做,非要对方认个错,把话收回去,结果碰到几个头硬腰杆硬嘴更硬的主儿,你李拔境界高,打杀了他们可以,道歉那是没有的,想都别想。我当然想要秉公处事,也是这么做的,按着那几个人的脑袋道了歉,结果就是那两方各有后台背景的山上势力,全部撂挑子了,两个山上道场,以及几个大渎沿途的山下小国,都不干了。再加上鱼鳞渡那两拨差点打出脑浆子的,反正尽是些不让人省心的货色。”

王朱当时豪掷一万五千颗谷雨钱给崔东山,差点当场把崔宗主给砸晕了。

咫尺物是一件螭龙盘踞青瓷的笔洗,她当时没说何时归还此物,崔东山就当是附带的添头了,还什么还。

陈平安说道:“可以说真正的糟心事了。”

崔东山重重叹了口气,一拍椅把手,怒气冲冲道:“就在前不久,已经破土动工的数截大渎河段,几乎同时冒出了几个出手狠辣且神出鬼没的搅局者,其中一位练气士,每次都是往人满为患的河道那边,全是桐叶洲中部几个没有地仙坐镇的小国,哪里经得起这么打砸,可谓死伤惨重。砸下数张杀力巨大的符箓就跑路,此外四个,就像身份不明的山泽野修,一边远离大渎河段,一边潜行伺机而动,一出手就是大开杀戒,而且专杀那些大王朝藩属国的将相公卿和小山头的练气士,短短几天之内,做完这些就立即收手,只出手一次就彻底销声匿迹了,还没有忘记张贴榜文,扬言这就是你们胆敢妄自开凿大渎、坏我桐叶洲一洲气运的下场,此外榜文上边,还有些栽赃嫁祸泼脏水的内容,无非是说……有私心,是为了同时讨好大泉女帝和太平山黄庭,以及蒲山黄衣芸,尤其是念着同乡之谊,试图讨好那位东海水君王朱,做了幕后买卖的,作为青萍剑宗在桐叶洲立足的报酬,就要将一洲中部山运悉数裹挟入大渎之水,白白送给东海,故而是以剥削半洲气运而肥一水府的阴险勾当,等到大渎开凿成功通海,再后悔就为时已晚了。”

陈平安皱眉不语。

倒不是在乎这些无中生有的中伤内容,而是这拨如兔起再鹘落消失的练气士,行事一点都不莽撞,而是很有布局,环环相扣,关键是对方肯定还留有后手。

陈平安问道:“既定的大渎沿途各国,近期有无瘟疫发生?”

崔东山点点头,“有了,还不止一地,不过学生已经请了中土医家几位高人出马,暂时控制住了瘟疫,才没有蔓延开来。”

陈平安问道:“书院那边?”

崔东山说道:“天目书院副山长温煜,已经身在云岩国京城主持大局了。”

陈平安稍微松了口气。

崔东山有了点笑容,“温山长真是雷厉风行,竟然擅自行事,与文庙先斩后奏,直接喊上钟魁,亲自走了一趟酆都,找到了其中一个瘟疫源头,再循着蛛丝马迹,最终被返回阳间的温煜,找到其中一个饲养‘瘟神’的妖族地仙修士,当场打杀,再将那尊被迫行事的‘瘟神’暂时拘押在了书院。温煜不知道用上了什么手段,竟然能够再以那头妖族的身份,联系到了其余两个共犯,一并收拾掉了。现在只说台面上的,就剩下两个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其中一个,不是未能逃回蛮荒的妖族修士,而是桐叶洲本土人族修士,据说他死不悔改,理由是桐叶洲之所以遭此大劫,是因为剑气长城未能守住倒悬山通道、以及文庙圣贤坐视不管的缘故。”

崔东山似乎不愿多聊此事,继续说道:“第一拨赶过去查探此事的练气士,我们青萍剑宗这边,就派出了米裕、邢云和柳水三位剑修,太平山那边有放弃闭关的山主黄庭,还带上了道号龙门的仙人境果然,东海水府那边,则有鬼仙黄幔和武夫溪蛮,至于其余各方势力,加上薛怀带队的蒲山云草堂,大泉王朝一众皇家供奉等,总计有隐匿行踪的八支队伍,沿着那条大渎一线,各自选择一处落脚,然后就是各司其职,开展一场比拼双方耐心……还有运气的守株待兔。”

于玄揪着胡须,“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守株待兔,确是没法子的法子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可如果对方就此收手,麻烦就大了。只说人心涣散,又该如何聚拢?再加上那些拦不住的流言蜚语,你们青萍剑宗,再加上落魄山,在那桐叶洲的名声,一个不小心,可就要一塌糊涂了。”

不说那些隶属于临时祖师堂的各路修士疲于奔命,效果甚微不说,更重要是那些小国,朝野上下,提心吊胆,毕竟这可不算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就如何”的事情了,是会死人的。所以绝大部分大渎沿途一下子就停工了,只有像大泉姚氏这样的大国,还有玉圭宗和青萍剑宗这样的宗字头大仙府,依旧按部就班开凿大渎。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崔东山咧嘴一笑,“我那个藏在蒲山的分身,既然闲着也是闲着,如今就在当诱饵,至于幕后布局者是否咬钩,就看那主谋或是得力的帮凶,敢不敢杀一个青萍剑宗嫡传剑修的龙门境少年天才,来凭此立威、一战成名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说道:“继续。”

崔东山说道:“让高人算了一卦,粗略推衍出几个对方可能会出现的地点,这厮总算被逮了个正着,因为当时太平山黄庭离得不远,她一得到消息,就立即御剑赶去,追上了!”

陈平安皱眉道:“黄庭都没有成功将其截杀?”

如果杀掉了,崔东山就不用说这么多了。

崔东山双手搓脸,无奈道:“对方其实隐蔽足够好了,可惜碰到了黄庭,黄庭从不拖泥带水,对方挨了一剑,受伤不轻,可还是被那厮跑掉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身为太平山宗主的黄庭,她不但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别忘了,黄庭的福缘之好,公认冠绝一洲。

她赶得及,追得上那位极有可能是主谋的妖族修士,本身就是一种证明,可是对方最终逃脱了,何尝不是一种证明。

所以这比已经仙人境的米裕追上再出剑,被对方身负重伤却侥幸逃脱,其实更棘手。

少年容貌的邢云,老妪姿态的柳水,两位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的剑气长城本土剑修,本来邢云已经有了个新身份,以青萍剑宗记名供奉的身份,兼任风鸢渡船的新管事。只因为突然冒出这么些四处乱窜的妖族,第一次做事,就是换个地方杀妖。唯一问题,在于他们未必有机会看见那个、或是几个妖族修士。

崔东山说道:“这头已经确认是妖族身份的畜生,在被黄庭追上之前,曾经公开扬言,以后大渎沿途,只要哪里有尘土飞扬,就会吃他一记符箓。”

陈平安问道:“这头妖族是那种精通遁法、擅长逃命的上五境符箓修士?”

崔东山摇头道:“听黄庭说,好像只是个元婴境。但是确实精通五行遁法,一手符箓,更是层出不穷,被这家伙搭配着用,眼花缭乱。那场不足半刻钟的追杀,黄庭其实出剑次数不少,可真正落在妖族身上的,却只有那么一剑,而那还是黄庭事后与我自称是‘凭借本能乱砍一剑碰碰运气’。”

崔东山加重语气道:“所以这头妖族,极为擅长符箓。”

于玄开口问道:“崔宗主,有无符箓残渣?”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罐,小心翼翼将符箓灰烬倒在桌上。

说实话,如果于玄不在山中,崔东山就只好请先生去请先生的先生再请于老神仙从璀璨星河“下凡”一趟了。

于玄抬了抬袖子,伸出手指捻动些许符纸残渣,双指轻轻搓了搓,蓦然间一抖袖子,空中便出现了一点金光,然后由点成线,由线及面,一条条细微金光延伸开来,依次“生发”出一张金色材质的完整符箓。

就在“成符”的刹那之间,那张符箓便要轰然炸开,宛如一张只等这一刻的“符中符”。

可惜这张符箓碰到了符箓于玄。

于玄早已同时画符,用以拘押此符,出现无数条崩裂细痕的那张符箓,在空中飘晃不已,摇摇欲坠。

于玄凝视片刻,很快就得出一个好坏参半的结论,“不是任何一种被记录在册的大符,两千二百余条符线,糙是糙了点,但是意思不小,看得出来,极有可能是这头妖族修士亲手绘制的‘首创’,故而还在摸索过程当中,未能大成,否则哪怕我早有准备,以符镇符,只说符胆处蕴藏道痕,肯定就被毁尸灭迹了,但是能够画出这道新符的修士,造诣极高,而且路子很野,奇思妙想,好几个点子,称得上是敢想前人所未想,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是好苗子,真是修行符箓的好苗子。它如果长久躲藏在桐叶洲,必然是个不小的隐患。”

于玄继续说道:“黄庭猜测不错,境界是元婴境可能性最大,玉璞境的可能性,不能说全然没有,但是可能性极小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可不可能只是金丹境。”

于玄右手重新捻住那张符箓,左手掐指一算,片刻之后,终于支撑不住的那张旧符箓砰然碎裂,于玄点头道:“真有可能,金丹元婴,五五之间。”

崔东山揉着下巴,说道:“多半是金丹了。”

万一被这头妖族修士在逃亡途中跻身了元婴,甚至是再顺势闭关一场,就变成了玉璞?

金丹尚且如此棘手,如果被对方再跨过一个大台阶,由地仙跻身上五境,后果不堪设想。

于玄问道:“崔宗主,就只有这些符箓残渣?”

崔东山点头道:“这还是黄庭碰运气才找到的。”

于玄惋惜道:“可惜了。若是完整符箓,哪怕是剩下半张都好说,如今单凭符箓的些许残渣,顺藤摸瓜,找出一条确切线索,是痴心妄想了,连老夫都做不到。对方画符的手脚很干净,好像一开始就防了一手。用了……好家伙,还不止是一张替身符,以替身画替身符,再画符中符……这厮心眼真多,棘手,确实棘手。”

突然发现不少人都在看自己,陈平安气笑道:“看我作甚,要看也是看周首席,这厮分明是学到了姜老宗主流窜犯案的精髓。”

门口那个临时起意赶来凑热闹、见高人的周首席,停下脚步,满脸无辜神色,啊了一声,这也能怨着自己?

白也,虽非剑修,却是姜尚真心中的真正剑仙。

于老神仙的丰厚家底,更是让姜尚真自叹不如。

于玄思量片刻,捻须说道:“实在不行,老夫亲自走一趟桐叶洲,待上个把月的光阴,看看能否会一会这个符箓道上的后起之秀。再多时日也不现实了,毕竟老夫还需要帮忙盯着天外青道轨迹一事,不宜过多分身分心。”

没人开口说一些什么大材小用的客气话。

姜尚真笑道:“那我也跟着于老神仙返乡一趟,学一学黄庭,碰碰运气。”

但是陈平安却说道:“于前辈不宜留下心神替身在星河,而以真身赶赴桐叶洲,可能他就在等这个机会。”

崔东山点头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说道:“于前辈不必理会此事,我们会争取早点解决掉这个隐患。姜尚真先回,等晚辈处理完私事,就去桐叶洲。”

于玄没有任何矫情,点点头,唏嘘不已,“为人做事都不易,百年成之不足,一旦败之有余。别气馁就是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相信总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

崔东山咳嗽几声,“先生,要聊的事情就是这么几件,我先撤了,车舟劳顿,得缓缓,休息休息。”

陈平安点点头,以心声说道:“休息过后,你喊上姜尚真,立即走一趟藕花福地那两处,分头行事,可以多喊上点人。近期我会让姜尚真和谢狗带着梧桐伞去往桐叶洲。”

崔东山脚步不停,以心声问道:“先生是担心那两处地方也有谁潜伏已久,暗中捣乱?照理说,不管是谁,都会对老观主礼敬几分的。”

既然是不管是谁,那么这其中就包括周密了。

确实,不管是谁,都不愿意主动招惹碧霄洞主。

陈平安微微低头,眼神晦暗不明,淡然说道:“不是些兴风作浪的涸泽之蛇,就是早有掌故明说了个道理,老禾不早杀余种秽良田。”

崔东山闻言缓步,眼神复杂,欲言又止,甚至是转头望向了自家先生。

陈平安视线上挑,说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是个老理,与其断断续续隔三岔五来上一出,还不如一股脑都冒出来晒个太阳好了。我们心知肚明,目前这些祸事,桐叶洲那边也好,藏在福地那边的也罢,当然都是揪心至极的坏事,但是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视为转折点,当一事转至谷底,再往上走就是好事。”

崔东山轻轻点头再转头,摔着两只雪白袖子大步离去。

见那大白鹅都走了,陈灵均壮起胆子,站起身试探性问道:“山主老爷,不如我送送崔宗主。”

陈平安刚要点头,于玄笑道:“景清道友,才见面就走,不合适不合适,不如留下陪老夫多聊几句闲天。”

陈灵均才抬起屁股,闻言便张大嘴巴,轻轻放下屁股,如果不是山主老爷就坐在屋内,陈灵均只会更加如坐针毡,火烧屁股!

坐回椅子的青衣小童两眼放空,怔怔无言,于老神仙到底是咋回事嘛,非要逮住自己不放。

白也看了眼青衣小童。

陈灵均便有几分心虚。

先前谁都没告诉他这个虎头帽少年是谁,当时陈大爷就没能管住嘴,在路上遇见了结伴而行的一高一低,陈灵均觉得有趣,哈哈大笑,双手叉腰询问君倩先生是不是又收徒弟了。

陈灵均见君倩先生只是笑着不说话,眼神中好像充满了鼓励和认可……

陈灵均便打量着模样清秀的少年郎,老气横秋赞叹了一句,好好好,我就说那个叫郑又干的孩子,不孬,以后出息不小,眼前这位小兄弟,姓甚名甚,一看就是个根骨清奇的修道胚子,不孬,还是不孬,君倩先生双喜临门,可喜可贺,不晓得这位小兄弟喝不喝得酒,若是能喝,正好与你师父一起,咱哥仨一起去我宅子那边喝顿早酒去……

君倩笑道他叫白也,不孬是肯定不孬了,不过却不是我的什么弟子,是好友。

陈灵均一时语噎,同样的亏绝对不吃第二次!同样的错误绝不再犯!所以坚决不让少年改个名字了。

反而赶忙不再双手叉腰,青衣小童神色肃穆沉重,再以心声询问君倩先生,哪个白也啊?

君倩笑道就是你以为的那个白也。

陈灵均熟门熟路,这就叫熟能生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住额头,身形一个晃荡,念念有词,这顿早酒喝的,都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再行云流水转过身去,晃晃悠悠走出几步,先箭步再飞奔,眨眼功夫,青衣小童转瞬间就消失无踪了。

在那之后,周首席上山之前,陈灵均就一直躲在宅子里边,美其名曰闭门思过,修个关门禅。

崔东山走出宅子后,想了想,先生说得是对的。

一场苦等再苦等,终于等到了。

崔东山长呼出一口气,一个蹦跳起身前冲,呼呼喝喝,拳打脚,脚踢拳,两只袖子噼里啪啦,打了一套拳法。

先生陈平安是这样的心境,学生崔东山何尝不是如此。

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按照这个说法,确实勉强可以将一连串的险恶风波,视为下一件好事的征兆和开头。

但是在这之间,上山和下宗,都必须揪心耗神和劳心劳力就是了。

崔东山没有走回自己的宅子,而且身形一掠,再翻墙去了那栋搁放梧桐伞的庭院。

坐在台阶那边好像等人,抬起五指,掐指算卦,时不时抬起另外那只袖子晃几下。

崔东山百无聊赖,打着哈欠,终于等来了两人,走了一趟湖山派的刘羡阳和顾璨。

客套寒暄都免了,崔东山一抖袖子,起了座金光画圆的剑阵,从袖中摸出一卷画轴,压低嗓音道:“这幅画像,出自桐叶洲女冠黄庭之手,画了一头作乱妖族,不过最大可能,就只是一张替身符的化身容貌,刘大哥,意下如何?怎么讲?没二话,我都听刘大哥的!”

刘羡阳伸过手,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

崔东山递过去画轴,却不松手,“会不会打草惊蛇?”

刘羡阳嗤笑道:“崔老弟这话说得不对,亲眼瞧见了蛇,哪来的打草惊蛇,打蛇惊草?别磨蹭了,赶紧松手,先给一棍,打不打得中七寸,等老子打了再说。”

“刘大哥,境界身份一高,胆识气魄就愈发了不得,不愧是当宗主的人了,老霸气了!”

“自家兄弟,少拍马屁,崔宗主给本宗主闪一边去。”

崔东山立即双脚并拢,一个横向蹦跳,“小弟得令!”

刘羡阳转头望向顾璨,压低嗓音说道:“鼻涕虫,如果陈平安来阻拦,你记得帮忙挡下,劝他别多管闲事……”

顾璨已经说道:“他没来,只是瞥了这边一眼,就带着于玄散步去山顶了。”

刘羡阳痛心疾首,直接开骂了,“没良心的东西!”

崔东山怒道:“咱俩都是当宗主的人,平起平坐的,刘大哥,你要是这么说,老弟我可就不乐意了啊!”

刘羡阳抖开画卷,让其悬空,再大手一挥,示意崔东山一边凉快去。

大白鹅又是一个横向蹦跳。

刘羡阳只是看了一眼画像修士,便开始收敛心神,闭眼如打瞌睡。

崔东山不敢打搅刘羡阳的这场……梦中问剑,只是咧嘴而笑,直勾勾望向顾璨。

顾璨报以礼节性微笑。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说实话,别人对你观感如何不清楚,至少我跟裴钱都不讨厌你。”

顾璨点头笑道:“好说。”

崔东山搓手道:“既然你也不讨厌我,相互间都瞧着顺眼,那不如咱俩……”

顾璨直截了当说道:“没门。”

崔东山瞪眼道:“好歹听听看我说什么再拒绝啊。”

顾璨说道:“若是外人,我自会在门外陪外人多聊几句。”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这话说得漂亮!”

顾璨犹豫了一下,与这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作揖致谢,却没有说一个字。

崔东山笑容灿烂,作揖还了一礼。

他们都是顶聪明的人,又都是陈平安最亲近的人,那就尽在不言中。

陈平安带着于玄,走到了集灵峰的山巅,昔年山神庙稍作修缮,就成了一座殿阁模样的古朴建筑,不过暂时没有悬挂任何匾额。

顺着老真人的视线,陈平安笑道:“本来想好了匾额名字,就两个字,从右到左看,就是观道,从左到右读,就是道观。”

于玄眼睛一亮,好想法!好像整座浩然天下,山头仙府都无此匾额?

陈平安见机不妙,只好说道:“事先说好,前辈可别窃取晚辈的想法啊。”

于玄思量片刻,笑道:“剽窃肯定不会,我没那厚脸皮,买,与你买如何?借与你的那五百颗金精铜钱,不收任何利息?”

陈平安只是摇头,“不成。”

于玄叹息一声,只得悻悻然作罢。陈平安是儒家弟子,不好在山顶悬挂这二字匾额,毕竟会整得跟一位授箓道士似的,可自己桃符山填金峰拿来用,岂不是正好?!

陈平安等了等,不曾想老真人半点坚持己见的架势都没有,哪有买卖才开始谈就黄了的道理,于是陈平安就开始迂回一二,“前辈,价格一事,其实是好商量的。”

“免谈。老夫又不是个傻子,难不成花五百颗金精铜钱,就只是买两个字?柳道醇这种嫌钱多的冤大头,毕竟罕见。”

于玄笑着摆摆手,沉默许久,轻声道:“陈山主,打铁还需自身硬,做事最怕有心无力。”

陈平安说道:“晚辈已经在闭关了。”

于玄又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两次闭关破境失败,可不是什么小事啊,陈山主一定要谋而后动,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陈平安嗯了一声。

突然间回过神,老真人问道:“什么?你已经在闭关了?!”

陈平安笑道:“不敢瞒骗前辈。”

于玄也顾不得什么山上忌讳了,忙不迭好奇追问道:“你得说清楚,是手头宽裕了,在老夫来之前,就已经凑齐了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开始炼剑?还是……一般意义上的闭关?”

陈平安坦诚答道:“不是炼剑,而是闭关。”

于玄一跺脚,满脸无奈道:“好小子!这就已经处于闭关境地了?这要是出了丁点儿纰漏,老秀才不得骂我半死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里猜得到于前辈会走这趟落魄山。”

于玄深呼吸一口气,屏气凝神,重重一跺脚,摊手再掐诀道:“预祝此地山主,闭关顺风顺水。”

片刻之后,于玄竟是愣了愣,“陈平安,你这闭关,是不是过于玄乎了点?能不能说道说道?我可以隔绝天地,私底下聊。”

陈平安笑道:“若是成功了,再请前辈喝酒,现在就不谈了。”

于玄点头道:“也好,也好!”

当下老真人恨不得有什么吉言吉语都竹筒倒豆子一并说了。

陈平安单手撑在白玉栏杆上,笑问道:“于前辈,我可就随意些了。”

于玄率先坐在栏杆上,“都随意。”

陈平安翻身落座,取出一枚朱红酒葫芦,问道:“老真人,可知浩然九洲众多仙府,当下有没有那种愿意出售的斩龙台,大小无所谓,有就行。只要肯卖,尽管开价。”

于玄摇头道:“这玩意儿,可买不着。兜兜转转,一经现世,几乎都被大宗门垄断了,哪怕不是剑道宗门,都得当传家宝小心藏好,用不着,过过眼瘾也好。”

陈平安本来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听到山上人缘极好的老真人都是这么说,就彻底没有那个捡漏的念头了。

于玄说道:“回头我跟几个山上朋友打声招呼,帮忙看看蛮荒天下有没有这种好东西。”

陈平安喝了一口大酒,道了一声谢,又仰头灌了一口酒,笑道:“以前在家乡这边,倒不是那么稀罕。就是我那会儿不识货,稍微有点钱,就拿来买山头了。年少无知,眼窝子浅,总觉得不长脚的物件,田啊地啊宅子屋舍什么的,最安稳。”

于玄以心声笑道:“只有一事,万分好奇。”

陈平安问道:“老真人是好奇当年小镇气运流转的规矩所在?”

于玄捻须点头,“可不是。”

陈平安说道:“我曾经在城头问过崔师兄,后来还问过陆沉,是差不多的答案,都说因为不清楚最根本的那几条脉络,所以就无从推演追求真相了。”

于玄微笑道:“不这样,青童天君如何借雾生花,瞒天过海。”

陈平安笑出声,收起那枚当酒壶的养剑葫,手腕一拧,多出旱烟杆,动作娴熟,很快就开始吞云吐雾。

于玄讶异道:“好这一口?”

陈平安笑道:“跟喝酒一样,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

陈平安那两把本命飞剑,笼中雀的炼剑之法,很简单,又很难,就是“吃”斩龙石,这也能算是什么“捷径”?

斩龙石一物,比金精铜钱还要稀罕,当真是剑修用掉一点就少一点的,都别说什么有价无市了,直接就是无价。

小镇当地百姓俗称龙脊山,就储藏着一大片斩龙台,但是大骊户部记录却是甲六山,在大骊宋氏历史上,在春徽年间将其封禁。

远古天庭两座行刑台之一的斩龙台,被某位登天剑修一剑斩碎,散落人间,其中最大的两座“山崖”,分别位于后来的宝瓶洲和剑气长城,前者便是大骊命名为甲六山、又被吕喦称之为古名真隐、天鼻等的龙脊山那片石崖。

龙脊山那片斩龙崖,当年按照三方约定,最早是被风雪庙和真武山双方对半分,大骊宋氏可以帮忙封山和开采,后来大骊王朝临时变卦,让开宗立派的首席供奉阮邛分了一杯羹,因为龙泉剑宗所占比例不大,再加上阮邛的身份、口碑摆在那里,尤其风雪庙还是阮邛的娘家人,何况当年国师崔瀺亲自走了趟真武山,所以真武山那边,哪怕有些不情愿,也只能认命了。不过最快用完斩龙台份额的,却是风雪庙,这么多年以来,只是派遣两位上了岁数的剑修在那边结茅修行,象征性看守山头而已。

之后就是阮邛那一份,也紧随其后,“不翼而飞”了。

但是风雪庙那位貌若稚童的兵家祖师,得了一道远古剑术,关键是剑术奇高,门槛却不高,地仙剑修就可修行这条剑脉。

而阮邛也得到了一门失传万年之久的铸剑术。

刘羡阳返乡之后,就常去那边晃荡,说是巡视自家那片山头地界,眼神瞄来瞄去的,却是真武山那边的石崖,故而次数多了,就防贼一般防着刘羡阳,每次进山,真武山都会有修士贴身跟随这位龙泉剑宗的宗主高徒。

所以陈平安这次返乡,就没对那座龙脊山动任何心思,哪怕前不久还当了大骊新任国师,对于真武山那边仅剩斩龙台,想都不去想,提更不会提。

当年在剑气长城的城头,陈平安陆续结丹、元婴和玉璞,飞剑数量连跨台阶,十万,二十万,四十万。

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陈平安提升境界,再就是“吃”金精铜钱,这条捷径,相对于吃斩龙石,相对,就真的只是相对容易些。

炼化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融入那条已有雏形的光阴长河,大致估算,一把井口月可以分化的飞剑数目,保守估计,有希望达到八十万,如果再乐观一点,说不定可以多达百万把。

但是这种炼剑,是极其稳当的,可是陈平安此次闭关,却是让他如同重返避暑行宫的殚精竭虑,每个细节都要反复权衡,一步都不敢踏错!

于玄难得如此犹豫再三,一挥袖子造就出一座符箓大阵,“实在是心痒,闭关一事,你小子与我说个大概即可,说说看,如你这般的闭关法子,我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了,依旧是闻所未闻。哪有真身在外逛荡就能闭关的修道之人,关键还是地仙跻身玉璞这个大门槛,记得我当年闭关,都不敢如此托大。何况你先前还失败了两次?”

陈平安只得说了个大概,“北斗注死,亦可延寿,契合道人心死才可活来之意。于是我在真身之外,设置了九个符箓分身,七显二隐,全部放在宝瓶洲半山腰之下。至于我这真身,化名陈迹,在一处乡野之地,当个开馆蒙学的教书先生。”

于玄静待下文,结果这小子竟然止住话头了,“没啦?”

陈平安无奈道:“前辈自己让晚辈说个大概。”

于玄学那老秀才唉了一声,伸手抓住陈平安的胳膊,“这也太敷衍了事,陈平安,稍微详细一点,给说道说道。”

这就叫求道心切!

与境界高低无关。

陈平安缓缓说道:“我家先生有‘天官’一说,礼记亦有喜、怒、哀、惧、爱、恶、欲在内的七情之说。七显分身,分别对应七情,二隐,分别负责撒网和收网,其中纯粹武夫,就是将一口纯粹真气‘显化’,尽可能趋于在自身小天地内‘道化’,收束心念,与佛家的止念,道家的心斋,都沾点边,另外一隐,是练气士,反其道行之,任由念头生发,越多越好,息息不停,打个比方,就是如花开遍野,灵感来自陆沉的大宗师篇,那句‘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其实也曾参考过佛家六欲说,结果发现这条路行不通,至于为何,涉及自家修行的大道根本,就不说了。至于那位杂家祖师爷之一,书写的贵生篇,先前我在密雪峰道场内,有过一番推演,好像不足以担任……船锚,又放弃了。最终还是选择了五毒说,在这其中,按照佛门说法,我就是又故意梁上架梁,头上放头了,属于自讨苦吃,故意给自己增添关隘的高度,过心关的难度。简单来说,就是要以心境作战场,用心魔杀心魔,杀贼如麻,筑造京观,不过堆积成山的累累白骨,都是自己而已。心魔可怕,到底有多可怕,我倒想见识见识。山上皆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就要看看,到底能高到何等地步。所以真身就闲下来了,才能跟前辈聊这些闲天。”

陈平安与持剑者同游天外的那一粒心神,不在此列,故而这又是一种宛如天地衔接、相互牵引的遥相呼应。

一粒粒心神附着在九张符箓分身之上,结成一座大阵,契合法天象地。

陈平安不惜用掉了九张符箓,其中还包括两张价值连城、有钱都买不着的青色符纸。

都属于一次性消耗品,除非封山,收起某具分身,否则符箓就会持续灵气流散,直到消耗殆尽,最终变成一张废纸。

“妙不可言,大开眼界!”

于玄捻须笑道:“劳烦陈道友,再细细道来,强行名之!”

陈平安神采奕奕,眉眼飞扬,拿起烟杆轻轻一磕白玉栏杆,有铿锵金石声。

将自己的那些想法和思路,与老真人娓娓道来。

一挥袖子,烟雾袅袅,变成了九幅画像,挂像即卦象。

何为七显?

落魄山竹楼青衫山主。主“哀”。

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主“喜”。

玉宣国摆摊道士吴镝。主“怒”。

大骊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内的中年文士。主“欲”。

游历青杏国再现身合欢山地界的背剑少年陈仁。主“惧”。

一个大渎南岸的小国京城秘书省内,有个不偷书只看书的梁上君子。主“爱”。

藕花福地的开天眼、观道者。主“恶”。

何为二隐?

作山中道人装束的金身境武夫。

大髯佩刀作游侠状的金丹地仙。

“这是第一层底色,属于以七情打地基。”

于玄微微颔首,“青衫山主,留在山中,七情主哀,哀莫大于心死,这与陈道友所谓唯有死去方可活来一说,是相契合的。”

“道友年幼家贫,喜读书而不得读书,如今求之而得,看书内容,听翻书声,闻书墨香,自然心生欢喜,从而生爱。”

“不近恶不知善,是为观道。”

“只是……”

陈平安听到这里,会心一笑,抬手指了指头,再指了指心口,接过话头,“只是……终究是以偏概全,但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于玄笑道:“第二层‘描金’手段呢?有请陈道友再言说。”

陈平安微笑点头,九幅画像由静转动,不同的场景,各有作为,各行其是。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前辈可能有所不知,我是在五月五这天出生。”

于玄一愣,恍然道:“道友要除五毒心?!”

蛮荒之行,与陆沉借取十四境,道心属于拔苗助长,陈平安当务之急,就是必须消除隐患。

在这件事上,陆沉不但事先提醒过,事后也一样有过提醒,陈平安必须承情。

先前在泼墨峰之巅,陆沉曾经为嫡传弟子曹溶泄露天机。

看似一场泼墨写意山水画,实则是细致到堪称极致的工笔。

陆沉曾与曹溶泄露天机,言语内容,佛道两教真意兼具。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临摹山水之法,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需要降伏的心猿意马,是道人的心魔。

同样是在泼墨峰之巅,周楸和刘铁一行人离开丰乐镇,曾经见到另外一个缩地山河而至的陈平安,与那背剑的草鞋少年形象截然不同,是一个让他们觉得更符合心目中形象的年轻隐官。

年轻容貌,可谓玉树临风,满身道气,神态清灵,头戴金冠,穿青纱法袍,手捧白玉灵芝,脚踩蹑云履。

这就是作为大阵辅弼隐星之一的分身。

这个“陈平安”,专门负责暗中为武学境界不高的背剑少年护道一场。

那身跟陈平安平时截然不同的装束,不但“好看”,而且实用。

简单来说,除了以防万一,可以补缺“少年陈仁”,再就是打不过就跑得掉,不至于连累整座大阵功亏一篑,不会半途而废。

而这个年轻道人模样的陈平安,看上去比练气士还要练气士,实则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身境武夫,而非金丹地仙。

陈平安不惜用上了一张青色符纸。

另外一张同样用掉青色符纸的分身,如陆沉所料,确实一个五大三粗的江湖莽夫,腰间佩刀,大髯游侠模样,是金丹境。

这还是陈平安受限于当下的元婴境,在符箓一道的造诣,相较于那些真正的符箓大家,也确实算不得如何高妙,原本两张价值连城的青符,换成符箓一脉的得道高真来画符,分别造就出一副元婴境和远游境武夫分身,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佛家说“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造作恶业,妨碍修行。故而不除五毒心,所谓禅定终是邪定,所修神通终非正法。

甚至就连修道之人的心魔,都是由此而来。

而陈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属于山上山下约定成俗的五毒日。

历书有言月号正阳,时惟端午。故而浩然天下,各地风俗不同,却宗旨相同,孩子拴五色丝线,女子佩香囊,男人饮雄黄酒,匠人铸阳燧镜,与寺庙道观请纸贴符,或悬菖蒲艾草在门外,或挂神像驱邪避祟,求的,总之都是求一个家宅平安。

按照家乡小镇的一般说法,在这一天诞生的人,就是天生的扫把星,若是命薄,便会早早夭折,命硬便会克死身边所有人。

如果喜欢听老人说故事的,就会得到另外一个含义相近、稍有不同的说法,五月五这一天,曾是祭天祀神之日。就像一户人家的宅子,不宜位于庙与祠堂的后边,道理就在于人人烧香拜神磕头礼敬,那户人家的活人,受得起这份大礼?与此同理,生在五月五的孩子,又如何承受得起这份命?

当然,等到泥瓶巷那个孤儿渐渐长大,尤其是成为那个州城那边家喻户晓的西边群山大地主,老话和道理依旧不改,只是往往都会再添一句,是那孩子的爹娘懂规矩,晓得帮他们儿子早早起了一个好名字,平安,平平安安,名字越是土气,就越是能活人,同时寓意还好,这不才有了那个陈平安的后来造化,不但拿得起,还能留得住,“陈平安”这个名字,自然是有大功劳的。

陈平安凭借一座七显二隐的道教北斗阵法,遵循登山守一法,再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自修道,又是自己为自己护道。

正如曹溶所说,少年大病第一是气高,因为血气方刚,易怒易嗔。

但是恰恰与天君曹溶所猜测的那个结果相反,背剑少年陈仁,是疑而非嗔,故而陆沉才说少年所背剑鞘,空无一物。

这种象征,正是寓意走出家乡的泥瓶巷少年,有过一种无比强烈的自我否定,导致心无定数、定理、定法,越来越自我怀疑。

陆沉见到的第一个“陈平安”,是裁玉山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

第二个,才是现身合欢山地界,脚穿草鞋的背剑少年“陈仁”。

这是陈平安在作一场回顾。

昔年陋巷少年,曾经走一步看一步,想得很远很多,小心翼翼打量着整个陌生的世界和世道,贪生怕死,敬畏皆由惊惧来。

故而是“疑”。

大骊王朝禺州境内,一座律宗寺庙,每天抄经、偶尔看云起人间的中年书生。

佛家有言修戒定慧灭贪嗔痴,而律宗公认持戒最严。

但是一个借宿古寺、每天粗茶淡饭的儒生,每天在抄写佛教经书之余,却会同时修习道门雷法,在那山巅凉亭,还会演练佛门密-宗一脉的真言。

消除的心,是什么心?

是“贪”。

玉宣国京城,道士吴镝,作为撒网之后的提网之人,与仇家杏花巷马氏可谓近在咫尺。

而且陈平安故意火上浇油,此分身本就是七情之怒,故而能够凭此一点一点砥砺道心。

这才是真正的“嗔”。

堂堂隐官,差点将整座正阳山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落魄山山主,迫使 在边界立碑,

偏偏在与正阳山是近邻、极有可能沦为藩属山头的竹枝派,当一个每个月俸禄才几颗雪花钱的外门知客。

这是一种根本不屑流于表面、无所谓旁人知晓与否却发自内心的“慢”!

留在落魄山竹楼一楼既是休歇处、又是读书处的分身陈平安,负责搜集、记录、归档所有分身的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书桌上有八本册子,“书籍”厚薄不一、文字内容多寡各异。除了佛家禅宗、律宗、净土等诸脉,还有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阅读心得,既有山水游记、地理志,涉及兵法、农家和阴阳家堪舆术等诸多“杂书”,更将全部分身在山下人间的一路人事与见闻,诸如此类,一一编订成书。如果将七显和辅弼二隐,总计九粒心神所附着的符纸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编撰一部书,那么留在山中竹楼的“陈平安”,既是总阅官,又是总纂官,属于编撰和批阅校书两不误。

是痴。

要将种种驳杂见识、学问,一一变成佛门所谓的善知识,要破无明障。

得知这些内幕和谋划,于玄大为叹服,啧啧称奇不已,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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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玄问了一句题外话,“如此兴师动众,当真只是为了破境,重返玉璞?”

陈平安说道:“既然北斗注死。那么有仇不报,我就不是我了。”

既然不是战场厮杀,属于私仇,那就更简单了,杀人还需诛心。

于玄沉默片刻,没有丝毫杀气,老真人甚至察觉不到身边“年轻道友”的半点杀心涟漪。

于玄收敛心神,问道:“还有第三层吗?”

“有。子曰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陈平安点头道:“还有至圣先师传下的六艺,加在一起刚好是九。用以调伏一颗道心,让真身不至于走火入魔。”

一幅幅画面上泄露了更多的天机。

道士吴镝摆摊算命,主要研究龙虎山道门科仪、辅以遍览儒家太常寺、祠祭署等典章制度,故而是君子六艺之“礼”。

知客陈旧,每逢钓鱼,就开始尝试以心算运筹,以术算之法为底色,深究商家和农家学问根祇。这就是六艺之“数”。

藏在秘书省藏书处的那位梁上君子,随身携带几本文庙借阅而来的古“文字”书,辅助群经、碑帖,专攻训诂,为“书”。

禺州寺庙内的中年文士,每天听着晨钟暮鼓,佛唱木鱼声,抄书时笔尖划在粗糙宣纸上,夜深人静听那泉水流淌入寺庙,云起风动松涛皆天籁,同时精研《云门大卷》与《咸池》,只要愿意竖耳倾听,人间何处不是宫商角徵羽?故而是六艺之“乐”。

身材魁梧的大髯男子,貌若武夫实则地仙,除了佩刀还背弓,只是真正的“矢矢相连若连珠箭”,却非背后的真弓,而是古之真人的连绵呼吸,这才是真正契合道法的“射”。

莲藕福地内,高居在天俯察地理,身为一座福地名义上的主人,安排人间,开辟道路,师出有名,故而是“御”。

于玄摇摇头,不是否定,不是不认可。

而是……老真人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若只有些想法,确实奇思妙想,再让旁人觉得匪夷所思,可只要无法践行,行之有道,那依旧是花架子的空中阁楼,好看而已。

陈平安则不然,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无一分身不是陈平安自己,无一自己不合乎一部分本心,然后循着道路大步前行就是了!

于玄叹息复叹息,终于舍得开口言语,“目前只剩下君子道者三了,那草鞋少年是勇者不惧?竹楼青衫山主是知者不惑?满身道气的纯粹武夫,是那仁者不忧?”

陈平安摇头道:“一开始确实是这么设想的,但是思来想去,觉得如此一来,意思不大,就做了些改动。”

少年陈仁,边走边看兵法,配合堪舆术寻龙点穴,兼修阴阳家五行。当窑工学徒的岁月里,名副其实的进山“吃土”,很早就开始辨识土性。再孱弱再胆小,人终究要往前看,向前走。如此说来,就如于玄所猜测的,是“勇者不惧”,才合乎情理。

于玄想起一事,陈平安家乡小镇那边有牌坊楼,其中一面匾额,是当仁不让。

于玄捻须点头道:“明白了。”

不曾想陈平安摇头道:“前辈想错了。并非‘仁者不忧’,而是知者不惑。正因为知道了有些事,必须当仁不让,故而就可以知者不惑。”

于玄稍加咀嚼一番,便忍不住重重一拍膝盖道:“此解妙绝!”

于玄连连赞叹,“那么竹楼青衫陈平安不挪窝,坐镇山头,如军帐主帅,看似是为了追求一个知者不惑,实则不然,花果花果,学问无数,百花绚烂,如此知者不惑,正是为了仁者不忧!”

陈平安收起烟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眼神炙热,“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那么学拳炼剑,求学修道,辛辛苦苦,终究得有个追求吧。”

所以这才是陈平安心目中真正的“勇者不惧”,落在了那个携带飞剑的纯粹武夫身上。

贫寒孤苦少年,在心爱女子那边,曾有豪言,三教祖师挡路,也要给我让道。

后来竹楼学拳,老人崔诚曾言,要教天下武夫见我拳法,只觉得苍天在上!

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年轻外乡人曾有心声,只被老大剑仙一人听了去。

于玄抬起头,笑问道:“道友,总不会还有第四层了吧?”

“有。”

陈平安双手笼袖,高高扬起头,眯眼笑道:“我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剑修,当然需要练剑。比如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

都说万事只在开头难,有了开头万事就不难。利用两把本命飞剑的神通相互叠加,通过九个分身的眼见、耳闻和想象,去复刻,临帖和摹拓,将所有人的容貌眉眼,穿着,气态神色,声音语调,开口言语的字词句,一一记录在册,天象地理,人间山河,花草树木,各色建筑,美食佳肴,死物活物,儒释道诸子百家学问……再加上心湖内那座高楼的藏书,以及桐叶洲镇妖楼的那些梧桐叶,每一张梧桐叶,就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那是使用不当,空有境界罢了,可是只要落入陈平安之手……数以百万计的飞剑,符箓,以极其细微,扩充极其广袤,搭建极高远极厚实,成就虚与实,真与假。陈平安就可以在一条光阴长河之内,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只要被陈平安成功造就出第一座大道循环完整、有灵众生在此自然生发而不知晓何谓“一”的小千世界,只要有了一,还怕没有二三四?有了二三四,一旦造就出三千小千世界,不就能够最终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于玄心情复杂道:“难道还有第五层?”

陈平安点头道:“有,只要打造出第一座小千世界,就可以我与我周旋,自己与自己问拳而不自知,有望跻身武道第十一境。”

于玄问道:“可有第六层?”

陈平安微笑道:“前辈也太高看我了。”

于玄笑呵呵道:“我能不高看道友吗?”

老夫抬头看你小子,也不是一时半会了。

陈平安赶忙道歉一声,重新坐回栏杆上。

于玄沉默许久,自顾自说道:“不得不说一句,原来修道该如此。道者若此,是谓真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好不容易闷出一句,“晚辈属于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得已为之,前辈不一样,是无需如此。”

于玄笑道:“怎么还骂上人了。”

骂我修行一路顺遂、从不为钱发愁?

陈平安眺望远方,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面带微笑道:“说句真心话,晚辈也想被人这么骂上一骂啊。”

年幼家贫,父母双亡,饥寒交迫,好读书而不得开蒙,偶然习得登山法,当过窑工学徒数年,十四岁练拳,十五学剑术。背井离乡,天高地阔,所见所闻光怪陆离,在外远游,行走江湖以诚待人,客子光阴居多,生平饮酒难一醉,返乡之日,惜哉剑术疏,拳法未大成。

一个黑衣小姑娘飞奔到山顶这边,于玄已经悄然撤掉符阵,小米粒见好人山主与那位老神仙好像在聊正事,就一个骤然停步,想着打道回府。

陈平安笑着招手道:“有事?”

小米粒小步跑向好人山主那边,又是一个停步直腰站定,怀捧绿竹杖,挠挠脸,“火烧眉毛嘞,景清不知咋回事,说要搬去小镇骑龙巷那边住几天,我问他好几遍,都没个缘由。”

陈平安忍住笑,板起脸说道:“十万火急,不可耽误。速去速回,再探再报。”

小米粒一跺脚,皱着疏淡微黄的眉头,使劲点头,神色严肃道:“得令!”

转身撒腿飞奔,原路折返,肩扛金扁担,手持行山杖,跑得跟车轱辘似的。

于玄捻须而笑,落魄山好家风。

(本章完)

453.第453章 拳剑皆可放1099.第1099章 某个门派1118.第1118章 飞鸟回掌故438.第438章 人生不是书上的故事(下)238.第238章 小暑过后,春风犹在1199.第1199章 早知会被仙字误894.第894章 夜航船253.第253章 泥菩萨踩剑过河587.第587章 不听道理是最好1231.第1231章 陈道友关门待客579.第579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四)134.第134章 这一年1128.第1128章 试试看105.第105章 无根浮萍817.第817章 要问拳(一)1098.第1098章 一家团圆706.第706章 阳春面上的葱花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1150.第1150章 文有第一武无第二533.第533章 有没有陈平安的落魄山(下)927.第927章 先下一城234.第234章 尘埃落定825.第825章 化雪时(上)713.第713章 出言便作狮子鸣789.第789章 针线活782.第782章 簪子284.第284章 香火袅袅958.第958章 来了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442.第442章 请君入瓮1012.第1012章 离京返乡395.第395章 水落石出小钱堆1013.第1013章 何谓披星戴月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邻1002.第1002章 十四两银子242.第242章 喝过剑仙的酒好吹牛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114.第114章 再见阿良1017.第1017章 下棋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1047.第1047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四)1160.第1160章 各自修行175.第175章 敕令238.第238章 小暑过后,春风犹在67.第67章 远行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随我除魔53.第53章 赠送231.第231章 黑云压城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随我除魔189.第189章 猛字楼外说剑之二三事308.第308章 眼底脚下707.第707章 学生弟子去见先生师父527.第527章 小街又有雨(上)1013.第1013章 何谓披星戴月179.第179章 添土868.第868章 山水颠倒风雪夜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267.第267章 磨损心中万古刀718.第718章 左右教剑术341.第341章 下笔有神625.第625章 落魄山的家底(二)650.第650章 有事当如何328.第328章 丢出观道观72.第72章 黑云1068.第1068章 何谓算计375.第375章 他乡遇故知1057.第1057章 吾为东道主(三)935.第935章 练手1046.第1046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三)1118.第1118章 飞鸟回掌故52.第52章 晃了晃970.第970章 两人并肩241.第241章 泥菩萨有火气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294.第294章 鹰不飞176.第176章 无聊就是没得聊145.第145章 草灰蛇线1192.第1192章 大师兄和小师弟920.第920章 不浩然895.第895章 江湖别过500.第500章 驱马上丘垅(中)723.第723章 离真死了143.第143章 百怪(下)1098.第1098章 一家团圆672.第672章 何谓从容469.第469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上)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1246.第1246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四)9.第9章 天雨虽宽93.第93章 墙上有个字40.第40章 还礼518.第518章 水落石出的书简湖(中)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门1012.第1012章 离京返乡458.第458章 故事里的名字(下)524.第524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上)609.第609章 读书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一)
453.第453章 拳剑皆可放1099.第1099章 某个门派1118.第1118章 飞鸟回掌故438.第438章 人生不是书上的故事(下)238.第238章 小暑过后,春风犹在1199.第1199章 早知会被仙字误894.第894章 夜航船253.第253章 泥菩萨踩剑过河587.第587章 不听道理是最好1231.第1231章 陈道友关门待客579.第579章 我也会剑开天幕(四)134.第134章 这一年1128.第1128章 试试看105.第105章 无根浮萍817.第817章 要问拳(一)1098.第1098章 一家团圆706.第706章 阳春面上的葱花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1150.第1150章 文有第一武无第二533.第533章 有没有陈平安的落魄山(下)927.第927章 先下一城234.第234章 尘埃落定825.第825章 化雪时(上)713.第713章 出言便作狮子鸣789.第789章 针线活782.第782章 簪子284.第284章 香火袅袅958.第958章 来了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442.第442章 请君入瓮1012.第1012章 离京返乡395.第395章 水落石出小钱堆1013.第1013章 何谓披星戴月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邻1002.第1002章 十四两银子242.第242章 喝过剑仙的酒好吹牛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114.第114章 再见阿良1017.第1017章 下棋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1047.第1047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四)1160.第1160章 各自修行175.第175章 敕令238.第238章 小暑过后,春风犹在67.第67章 远行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随我除魔53.第53章 赠送231.第231章 黑云压城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随我除魔189.第189章 猛字楼外说剑之二三事308.第308章 眼底脚下707.第707章 学生弟子去见先生师父527.第527章 小街又有雨(上)1013.第1013章 何谓披星戴月179.第179章 添土868.第868章 山水颠倒风雪夜352.第352章 明年十一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267.第267章 磨损心中万古刀718.第718章 左右教剑术341.第341章 下笔有神625.第625章 落魄山的家底(二)650.第650章 有事当如何328.第328章 丢出观道观72.第72章 黑云1068.第1068章 何谓算计375.第375章 他乡遇故知1057.第1057章 吾为东道主(三)935.第935章 练手1046.第1046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三)1118.第1118章 飞鸟回掌故52.第52章 晃了晃970.第970章 两人并肩241.第241章 泥菩萨有火气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294.第294章 鹰不飞176.第176章 无聊就是没得聊145.第145章 草灰蛇线1192.第1192章 大师兄和小师弟920.第920章 不浩然895.第895章 江湖别过500.第500章 驱马上丘垅(中)723.第723章 离真死了143.第143章 百怪(下)1098.第1098章 一家团圆672.第672章 何谓从容469.第469章 于不练剑时磨剑(上)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1246.第1246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四)9.第9章 天雨虽宽93.第93章 墙上有个字40.第40章 还礼518.第518章 水落石出的书简湖(中)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门1012.第1012章 离京返乡458.第458章 故事里的名字(下)524.第524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上)609.第609章 读书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