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8.第878章 选址

第878章 选址

姜尚真没有直接返回云笈峰,不打搅陈平安三人叙旧,而是留在了黄鹤矶,悄悄去了趟螺蛳壳,下榻于一座福地只用来款待贵客的姜氏私宅,府上女婢仆役,都是类似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此处山水秘境,天色与福地相同,姜尚真取出一串钥匙,打开山水禁制,入门后登高凭栏远眺,螺蛳壳府邸的玄妙就一下子显现出来,云海滔滔,唯有脚下府邸独独高出云海,如孤悬海外的仙家岛屿,云海滔滔,其余所有府邸掩映白云中,若隐若现,小如一粒粒浮水芥子。姜尚真一手持泛白的老蒲扇,扇柄套上了一截青神山老竹管,轻轻扇动清风,右手持一把青芋泥烧造而成的半月壶,缓缓啜茶,视野开阔,将黄鹤矶四周风光一览无余。

姜尚真在等待一位老友登门与自己倒苦水,只是撑船老蒿师竟然久久没有露面,耐心极好,既然闲来无事,总得找点事做,姜尚真就一边念叨着非礼勿视,一边视线游曳,施展掌观山河神通,先寻见了黄衣芸独居的那处府邸,担心黄鹤矶这边款待不周,冷落了叶姐姐,姜尚真本意是想要看看叶姐姐府上还缺什么,他好让人准备,结果发现叶姐姐正在以一幅蒲山祖传仙人步罡图,在院内走桩练拳,姜尚真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好像恨不得把脸贴在黄衣芸的拳头上,黄衣芸心有感应,微微皱眉,一肘递出,磅礴拳意在螺蛳壳山水秘境内如一挂白虹悬空,打得姜尚真赶紧以蒲扇遮脸,蒲扇狠狠砸在面门上,姜尚真踉跄后退数步,以蒲扇轻轻一挥,驱散那条拳意凝练的悬空长虹。

止境武夫就是如此难缠,神识太过敏锐。

姜尚真赶紧换了别处去看,一位颇有名气、有望跻身本届花神山新评又副册的仙子姐姐,正在那边开启黄鹤矶镜花水月,她一边在画案前作画,工笔白描仕女图,运转了山上术法,笔下烟霞升腾,一边说着她今天遇见了蒲扇云草堂的黄衣芸,而且有幸与黄山主小聊了几句,一时间她所在府邸灵气涟漪阵阵,显然砸钱极多,看样子,除了一堆雪花钱,竟然还有豪客丢下一颗小暑钱。姜尚真挥了挥蒲扇,想要将那画卷袅袅升起的烟霞驱散几分,因为仙子姐姐弯腰作画之时,尤其是她一手横放身前,双指捻住持笔之手的袖子,风景最美。

姜尚真喝了一口茶水,对这位魏姐姐佩服不已,竟然能够与一洲武道第二人的黄衣芸“小聊几句”,都与自己的待遇差不多了。

她说是真敢说,信是真有人信。

谱牒女修名为魏琼仙,来自一个南方仙家门派,师门与玉芝岗曾经关系极好。

想起那座玉芝岗,姜尚真也有些无奈,一笔糊涂账,与昔年女修如云的冤句派是一样的下场,犀渚矶观水台,山上绕雷殿,说没就没了。关于玉芝岗和冤句派的重建事宜,祖师堂的香火再续、谱牒重修,除了山上争执不休,书院内部如今为此还在打笔仗。

大概是因为黄衣芸在黄鹤矶的现身,太过稀罕,实在难得,又有一场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风波,差点惹来黄衣芸的出拳,使得螺蛳壳云海府邸各处,镜花水月极多,让姜尚真看得有些目不暇接,最后看到一位胖乎乎的少女,身穿一件桃李园女修炼制的山上法袍,色彩比较艳丽,品秩其实不高,属于那种山上谱牒女修未必穿得起、却是镜花水月仙子们的入门衣裙,她孤零零一人,住在一处神仙钱所需最少的府邸,开启了黄鹤矶的镜花水月,一直在那边自说自话,说得磕磕绊绊,经常要停下话头,酝酿好久,才蹦出一句她自以为风趣的言语,只不过好像根本无人观看镜花水月,微微胖的小姑娘,坚持了两炷香功夫,额头已经微微渗出汗水,紧张万分,是自己把自己给吓的,最后十分多余地施了个万福,赶紧关闭了黄鹤矶镜花水月。

她一屁股坐在小院石凳旁,她双手互搓,偷偷擦掉手心汗水,再抬手蹭了蹭额头,从袖子里拿出一摞小纸条,上边写满了摘抄下来的诗词句子,自顾自仔细“复盘”那场镜花水月的小姑娘,偶尔挠挠脸,偶尔懊恼,偶尔羞赧,最后收起小纸条,扬起拳头,给自己加油鼓气。最后还是有些泄气的小姑娘,一张胖乎乎的脸庞,贴在石桌上,微皱眉头,轻轻叹息,大概是觉得自己好丑好丑,挣钱好难好难吧。

娇憨小姑娘取出几件用以观看别家镜花水月的仙家物,一咬牙,选中其中一株小巧玲珑的珊瑚树,红光流转,显示镜花水月正在开启,她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取出一颗雪花钱,将其炼为精纯灵气,如浇水珊瑚树,缓缓铺出一幅山水画卷,正是那位暂时与她在螺蛳壳当隔壁邻居的作画仙子,小姑娘深呼吸一口气,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眼睛都不眨一下,仔细看着那位仙子姐姐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

花了一颗雪花钱呢,挣钱不易花钱却如流水,她能不认真吗?

可是小姑娘越看越伤心,因为总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学不会啊。

姜尚真收起茶壶,一手托腮,轻轻摇晃蒲扇,远远凝视着那个小姑娘,玉圭宗老宗主眯起一双丹凤眼,笑意温柔。

老蒿师倪元簪在府邸门外现身,大门未关,一步跨入其中,再一步来到姜尚真身边,笑道:“家主还是一如既往的闲情逸致。”

姜尚真把壶啜茶,然后打趣道:“干嘛要去招惹我那好友,老寿星突然想要知道砒-霜滋味,嫌命长?还是觉得抖搂过一手江淮斩蚊,剑术无敌了?现在好了,一根竹蒿都没了,以后还怎么当摆渡舟子。”

倪元簪说道:“当年我们双方约好了的,我只是担任云窟福地黄鹤矶的不记名客卿,静待有缘人拿走那颗上古金丹,此外做什么做什么,是去是留,毫无约束。”

姜尚真点头道:“这么多年来,靠着你肩头那只趴窝的三足金蟾,帮我福地聚拢了不少财运,是得谢谢你。只不过你怂恿我带着陆舫去往藕花福地,说是有望帮他解开心结,实则暗藏算计,不谈初衷,只说结果,就是害得我与好友天各一方,恩怨分明,刚好两清。”

倪元簪先前如仙人兵解,留下一件鹤氅遗蜕在船上,瞥了眼再无渡船的江水和渡口,感叹道:“身心久在樊笼,如今复归自然,不曾想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姜尚真笑道:“如今浩然天下大势已起,你送出那颗烫手的金丹后,就没想着做点什么?比如去见一见隋右边?”

离开藕花福地的,当然不止陈平安身边的“画卷四人”。

老观主身为天底下辈分最老的那一小撮修士,何况还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十四境,能够以福地问道洞天,与道祖切磋道法,道法还是很高的。

倪元簪问道:“你就不好奇我要将那金丹送给谁?”

姜尚真一笑置之,收起了那把半月形茶壶,别看不起眼,当年若是真能够一片柳叶斩杀了赊月,当下云窟福地高悬的那轮明月,会是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当中,最为纯粹的一轮月。至于如今,姜尚真说实话,如果不是馋那落魄山的首席供奉,真不乐意去大骊。因为赊月如今就身在陈平安的家乡小镇,凭借一大笔战功,不但被中土文庙认可,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都绰绰有余。

既然倪元簪都这么说了,并且在先前在船上,死活不愿将蕴藏在黄鹤矶中的珍稀金丹交给崔东山,意味着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得意弟子隋右边,确实不是什么有缘人。

姜尚真轻轻摇晃蒲扇,“不过是一件仙兵的花落谁家,还不至于让姜某人好奇。”

结为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但是同样的金丹修士,一颗金丹的品秩,云泥之别,就像一洲好看的女子千千万,能够登评胭脂图登上花神山的女子,就那么三十六位。

倪元簪主动道破天机,“结草为楼,观星望气,古地召亭,渊然千古。”

北地金顶观,道统法脉出自道教楼观一派。壮丽河山百二,以终南为最胜,终南千峰,又以楼观最著名。远古五岳,终南是其一,而且最难寻觅,与三山福地万瑶宗的祖山太山并列。而古地召亭,与终南山又大有渊源脉络,邵姓更是与姜尚真的姜,以及宝瓶洲云林姜氏的姜,都是屈指可数的古老姓氏。

姜尚真啧啧称奇道:“金顶观杜老观主的运道不差啊,徒孙里边出了个邵渊然。我先前就觉得这小子运势处处古怪,好又好得不扎眼,这可比什么年少英发更难得,先找了个愿意倾心栽培自己的好师父不说,又傍上了金顶观这么一条隐藏道脉,最后还能与覆巢之下得以保全的大泉王朝国祚搭上关系,一桩桩一件件,大大小小便宜没少赚,如今又只是坐在家中,就能等到倪老哥主动送去一桩机缘,山上仙缘,果然妙不可言,让姜某人都要眼馋了。只不过对邵渊然这小子是天大好事,对倪老哥就未必了,趟浑水,身不由己,重归樊笼里。”

倪元簪说道:“我知道你对金顶观印象不佳,我也不多求,只求邵渊然能够修道顺遂个一两百年,在那之后,等他跻身了上五境,是福是祸,便是他自己的大道造化。”

“不作保证。”

姜尚真摇摇头,“倪老哥今夜留下竹蒿和鹤氅,果然见面礼不是白送的,早早看出了我那曹沫兄弟与金顶观的脉络纠缠,你们这些隐士高人啊,行事就是喜欢草蛇灰线,让人厌烦。一个修道之人,乘舟沿着那条光阴长河,岁月悠悠,顺水而下,原本好好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结果时不时就要在某处下游渡口处,瞧见同一人的身影,一次两次也就忍了,结果三次四次的没完没了,别说是曹沫,就是好脾气如我,也要觉得没道理。”

倪元簪神色凝重起来,沉声道:“听家主的意思,这是要出手阻拦我送出金丹?”

姜尚真点头道:“邵渊然只要敢来黄鹤矶,我就让他死在你眼前,你敢去大泉王朝送出金丹,我就让他有命拿金丹补全道意,跻身传说中的丹成一品,偏偏没命破境跻身元婴境。”

倪元簪冷笑道:“你这是觉得东海观道观不在浩然天下了,就可以与老观主比拼道法高低了?”

姜尚真微笑道:“隔了一座天下,姜某人怕个卵?”

倪元簪意味深长道:“哦?春潮宫周道友,豪气干云,一如既往啊。”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斜靠栏杆,身体后仰,蒲扇贴脸半遮面,“莫不是老观主大驾光临云窟福地?”

倪元簪冷笑不已。

一截柳叶,一闪而逝,一道凌厉剑光,从那老蒿师眉心处穿透头颅。

倪元簪伸出手指抵住眉心,一手扶住栏杆,怒道:“姜尚真你狗胆!”

姜尚真大笑不已,“装神弄鬼这种事情,倪老哥确实雏儿得很啊。老观主真要留下一粒心神在浩然天下,岂会浪费在处处与人为善、事事得理饶人的姜某人身上?”

倪元簪长叹一声,神色黯然道:“我继续留在黄鹤矶,帮你开源福地财运便是。金丹归属一事,你我回头再议。”

姜尚真安慰道:“倪老哥是正人君子,被我这种人算计,反而更能够证明你的光风霁月,何必伤感,应该高兴才对。云窟福地有什么不好的,一门之隔,天壤之别,去了外边的浩然天下,比姜尚真还要小人的精明货色,茫茫多,路边随处可见,不是韩玉树,就是杜含灵,不然就是芦鹰之流,勾心斗角个个是一把好手,倪老哥劳心费神,太容易吃亏,终究不如在这江上当个渔父,行吟水泽畔,撑船明月中,举世混浊你独清。”

姜尚真使劲点头,“这就对了嘛,寄人篱下就得有寄人篱下的觉悟。对了,今夜新人新事所见极多,又想起一些陈年旧事,让我难得诗兴大发,只是绞尽脑汁才憋出了两句,有劳倪兄补上?”

倪元簪冷笑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姜家主才高八斗,我哪敢狗尾续貂,岂不是贻笑大方。”

姜尚真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倪元簪你终究是藏私了,金丹不赠隋右边,却为这位生平唯一的得意弟子,私自截留了一把观道观的好剑,我就说嘛,天底下哪有不为嫡传弟子大道考虑几分的先生,你要知道,当年我去往藕花福地,之所以浪费甲子光阴在里边,就是想要让陆舫跻身甲子十人之一,好在老观主那边,取得一把趁手兵器。”

姜尚真鸟瞰江水明月夜,自顾自说道:“我今欲借先生剑,天黑地暗一吐光。”

倪元簪皱眉不已,摇头道:“并无此剑,绝非诓人。”

姜尚真瞥了眼老蒿师,说道:“你这个人就是剑。”

倪元簪怒道:“骂人?”

姜尚真笑道:“倪夫子不用故意如此失态,处处与我示弱。我认真翻过藕花福地的各色史书和秘录,倪夫子精通三教学问,虽然受限于当时的福地品秩,未能登山修行,使得飞升落败,其实却有一颗澄澈道心的雏形了,不然也不会被老观主请出福地,如果说丁婴是被老观主以武疯子朱敛作为原型去精心栽培,那么湖山派俞真意就该相隔数百年,遥遥称呼倪夫子一声师父了。”

倪元簪感叹道:“风流俱往矣。”

姜尚真知道与倪元簪再聊不出什么花样,就继续掌观山河,看那魏琼仙的镜花水月,以仙人神通,不露痕迹地往螺蛳壳府邸当中丢下一颗小暑钱,笑道:“我乃龙州姜尚真。”

魏琼仙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继续作画,一颗小暑钱,还不至于让一位有望登榜胭脂图的仙子大惊小怪。

所有观看镜花水月的练气士都听到了姜尚真这句话,很快就有个修士也砸钱,大笑道:“赤衣山姜尚真在此。”

又有人跟着砸钱,“鄱阳姜尚真在此!你们这些假的姜尚真,都速速滚出魏仙子的镜花水月!”

如今桐叶洲山上的镜花水月,以地名加个后缀“姜尚真”,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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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时分,檐下小竹椅上,陈平安闭目养神,双手叠放,掌心朝上,只是分出一粒心神沉浸人身小天地中。

陈平安会心一笑,没来由想起了一本文人笔记上边,关于访仙修道有成的一段描述,是单凭读书人的想象杜撰而成,金丹莹澈,五彩流光,云液洒六腑,甘露润百骸。但觉身轻如燕啄落叶,形骸如坠云雾中,心神与飞鸟同游天地间,松涛竹浪不绝于耳,轻举飞升约炊许光阴,蓦然回神,脚踏实地,才知山上真有神仙,人间真有方术。

在太平山那边,十一境的那拳,好像撰写了一部无字拳谱,拳谱一分为二,一半在仙人遗蜕韩玉树身上,一份嵌在陈平安自身山河中。

先前在竹海茅屋那边酣睡,陈平安其实就一直在潜心钻研拳谱,招式,气势,神意,层层递进,从拳理到拳法,无一遗漏,大受裨益。

武道十境,不愧是止境,气盛、归真和神道三重楼,一层之差,悬殊如之前的一境之差。

所以十一境的半拳,就能让十境气盛的陈平安只有招架之力,而毫无还手之力。

陈平安收起一粒心神,又恰似一场远游归乡,缓缓退出人身脉络的万里山河,以心声说道:“醒了?”

崔东山坐起身,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伸了个大懒腰,“大师姐还在睡啊?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陈平安点头轻声道:“她心弦紧绷太久了,先前乘船过河的时候,大睡一场,时间太短,还是远远不够。”

崔东山侧身而躺,“先生,此次归乡宝瓶洲途中,还有将来下宗选址桐叶洲,糟心事不会少的。”

“我站道理就是了。”

陈平安抬起一只脚,悄然落地,缓缓道:“世道大抵还是那么个世道,讲理容易让人厌烦,学剑练拳所为何事,自然是为了让人耐心更好,从一个字都不愿意听,变得拗着性子愿意听几句,从原本的只愿意听几句牢骚,变成愿意从头到尾听完。”

崔东山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亲疏有别,人之常情,在所难免,我会把握好分寸。”

陈平安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出拳动作极慢,看得崔东山又有些睡意。

“不是担心这个。”

崔东山摇摇头,有些灰心丧气,“老王八蛋丧心病狂,将我拘押软禁在了大渎祠庙里边好多年了,我费尽心思都脱困不得,是直到去年末,我才从担任庙祝的林守一那边,得到一道敕令,准许我离开祠庙。等我露面,才发现老王八心狠手辣得一塌糊涂,连我都坑,所以如今我其实除了个境界,什么都没剩下了,大骊朝廷好像就根本没有崔东山这么一号人物出现过,我失去了所有大骊王朝明里暗里的身份,老王八蛋是故意让我从从一洲形势的局内人,在收官阶段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又从半个落魄山局外人,变成真真正正的局内人。先生,你说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病?”

陈平安摇头说道:“是为你好,也是为落魄山好。不然看似事事占据先手优势,实则与大骊处处牵扯不清,反而不清爽。到时候我与大骊讲道理,大骊与我谈香火情,我与大骊谈是非,大骊与我说大局,那才麻烦。”

崔东山无奈道:“道理我懂,来见先生之前,我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但是当先生说到那个万瑶宗的韩玉树,我就又开始提心吊胆了,能够让一位仙人不惜拼了祖宗基业不管,也要决意与先生分出个生死,以此换取功劳,说明什么,说明韩玉树身后,最少站着一两位飞升境大修士,怕就怕连中土文庙都抓不到他们的把柄。我可以断定,在前些年里,老王八蛋分明是对此有所察觉的,却故意不与我说半句。”

“没事,这笔旧账,有的算,慢慢来,我们一点一点抽丝剥茧,不用着急。撼大摧坚,徐徐图之,就当是一场凶险万分的解谜好了。我之所以一直故意放着清风城和正阳山不去动它,就是担心太早打草惊蛇,不然在最后一次远游前,按照当时落魄山的家底,我其实已经有信心跟清风城掰手腕了。”

陈平安随心所欲停下才走了一半的走桩,坐回小竹椅,抬起手掌,五指指肚相互轻叩,微笑道:“从我和刘羡阳的本命瓷,到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真正幕后主使,再到此次与韩玉树的狭路相逢,极有可能还要加上剑气长城的那场十三之战,都会是某一条脉络上分岔出来的大小恩怨,同源不同流罢了,刚开始那会儿,他们肯定不是存心刻意针对我,一个骊珠洞天的泥瓶巷孤儿,还不至于让他们如此看重,但是等我当上了隐官,又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就由不得他们不在乎了。”

崔东山神色古怪,探头探脑望向裴钱那边,好像是希望大师姐来捅马蜂窝。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刘羡阳已经跟清风城、正阳山卯上了?”

崔东山摇摇头,然后怯生生道:“是老厨子把整座狐国都给搬到了莲藕福地。”

陈平安愣了半天,哭笑不得,无奈道:“狐国之主沛湘是元婴境吧?那么好骗?清风城许氏安插在狐国的后手呢,隐患解决掉了?”

“当然不好骗,只是老厨子对付女子,好像比姜老哥还厉害。”

崔东山使劲点头,“至于那个隐患,确实被我和老厨子联手摆平了,有人在沛湘神魂里边动了手脚。此人极有可能就是那……”

说到这里,崔东山脸色微白,汗流浃背,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

“一些个念头,封禁如封山,与自己为敌最难敌,既然自己不让自己说,那么不能说就干脆别说了。”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一旁的躺椅把手,示意崔东山别为难自己,笑着说道:“关于这个幕后人,我其实早就有了些猜测,多半与那韩玉树是差不多的根脚和路数,喜欢暗中操控一洲大势。宝瓶洲的剑道气运流转,就很奇怪,从风雷园李抟景,到风雪庙魏晋,可能还要加上个刘灞桥,当然还有我和刘羡阳,显然都是被人在情字上动手脚了,我早年与那清凉宗贺小凉的关系,就好像被月老翻检姻缘簿子一般,是偷偷给人系了红绳,所以这件事,不难猜。七枚祖宗养剑葫,竟然有两枚流落在小小宝瓶洲,不奇怪吗?而且正阳山苏稼昔年悬佩的那枚,其来历也云山雾罩,我到时只需循着这条线索,去正阳山祖师堂做客,稍稍翻几页老黄历功劳簿,就足够让我接近真相。我现在唯一担心的事情,是那人等我和刘羡阳去问剑之前,就已经悄悄下山云游别洲。”

崔东山竟是一咬牙,双指弯曲,竟是想要从神魂当中剐出一粒被“自己和崔瀺”关门紧锁的心念。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敲躺椅把手,以拳意打断了崔东山的那个危险动作,再一挥袖子,崔东山整个人立即后仰倒去,贴靠着椅子,陈平安笑道:“我也就是没有一把戒尺。”

崔东山吐出一口浊气,“学生没用。”

陈平安说道:“知道我最佩服阮师傅的一点是什么吗?是阮师傅收取弟子,看重心性之外,他还觉得收取弟子,就是师父传道给弟子,弟子安心练剑即可,不是为了一座门派与人吵架,或是抱团打架,能够人多势众。我觉得阮师傅这一点,最值得让人钦佩。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进门修行的弟子,不是全然不顾祖师堂名誉,而是无需刻意计较那师徒名分,为此意气用事。说到底,修行还是个人事。落魄山上,我不会觉得裴钱必须像谁,都不必像我,落魄山也无需人人像我或是像裴钱。这一点,你当年其实就早已经说得很透彻了。行了,你说件开心的事情。”

崔东山侧过身,双手掌心相抵,贴在脸颊上,整个人蜷缩起来,意态慵懒,笑呵呵道:“先生,如今莲藕福地已经是上等福地的瓶颈了,财源滚滚,收益极大,虽然还远远比不得云窟福地,但是相较于七十二福地里边的其它上等福地,绝不会垫底,至于所有的中等福地,哪怕被宗字头仙家经营了数百年上千年,一样无法与莲藕福地媲美。”

陈平安却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有些不踏实,崔东山善解人意,赶紧递过去一部出自韦文龙之手的账本,“是我被关押在济渎祠庙之前,拿到手的一部老账本了。”

陈平安看过了莲藕福地如何跻身上等福地的来龙去脉,松了口气,天时地利人和兼具,

只不过难免又欠下不少的人情。无妨,山上的人情往来,不像山下,本就不用计较十几二十年的光阴流逝。

福地之内,山水神灵,鬼狐仙怪,花妖木魅,天材地宝,文武气运,仙家机缘,层出不穷,纷纷现世。

陈平安眼神熠熠,一边仔细翻看账簿,一边随口询问道:“大渎?是大骊为了让稚圭走水化龙?”

崔东山轻声道:“那条贯穿宝瓶洲中部的大渎,名为齐渡。”

陈平安停下手上翻书页的动作,点点头,神色平静,继续翻过书页,语气没有太多起伏,“记得当年李槐他们几个,人手都得了个字帖。不然我不会剑气长城那边,那么果断就与稚圭解契了。为了做成解契一事,代价不小。”

崔东山有些可惜,“如果先生不曾解契,如今就可以获得一笔源源不断的水运馈赠,此后百年千年,都可以在落魄山上,好似稳坐钓鱼台,每天坐收红利,就算稚圭她不乐意给也得给。”

陈平安不以为意,玩笑道:“讲道理,做好人,竟然也是要让人额外付出代价的,这个道理本身,我当初一开始知道的时候,确实有些难以接受。只不过经历人事稍多,真正想通,真心接受了,反而更容易看得开诸多揪心事。正因为道理不好讲,好人不容易当,所以愈发可贵嘛。”

崔东山喃喃道:“天下事不过得失二字,得失再分出个主动被动,就是世道和人心了。”

陈平安点头道:“有理。”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个一起走出屋子,来到这边。

陈平安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不要大声说话。

裴钱依旧在熟睡。

纳兰玉牒以心声言语道:“曹师傅,今儿咱们要不要去砚山的?如果有事的话,明儿一早再去。”

陈平安点头道:“要去的,等会儿动身前,我与你打招呼。”

纳兰玉牒带着姚小妍告辞离去,去欣赏那些堆积成山的砚材。

陈平安看着那座石材小山,沉默片刻,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叫赊月的女子?听说如今在咱们宝瓶洲?”

崔东山点头道:“知道啊,与小米粒关系很好。先生,为什么问这个,是与她认识?”

陈平安摇摇头,“不认识。”

崔东山刚要多说几句,陈平安已经笑道:“以后记得时常提醒我,在跟自己人闲聊以及与人切磋问心之外,一定要少说几句怪话惊人语。落魄山被你和裴钱两个带偏的风气,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让我对于旁人的任何恭维,已经相当相当的敬谢不敏了。”

先前黄衣芸在黄鹤矶那边,有问拳的架势。

黄衣芸本身没什么,问拳自有她必须问拳的理由,陈平安对黄衣芸和蒲山云草堂,依旧观感很好。一个大可以安心砥砺自身武道的纯粹武夫,愿意为一洲山河做点什么,以至于不惜押上整个蒲山的荣辱沉浮,当然很了不起。其实陈平安之所以不愿意“接拳”,还有个连姜尚真都没有猜到的理由。剑气长城的女子,其实也有许多豪杰。桐叶洲止境武夫黄衣芸,以及之前海上偶遇的流霞洲女子仙人葱蒨,都让陈平安恍若重返剑气长城。

但是那些从螺蛳壳府邸里走出的山上旁观者,一个个眼神炙热,充满了期待,所有看客唯一在意的事情,只是问拳结果,谁胜谁负谁生生死。不单单是旁人凑热闹不嫌风波大那么简单,问拳伤人,甚至是打死人,尤其是黄衣芸出手,好像就成了一件很不值得追问个为什么的事情,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对对对,先生所言极是,一门慎独功夫,深厚得可怕了,简直比武夫止境还要止境。”

崔东山见机不妙,赶紧顺着话题岔开话题,“就像郁泮水那个臭棋篓子,与人下棋的时候,旁观者喝彩声很多,可劲儿拍手叫好,最可怕的是那些旁观者,真心觉得在棋盘上昏招不断的郁老儿,下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神仙手。郁老儿还好说,知道个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但是世道里边,多少个只是有那一技之长的,久而久之,真就误以为自己技技皆长了,修道有成的,几天不见,下棋成了国手,又隔了几天,又多了个丹青圣手,到了山下随便说几句,就成了纵横捭阖的长短家,妙语连珠的清谈家,随便说个不好笑的笑话,能赢得满堂喝彩,酒桌上所有人都在那儿捧腹大笑。”

陈平安转过头,笑着不说话。转折生硬了些。

崔东山哀怨道:“大师姐,这就不厚道了啊。”

裴钱其实已经醒来,只是依旧装睡。

崔东山不依不饶道:“大师姐,醒醒,按照约定,你得帮着玉牒去将那座砚石小山,分出个三六九等了。”

裴钱只好睁眼,打了个哈欠,可她还是躺着不动。

姜尚真来了。

裴钱就站起身,走向纳兰玉牒那边,帮忙分出一堆石材的品秩高低。

陈平安打算今天走一趟老君山,至于储君之山的砚山,当然不会错过。

姜尚真进入此地,手里边拎着一只一只竹黄笔筒,崔东山眼睛一亮,阔绰阔绰,不愧是义薄云天的周老哥。

姜尚真笑道:“与山主打个商量,砚山就别去了吧。”

陈平安笑道:“凭啥不让去?我可没有让福地如何为我破例。只是按照规矩上山下山。”

姜尚真抬起手中那只竹雕笔筒,一本正经道:“在商言商,这桩买卖,福地明摆着会亏钱亏到姥姥家,我看不过去。”

陈平安从云窟福地挣钱,姜尚真心里边确实难受。

纳兰玉牒那小姑娘的一件方寸物,还好说,裴钱呢?崔老弟呢?年轻山主呢?!哪个没有咫尺物?何况那几处老坑洞,经得起这仨的翻腾?

只要给这伙人登上了砚山,就陈平安那脾气,真会搬走半座砚山的美石良材!而且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但是姜尚真自己花钱,心里边痛快。虽说赠送出这只等同于一座山水秘境的竹黄笔筒,姜尚真如此花钱,只会比福地砚山亏钱更多,却是两回事。

是先前陈平安养伤的那处山水秘境。

陈平安笑纳了,将笔筒收入袖中。要当首席供奉,没点诚意怎么行,霁色峰祖师堂议事,他还得力排众议呢。

这处茅屋掩映竹海中的山水秘境,风景秀美,陈平安有些私心,打算回了落魄山后,让魏檗帮忙与山根水运衔接,当做自己用来闭关修行的修道之地。

白玄破天荒说要勤勉练剑,最后就只有纳兰玉牒,姚小妍和程朝露三个,跟着陈平安他们一起去往老君山。

姜尚真倒是答应了三个孩子去砚山继续碰运气。

一行人离开云笈峰,去了老君山,走入那幅万里山河图,裴钱说要与纳兰玉牒一起,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虽说在这云窟福地,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是有裴钱在孩子们身边……想到这里,陈平安怔怔出神,什么时候裴钱都可以为他人护道了?裴钱什么时候变得不是一个孩子了,所以陈平安忍不住望向那位开山大弟子的背影,说了句很多余的言语,“你自己也要小心。遇到事情,就找师父。”

裴钱转过头,咧嘴而笑,做了个往额头上轻轻一拍的动作。

在老君山之巅的那幅万里山河画卷当中,上百处山水形胜之地,陈平安不惜耗费足足半天光阴,从最南端的渝州驱山渡,一路往北游历,一一走过,逛了个遍。

陈平安期间逛了昔年未曾真正踏足的大泉蜃景城,当然还有那北方大门派的天阙峰和金顶观,尤其是金顶观,陈平安几乎没有缩地山河,行走极慢,最后首次重新返回一地,站在一处桃叶之盟的金顶观藩属山头,陈平安不再挪步,取出一块云窟姜氏颁发的老君山特有玉牒,运转一丝丝灵气浇筑几个玉牒上边篆刻的地名,最终山河图中十余处仙家山头,蓦然变大,拔地而起,陈平安手持玉牒,大地之上,又有十多处风水宝地一一矗立而起,环顾四周,最终撤去一部分灵气,将半数山头景象,一一缩退回画卷当中。

陈平安手心抵住狭刀斩勘,轻轻敲击刀柄,陷入沉思。

避暑行宫藏书极丰,陈平安当初独自一人,花了大力气,才将所有档案秘笈一一分门别类,其中陈平安就有仔细翻阅云笈七签二十四卷,当中又有日月星辰部,提及北斗七星之外,犹有辅星、弼星“两隐”。浩然天下,山泽精怪多拜月炼形,也有修道之人,擅长接引星斗浇筑气府。

但是在万年之中,北斗逐渐出现了七现两隐的奇怪格局,陈平安翻过老黄历,知道真相,是礼圣当年带着一拨文庙陪祀圣贤和山巅大修士,联袂远游天外,主动寻觅神灵余孽。

亚圣一脉,折损极多。龙虎山大天师也陨落在天外。

辅、弼两星之所以会莫名其妙隐去,就是因为它们曾经是大修士和远古神灵的厮杀战场之一。

崔东山蹲在陈平安脚边,白衣少年就像一大朵在山巅落地歇脚的白云。

“这个久闻其名不见其面的杜老观主,神仙气十足啊。”

陈平安笑道:“小龙湫之所以没有参加桃叶之盟,什么推衍古镜残余道韵,重新炼制一把明月镜,既是实打实的好处,同时又是个障眼法,小龙湫说不定私底下早就与金顶观接触了,一旦被小龙湫成功占据太平山,再转去与金顶观缔结山盟,又能获得某个承诺,暗中攫取一笔利益,最赚的,还是金顶观,这座护山大阵只要成形,可是囊括了小半座桐叶洲,足可媲美你们玉圭宗的山水阵法了吧?”

“差不多是真相了。”

姜尚真点头道:“若是没有包括太平山和天阙峰,换成其它两座山头替代,只能算是一般的七现两隐,哪怕凑成了北斗九星的法天象地大格局,还是稍稍差了点,毕竟金顶观只有一座,底子也不够雄厚。”

“已经很惊世骇俗了。杜含灵一个元婴境修士,金顶观一个宗门候补,就这么敢想敢做,厉害的厉害的。”

陈平安啧啧道:“杜含灵不愧是你们桐叶洲的山上君主,既当了乱世之枭雄,能够明哲保身,又成了治世之豪杰,可以乘势崛起。葆真道人和邵渊然好福气,摊上这么个好观主。”

姜尚真感慨道:“我与山主,英雄所见略同。”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缓缓道:“太平山,金顶观和小龙湫就都别想了,至于天阙峰青虎宫那边?陆老神仙会不会顺势换一处更大的山头?”

姜尚真笑道:“陆雍是咱俩的老朋友啊,他是个念旧之人,如今又是极少数能算从别洲衣锦还乡的老神仙,在宝瓶洲傍上了大骊铁骑和藩王宋睦这两条大腿,不太可能与金顶观结盟。”

陈平安双手笼袖,眯眼道:“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其中又以天权最暗,文曲,刚好是斗身与斗柄衔接处。”

姜尚真笑问道:“山主跟金顶观有仇?”

陈平安的想法却极其跳跃,反问道:“大泉王朝有座郡城,名为骑鹤城,相传古代有仙人骑鹤飞升,其实就是一座小山头,四周地盘,寸土寸金,与那倪老先生,有没有关系?”

当年在那骑鹤城内,还有过一场少年武庙借刀的风波。

当然也曾遇到过一位极懂人情世故的土地公,陈平安当时本想要送出一颗小暑钱作为酬劳,只是老先生没收。

至于杜含灵的嫡传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以及徒孙邵渊然。陈平安对这两位身为大泉供奉的师徒都不陌生,师徒二人,曾经负责帮助刘氏皇帝盯住姚家边军。只不过陈平安暂时还不清楚,那位葆真道人,前些年已经辞去供奉,在金顶观闭关修行,依旧未能打破龙门境瓶颈,但是弟子邵渊然却已经是大泉王朝的头等供奉,是一位年纪轻轻的金丹地仙了。

姜尚真抚掌大笑,“山主这都能猜到!”

确实是那位藕花福地倪夫子,“飞升”来到浩然天下的气象余韵,才造就出那处被后世津津乐道的仙人遗址。

陈平安说道:“当年在大泉王朝被人围猎截杀,事后总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金顶观其实参与其中了,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没有露面。联系如今桐叶洲的形势,一场大战过后,竟然还能被杜含灵精心挑选出七座山头,用来打造大阵,我都要怀疑这位老观主,当年与蛮荒天下的军帐是不是有内幕勾结了。”

姜尚真道:“当然可以如此猜测,但是没有任何证据,丁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

陈平安笑道:“放心,我又不傻,不会因为一个都没见过面的杜含灵,就与半座桐叶洲修士为敌的。”

如今的杜含灵,境界是不高,但却是桐叶洲山上修士的人心所向。与金顶观为敌,就等同于与整个桃叶之盟为敌。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这幅山河图的摹本,我得再多看看,下宗选址,事关重大。”

相信姜尚真肯定已经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何况与这位自家供奉,没什么好藏掖的。

说不定先前叶芸芸在黄鹤矶的出现,都是姜尚真有意为之,为落魄山和蒲山牵线搭桥。

姜尚真说道:“如果有山河摹本,就比较犯忌讳了,不过我可以让人赶工临摹出来。”

陈平安就将一句话咽回肚子,本来想说自己可以掏钱买。

一行人离开老君山地界,御风去往相隔十数里的砚山,陈平安信守承诺,没有上山搜刮,只是在山脚耐心等人。

崔东山得了自家先生的一句心声提醒,突然大声开口说道:“先生,一个名叫赊月的姑娘,如今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住下了,与刘羡阳好像关系挺好的。”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姜尚真。

陈平安本以为那赊月就只是去过家乡附近,还真没想到会是这般田地。就刘羡阳那德行,甭管与那赊月有什么还是暂时没什么,等到自己回了落魄山,能好受?

姜尚真装傻扮痴,大手一挥,将功补过道:“上山!我晓得两处老坑洞,所藏砚材极美。”

陈平安伸出手。

姜尚真疑惑道:“山主这是?”

陈平安微笑道:“与你借几件咫尺物啊。”

姜尚真认命,开始翻检袖子,不曾想陈平安突然说道:“东山,隔绝天地。”

崔东山立即以飞剑金穗圈画出一座金色雷池,陈平安将那韩玉树的仙人遗蜕从袖中抛出,姜尚真大笑一声,收入袖里干坤当中的一件咫尺物,以后行走江湖,就多了一副绝佳皮囊。

陈平安提醒道:“在某些你觉得时机成熟的关键时刻,就以韩玉树面目现身一次,而且务必是在洞天福地之内,绝对不要出现在浩然天下。时日一久,万瑶宗祖师堂和韩绛树那边,肯定会起疑心。事先说好,这件事,风险极大,当我欠你一个人情。至于这副仙人遗蜕,以及半部拳谱,就当是报酬了。”

姜尚真笑道:“我心里有数。”

陈平安到底没有登上砚山,裴钱一行人下山,满载而归。

纳兰玉牒一路蹦蹦跳跳下山,到了山门口,故意抱怨道:“裴姐姐咋个这么穷,都没有方寸物傍身呢。”

裴钱笑呵呵点头。

姜尚真一脸恍然。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小姑娘画蛇添足了,江湖经验还是浅了些。

一起回了云笈峰,姜尚真告辞离去,去让人临摹山河图,崔东山跟着去凑热闹。

陈平安看着地上又堆出一座更大的砚山,有些无话可说,白玄见那崔东山没影了,立即双手负后,大摇大摆走出屋子,来到陈平安身边站着,勤勉练剑?小爷这资质,这悟性,需要吗?

陈平安喊来程朝露,再与裴钱招手道,“来帮他喂拳?”

裴钱挠挠头,“还是师父来吧,我哪里会教拳。”

陈平安笑了笑,喊上白玄,带着程朝露走到一处空地,开门见山道:“学拳要学会听拳。”

白玄嗯了一声,点点头,“不错,有那么点嚼头,曹师傅果然还是有点学问的,小厨子你要好好听着。”

忙着分开砚山的裴钱转过头,望向那个白玄。

白玄察觉到裴钱的视线,疑惑道:“裴姐姐,做啥子?”

裴钱微微一笑。

如今还不清楚这里边轻重利害的白玄,对裴钱报以微笑。

陈平安继续道:“习武是否登堂入室,就看有无拳意上身。何谓拳意上身,其实并不虚无缥缈,无非是记性二字。人的血肉筋骨经脉,是有记性的,学拳想要有所成,得先能挨得住打,不然拳桩招式再多,都是些纸糊的花架子,所以练拳又最怕挨了打却不记打。”

纳兰玉牒顾不得挑选砚石,赶紧取出纸笔开始抄录。

裴钱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陈平安转头望向白玄,“我会压境,你只管倾力祭出飞剑,不要怕伤人。”

白玄本来想说一句小爷是怕一剑砍死人。

只是看那曹师傅的笑眯眯眼神,就立即收起话头,乖乖咽回肚子。

陈平安一个脑袋偏移,白玄的飞剑一掠而过。

白玄飞剑绕出一个大弧,一剑刺向陈平安的眉心。

陈平安这次却纹丝不动。

白玄皱眉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停下飞剑?再说了,就不怕我临时改变主意吗?”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眼前的那把飞剑,指了指白玄,然后对程朝露说道:“听拳,第一层,是确定一拳来路、轻重、去势,第二层,是观人,看那递拳之人的胳膊、肩头,拳架,拳意,眼神,脸色,甚至是他的心思。第三层,是精准计算天时地利人和,皆要去‘听’得仔细真切。”

小胖子与白玄轻声说道:“就算你改了心意,曹师傅一样知道的。只是曹师傅因为知道你没改主意,所以才没动。”

陈平安笑道:“对的。”

白玄冷笑一声,双手负后,缓缓而走,学陈平安言语道:“同理啊,与人武学技击,切磋搏命都是如此,那么与人问剑一场也一样,不能只盯着对方的拳脚或是飞剑,得分出心思,捉对厮杀,与人争胜,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棋局,判断对方的来路,神通术法,法袍几件,攻防法宝,境界高低,灵气多寡,是否兼修旁门左道,压箱底的杀手锏,到底用过没有,用完没有,等等,都是需要小心琢磨的学问,心思急转,一定要比出拳出剑更快,最终,是为了让武夫和剑修,达到一个未卜先知的境地。”

程朝露听得一愣一愣的。

陈平安伸手一拍白玄的脑袋瓜子,称赞道:“可以啊,确实有悟性,比我刚学拳那会儿强多了。”

白玄摆摆手,“一般水准,不值一提。”

裴钱笑道:“不学拳可惜了。”

白玄笑嘻嘻抱拳,“有机会与裴姐姐切磋切磋。”

裴钱笑眯眯点头,“好说好说。”

陈平安也不拦着白玄一个劲往某本账簿上蹦跶留名,估计等白玄将来到了落魄山,就会逐渐明白自己如今是何等的英雄气概了,陈平安让程朝露来回走桩,在旁指点一些拳架细节上的缺漏。

程朝露其实学拳不慢了,陈平安让小胖子继续走桩,自己去竹椅那边躺着休息。

裴钱坐在一旁小竹椅上,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问道:“有事?”

裴钱眼神晦暗不明,低头道:“我见过一座仿造白玉京了。”

陈平安疑惑道:“然后?”

裴钱双拳紧握,“听师父的,不可以多看他人心境,所以身边亲近人的心境,我最多只看过一次,老厨子的,也是只有一次。”

比如崔东山的心境景象,是那深潭幽幽,岸边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书籍。比如老厨子朱敛的腥风血雨,唯有一座高楼屹立,有人居高凭栏而立。

而在朱敛还乡之时,曾经与沛湘笑言,谁来告诉我,天地到底是否真实。还曾感慨一句“梦醒是一场跳崖”。

贵公子朱敛,其实早在第一次游历江湖,村野酒店外,与路边狗看了一眼,便此生再难释怀,好像梦里不知身是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明月高楼。

这些事情,陈平安都不清楚。裴钱也不清楚,裴钱就只是看到了那座大骊王朝的仿造白玉京,就再难心安。

陈平安想了想,双手笼袖,神色自若,抬头望向天幕,轻声笑道:“你要相信老厨子,我会相信朱敛。”

裴钱如释重负,“我相信师父。”

陈平安点点头,“准备回家了。”

(本章完)

763.第763章 随便破境1260.第1260章 人各梦魂中925.第925章 为何问拳533.第533章 有没有陈平安的落魄山(下)807.第807章 江湖见面道辛苦(二)31.第31章 敲山1220.第1220章 璀璨983.第983章 年轻人们144.第144章 一个坐井一个观天388.第388章 纸鸢起飞鸟散1207.第1207章 下了场大雪142.第142章 百怪(中)1250.第1250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八)102.第102章 白虹平地起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随我除魔794.第794章 第五件294.第294章 鹰不飞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645.第645章 为何敢怒不敢言847.第847章 一洲涸泽而渔600.第600章 磨剑458.第458章 故事里的名字(下)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47.第47章 独行1260.第1260章 人各梦魂中743.第743章 淡淡风溶溶月(二)727.第727章 夏日炎炎,风雪路远(二)890.第890章 翻不动的老黄历100.第100章 脚下河山495.第495章 皇子挡道813.第813章 最高处的山巅境208.第208章 去也388.第388章 纸鸢起飞鸟散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头157.第157章 自古圣贤皆寂寞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902.第902章 谈笑中63.第63章 原来如此832.第832章 只驱龙蛇不驱蚊373.第373章 剑仙在后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1082.第1082章 青萍剑宗897.第897章 宁姚来见陈平安124.第124章 鬼打墙1260.第1260章 人各梦魂中598.第598章 人间灯火辉煌755.第755章 朱敛有拳要问(二)278.第278章 城头两人四境三战330.第330章 山水之争25.第25章 离别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个余斗841.第841章 吓浩然天下一大跳(上)1009.第1009章 道簪475.第475章 化雪之时才最冷751.第751章 代大匠斫者164.第164章 近朱者赤1257.第1257章 道上青天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280.第280章 抬手杀剑仙516.第516章 报道先生归也(下)1051.第1051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八)618.第618章 陈平安和齐景龙的道理63.第63章 原来如此83.第83章 梦想1005.第1005章 眼神1002.第1002章 十四两银子156.第156章 少年肩头挑着草长莺飞263.第263章 一叶扁舟,翩翩少年11.第11章 少女和飞剑563.第563章 肤腻城的下马威101.第101章 坐镇山头87.第87章 小夫子366.第366章 道理听与不听,剑在817.第817章 要问拳(一)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饭(上)329.第329章 画中人501.第501章 驱马上丘垅(下)1229.第1229章 一个新鲜故事656.第656章 大渎入海处遇故人412.第412章 我要再想一想1164.第1164章 报道梅花消息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347.第347章 夫子说顺序,水神结金丹140.第140章 千奇(下)110.第110章 无不散的筵席476.第476章 大雪兆丰年77.第77章 进山396.第396章 一碗鸡汤不知道1133.第1133章 年少曾学登山法153.第153章 心境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虚舟26.第26章 好说话362.第362章 原来也不太平291.第291章 入土为安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782.第782章 簪子814.第814章 碎碎平安
763.第763章 随便破境1260.第1260章 人各梦魂中925.第925章 为何问拳533.第533章 有没有陈平安的落魄山(下)807.第807章 江湖见面道辛苦(二)31.第31章 敲山1220.第1220章 璀璨983.第983章 年轻人们144.第144章 一个坐井一个观天388.第388章 纸鸢起飞鸟散1207.第1207章 下了场大雪142.第142章 百怪(中)1250.第1250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八)102.第102章 白虹平地起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随我除魔794.第794章 第五件294.第294章 鹰不飞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645.第645章 为何敢怒不敢言847.第847章 一洲涸泽而渔600.第600章 磨剑458.第458章 故事里的名字(下)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47.第47章 独行1260.第1260章 人各梦魂中743.第743章 淡淡风溶溶月(二)727.第727章 夏日炎炎,风雪路远(二)890.第890章 翻不动的老黄历100.第100章 脚下河山495.第495章 皇子挡道813.第813章 最高处的山巅境208.第208章 去也388.第388章 纸鸢起飞鸟散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头157.第157章 自古圣贤皆寂寞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902.第902章 谈笑中63.第63章 原来如此832.第832章 只驱龙蛇不驱蚊373.第373章 剑仙在后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1082.第1082章 青萍剑宗897.第897章 宁姚来见陈平安124.第124章 鬼打墙1260.第1260章 人各梦魂中598.第598章 人间灯火辉煌755.第755章 朱敛有拳要问(二)278.第278章 城头两人四境三战330.第330章 山水之争25.第25章 离别1091.第1091章 不是第二个余斗841.第841章 吓浩然天下一大跳(上)1009.第1009章 道簪475.第475章 化雪之时才最冷751.第751章 代大匠斫者164.第164章 近朱者赤1257.第1257章 道上青天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280.第280章 抬手杀剑仙516.第516章 报道先生归也(下)1051.第1051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八)618.第618章 陈平安和齐景龙的道理63.第63章 原来如此83.第83章 梦想1005.第1005章 眼神1002.第1002章 十四两银子156.第156章 少年肩头挑着草长莺飞263.第263章 一叶扁舟,翩翩少年11.第11章 少女和飞剑563.第563章 肤腻城的下马威101.第101章 坐镇山头87.第87章 小夫子366.第366章 道理听与不听,剑在817.第817章 要问拳(一)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饭(上)329.第329章 画中人501.第501章 驱马上丘垅(下)1229.第1229章 一个新鲜故事656.第656章 大渎入海处遇故人412.第412章 我要再想一想1164.第1164章 报道梅花消息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347.第347章 夫子说顺序,水神结金丹140.第140章 千奇(下)110.第110章 无不散的筵席476.第476章 大雪兆丰年77.第77章 进山396.第396章 一碗鸡汤不知道1133.第1133章 年少曾学登山法153.第153章 心境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虚舟26.第26章 好说话362.第362章 原来也不太平291.第291章 入土为安1117.第1117章 山中多美好782.第782章 簪子814.第814章 碎碎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