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Chapter 96

太乙四十六年, 四海升平,五谷丰登,龙心大悦。

一道圣旨从京城昭告天下:中宫唯一嫡子年满十八, 品貌贵重, 封为静王, 指婚当朝重臣独女。

一对璧人, 佳偶天成, 将择日完婚。

年少的静王温文素雅、风神俊秀,贤名在外已久。当他打马从京城街上过时,那白衣胜雪的侧影, 曾经被无数的深闺少女在梦中描摹了千百遍。

因此指婚圣旨一发,无数贵女梦碎, 各家闺中愁云惨雾一片。

而王府却门庭若市, 登门道喜者络绎不绝。

那天深夜, 当前来道喜的群臣都散去后,热闹一天的王府终于恢复了安静。

堪堪年满十八岁的静王酒量甚浅, 被众臣起哄灌了不少酒,此刻终于不胜酒力,伏在案前沉沉睡去,恍惚间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身后的立地镜中,突然出现了一名少年。

那少年也是十八九岁模样, 面孔苍白但英俊异常, 身量比静王高出半个头, 也精壮得多。黑袍在他腰间慵懒一系, 衣襟上绣着大朵繁复的彼岸花, 隐约露出胸膛肌肉线条,腰间悬挂着一把锋利无比的血色长剑。

“你是谁?”静王从未见过这少年, 在梦中却并不害怕,只感觉好奇。

少年并不回答,抬脚跨出水银镜,走上前站定在静王身后,越过他肩头望向桌案上的女子画像,半晌才抬头看向他,眼底流转着一种妖邪慵懒、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要娶亲了吗,宣静河?”

静王茫然道:“宣静河是谁?”

少年眼底那冰凉血腥的笑意更加深了。

他一只手钳住静王的下颔,强行把他的脸扳向自己,那动作甚至称得上是优雅的,但五指间力量却难以想象地大,如同精钢铸就的利爪一般:

“自转生台一别,你我阴阳两隔,而今已十八年。我无时不刻地思念着你,但你却完全忘记了曾经许嫁于我的誓言。”

静王被迫坐在案前偏过头,自下而上地仰望那笑吟吟的少年,如同坠入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中。

许嫁的誓言?

“你看你这一世的命格。”少年环顾周围,语气带着唏嘘:“天潢贵胄,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真不愧是西境上神宣静河,前世积了多少功德啊。”

“只可惜,你遇见了我。”

“……你是谁?”静王头脑一片混乱,不由自主仰头向后,却不论如何都没法挣脱下颔上的那只手:“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再怎么转世都没用,宣静河。不论积多厚的功德,都无法抗衡我对你永恒的贪欲。”

“这就是你背弃婚约的代价。”

每个字都如情人一般缱绻,却又隐藏着不可错认的冰冷。少年微笑起身,长笑而去,消失在了卧房中巨大的镜子中。

寒月笼罩在王府上空,不知多久之后,门扉吱呀一响,被王府侍女小心翼翼地推开了。

一点残灯幽幽燃烧,灯下的静王额头枕在手臂上,伏案醉卧,一动不动。可能因为深醉之故,他发带已然半散,柔软的黑发倾泻在桌面上,泛着柔顺的微光。

“殿下,殿下?”

侍女生怕主子夜深着凉,见唤不醒,便想把静王扶到榻上安寝。谁知她刚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突然看见什么,心神骤然一惊。

只见静王雪白袍襟间,别着一枝盛开的彼岸花。

血红花瓣丝丝缕缕,似乎还非常新鲜,萦绕着一层血色的雾气,妖艳得不真切。侍女用力一眨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紧接着一股惊惧直撞喉头。

——这花是从何处来的?刚才竟有外人闯入过?!

侍女心头狂跳起来,颤抖着手扶起静王:“殿下?殿下您快醒醒,您是不是——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了深夜的王府。

只见残灯下,静王无力地仰倒在书案前,面容素白俊秀,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沉睡,眼睫如鸦翅般紧闭。

但他的胸膛毫无起伏,身体早已冰凉。

“来、来人啊——!!”

·

翌日,临江都。

太白居。

“——真死了?”尉迟锐剥花生壳的动作一停,诧异地问。

酒馆楼下人来人往,说书的正讲到精彩处,四面掌声叫好一片,气氛热闹非凡。

楼上用竹帘隔出的雅间里,宫惟端坐在圆桌一侧,放下筷子斟了杯茶:“当然没有,人家可是正牌财神,被一众神仙扑上去哭喊的哭喊掐人中的掐人中,折腾半个时辰总算醒来了。不过醒来还是不太正常,哆哆嗦嗦地坐在那哭诉:‘我怎么就输了呢?我堂堂财神,打个麻将倾家荡产输给了徐霜策?!我要自贬下界!我不配做财神!’说着就挣扎起来要往人界冲……”

宫惟同情地叹了口气。

“旁人连忙扑上去,拦腰的拦腰抱腿的抱腿,苦口婆心地劝他:‘财神啊,你可学到教训了罢,谁叫你天天找宫惟出来打麻将,还勾肩搭背去喝酒,怎么劝你都不听——看!终于把徐霜策招来了吧!东天上神那一手牌技,要是他当年跟北垣赌的是推牌九,灭世之战根本打不起来,北垣连裤子都得输给他……’”

“所以财神到底输给了徐霜策多少钱?”尉迟锐忍不住问。

宫惟一手扶额,半晌艰涩地道:“四亿三千六百五十万两……黄金。”

尉迟锐手里的花生“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徐霜策说同为上神一场,后面那六百万的零头就不要了,四亿三千万两黄金交割清楚就行。结果一听这话,财神一口血喷薄而出,当场又晕了过去……”

宫惟从一手扶额到两手掩面,长叹了口气:“这次足足抢救了三天才缓回来,各位仙僚把他抬在担架上来见我,一帮人拉着我的手哭哭啼啼,说宫惟啊,这事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不是你成天跟财神勾勾搭搭,这可怜的孩子何至于年纪轻轻就遭了徐霜策?四亿三千万两黄金,你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

尉迟锐嘴巴微张,突然回过神来:“你跟财神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尉迟锐狐疑地盯着他。

“真没有。”宫惟表情一脸沧桑,“之前那个老财神仙龄已到,神游太虚去了。新财神是刚飞升的,一个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的帅哥,天界人人都说他有两分像年少时的徐霜策。”

尉迟锐:“……”

宫惟永远也改不了他身为一面镜子热爱美色的天性。

色衰而爱驰,一代新人换旧人,东天上神的重拳出击显然很有道理。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难道要我半夜三更脱光衣服跪在徐霜策床头拉着他的手求他放过财神吗?”宫惟露出一个绝望的微笑,“我现在只要提起财神这两个字,徐霜策立刻开始一动不动直勾勾看着我,然后东天神殿外电闪雷鸣,紧接着整座天界晴转阴转暴风雪……这几日上天界已经不是人能待的地方了,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飘雪万里,财神每隔半个时辰就哭哭啼啼登一次门,非要三尺白绫吊死在我家门口……”

尉迟锐突然发现了什么,视线越过宫惟,望向窗外。

只见天边不知何时突然阴了,明明是六月盛夏,天际却隐约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正迅速向临江都方向袭来。

“我早就劝财神说赌博害人,他非说自己自摸无敌小霸王,结果你看吧,自摸不成要自尽。”宫惟背对着窗口,兀自浑然不觉:“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我看要不弄点儿黄金把徐霜策糊弄过去得了。实在不行就找一堆石头,施个障眼法……”

轰隆!

一道惊雷当空而下。

酒馆楼下热闹的景象突然完全静止,跑堂的小二脚步凝固,倾倒的酒液定在半空,众食客喜笑颜开的表情各自冻结在脸上。

时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暂停了。

就在那令人心悸的静寂中,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了宫惟身后。

来人一身白甲缀金边并玄色外袍,眉目俊美、气场凝定,一手轻轻按在宫惟肩上,双眼形状锋利,缓缓地问:

“在商量什么呢?”

宫惟:“……”

宫惟维持原坐姿,向尉迟锐铿锵有力地道:“财神开设赌局,带坏上天界风气,绝不能轻易放过他!就该让他倾家荡产长长教训!”

然后他一回头,热切地看着徐霜策:“徐白你怎么来了?下月是你的生辰,我们正商量如何把财神弄死好给你一个惊喜。”

尉迟锐简直被这卖友求生的卑劣行径震惊了,正用眼神对宫惟进行无声的谴责,突然只见徐霜策微微一笑,转向自己,问:“是吗?”

尉迟锐:“当然不……”

徐霜策悠悠地打断他,说:“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说要找一堆石头。”

电光石火间尉迟锐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欠徐霜策钱的可不仅财神一个!

当年仙盟重修,他靠卖狐狸从徐霜策手里讹了一百万两黄金高利贷,借条至今被长孙澄风虔诚地供在神龛里,每天都要毕恭毕敬上三炷香,算算利率九出十三归,如今把整座懲舒宫卖了都还不上!

屋内一片安静,只见尉迟锐坚定地直视徐霜策:“是的,我们正打算找一堆石头把财神砸死。”

与此同时上天庭,财神默默流着泪,把三尺白绫往东天神殿门前的大梁上一扔,正要颤颤巍巍把头伸进去,突然鼻子发痒,结结实实地:“阿嚏!”

底下众仙群情激动:“阿财你千万别做傻事呀阿财!”“镜仙大人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来人啊——救命啊——财神又上吊啦——”

“我要他的命做什么?”酒馆雅间里,徐霜策一手按在宫惟肩上,俯身在他耳边温和道:“我要他的四亿三千万两黄金就行了。”

宫惟保持微笑,心说我救不了你了阿财,要不你自己上吊留一条全尸吧。

徐霜策两根修长的手指将宫惟一缕鬓发掠去耳后,动作堪称温情脉脉,可惜怎么看怎么像一头因为被撬墙角而随时濒临爆发的活火山。

然后他站起身,终于撤走了周遭无形的法力。

时间再次开始流动,酒馆楼下恢复喧嚣,说笑声重新响起,觥筹交错中没有人发现刚才的任何异样。尉迟锐举起茶杯掩住半边嘴,借着喧闹低声问:“徐霜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

宫惟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大概是从那天早上我说梦话,抱着徐霜策喊了声‘阿财给我递一张红中’的时候吧。”

“……”尉迟锐轻声说:“宫徵羽你可真活该啊。”

窗外的六月飞雪就仿佛是东天上神内心不为人知的冤情,此时终于随着法力慢慢消失了。酒馆外是熙熙攘攘的临江都街道。徐霜策向外望了一眼,轻描淡写地问宫惟:“你此番离开天界,是有何要事吗?”

当然没有,我纯粹是为了躲你的雷霆之怒和财神的暴风哭泣……

宫惟心里苦但宫惟不敢说,他拉着徐霜策的手诚恳道:“不,我只是觉得前段时间忽略你太不应该了,特地下来找长生商量怎么给你一个生辰惊喜。”

徐霜策不置可否,挑起眉角:“还没商量完?”

宫惟立刻:“早商量完了,走,咱们这就回家!”

出乎意料的是徐霜策没有动,而是把手轻轻抽了出来,一边抚摩宫惟的头发一边和气地问:“你在人界的朋友那么多,难道不去探望他们吗?”

你钓鱼执法得这么明显,难道我会上当吗?

“什么朋友?我没有朋友。”宫惟铿锵有力地回答,“我只想把所有的时间用来陪伴你,其他人算得了什么,不值得我浪费精力!”

徐霜策却道:“要么还是去看看情况吧。”

宫惟更冷酷了:“不用,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只有立刻跟你回家,其他人不管上吊还是自尽都随便他们去吧,是生是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

徐霜策一动不动看着宫惟。

宫惟回以斩钉截铁般不容置疑的目光。

场景凝固三秒钟后,徐霜策缓缓道:“……其实我此番下界不是来寻你,而是为了去京城调查一件事。昨天夜里……”

话没说完,另一边尉迟锐袖中突然飞出一道红色符纸,紧接着半空中弹开了一道千里显形阵,阵法当中是一名焦急的懲舒宫弟子:“禀告盟主!昨夜京城传来消息,西境上神他仙逝了!!”

尉迟锐没反应过来:“西境上神不是早仙逝了吗?”

西境上神作为人死过,作为神死过,作为鬼太子师也死过;死了活,活了死,大家对他的死去活来其实都已经有点习惯了。

“不,这次是西境上神转世的静王!”弟子都快哭出来了:“不知是何原因,昨天晚上又仙逝啦!”

尉迟锐:“…………”

宫惟:“…………”

徐霜策镇静地续上了刚才没说完的话:“我此番下界,就是为了去京城调查这件事。”

根据弟子所说,西境上神这次完全属于毫无预兆的猝死。

西境上神所转世的静王今年刚满十八岁,皇帝刚颁下赐婚的圣旨,王府门槛险些被前来祝贺的群臣踏破。直到深夜王府才恢复安静,醉酒的静王俯在案上小憩,侍女不过回头端个醒酒汤的功夫,就发现本应在沉睡的静王早已没了呼吸,连身体都凉透了。

除此之外,他桌上那幅未来静王妃的画像,也被人撕成了无数碎片,像是发泄某种无法言诉于人的、深沉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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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雅间安静片刻,半晌宫惟搓着手,强颜欢笑地挤出几个字:“徐白啊,你看宣静河这事,我是不是也……”

徐霜策一根修长的手指抵在他嘴唇前,善解人意地道:“什么朋友?你没有朋友。”

“……”

“你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只有立刻回家。”

“……”

“其他人不管上吊还是自尽都随他们去吧,跟你有什么关系?”

宫惟:“………………”

打脸来得太快像龙卷风。

徐霜策转身向窗外走去,淡淡道:“尉迟长生,随我去京城静王府。”

宫惟箭步拔腿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徐霜策的腰,像头小狐狸一样用额角拱他的背,简直无语凝噎:“好了徐白,我知道错了!”

徐霜策慢悠悠问:“你错哪儿了?”

宫惟也想知道,是啊我错哪儿了?

不就是半梦半醒间对你喊了声财神吗?不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想得到一张红中了吗?不就是在你大清早上隐晦表示想双修时,耿直地说了一句“徐白我跟阿财约好了出门找他推牌九”吗?!

“……我错就错在不该让财神活着。”宫惟不由悲从中来:“回去我就把他发配到黄泉去养鱼!”

徐霜策终于回过头,居高临下看着宫惟,良久抬手捏了捏他的脸。

“不用,怎需劳烦天神大人亲自出手?”东天上神的目光深处闪动着一丝揶揄,“我收拾他就行了。”

与此同时上天界,正站在东天神殿屋顶要往下跳的财神泪流满面:“阿——嚏!!”

楼下众仙再度群情沸腾:“阿财你别冲动呀阿财!”“东天上神宅心仁厚,一定不会真把你弄死的!”“来人呀——救命啊——财神又跳楼啦——”

另一边,京城静王府。

白幡已经挂满了王府大门,内外上下披麻戴孝,众人哭声震天,众御医在堂前整整齐齐跪了一地。

“为什么找不出死因?怎么就找不出死因?!”皇帝御驾亲临,简直暴跳如雷:“我儿才十八岁!身体一向康健!怎么可能突然就死了?!”

“皇上息怒啊!”“臣有罪,臣有罪!”“不好了,皇后娘娘又晕过去了——!”

灵堂外一片嘈杂,没人能看见屋内,宫惟、徐霜策、尉迟锐三人围在金丝楠木棺椁边,眼睁睁盯着棺中已经凉了的宣静河,表情都非常复杂。

“怎么可能?!”

宫惟一路上抱着徐白的腰不放,厚着脸皮跟来京城静王府,直到亲眼看见了静王的遗体,内心仍然十分震惊:“他这一世的命数是我亲自安排的,荣华富贵无病无灾,夫妻和睦儿孙满堂,一直活到九十九岁才无疾而终,而且生了五男五女十个小孩!他怎么可能只活到十八岁就突然死了?!”

十个小孩……

宫惟再一次展现出了镜子天性中对美的不懈追求:如果你长得好看,你就要多生孩子,每一位美人都有将美貌传播出去的义务和责任。如果他是掌管生育的神,世界早被他搞成了俊男美女的人间。

尉迟锐忍不住打量了下少年静王单薄的身板儿,有点怀疑:“……他行么?”

宫惟不满道:“长生你对前辈太不尊重了,等宣静河下次飞升时我会跟他告密的,你竟然怀疑他不行。”

徐霜策蓦然想起什么,“应恺的转世是否也出现了问题?”

十八年前应恺阴差阳错转世成了宣静河的姐姐,然而生来病痛缠身,只活到六岁就早夭了。第二世他是手欠玩剪刀不小心把自己插死的,第三世是嘴欠吃毒蘑菇被毒死的,现在已经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投胎到了第四世,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要被从天而降的陨石砸死,当之无愧是三界中花式死亡经验最丰富的男人。

宫惟说:“那倒没有,如果忽略他千奇百怪的死亡方式的话……”

这时灵堂上传来侍女的哭诉声,三人的目光同时向外望去。

透过半掩的门,只见一名侍女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奴、奴婢真的不敢撒谎,奴婢发现静王殿下时,屋内并无任何异常,只有殿下衣袍间插着、插着一朵红花……”

红花?

宫惟定睛望去,只见御医颤颤巍巍地将一只托盘奉与皇帝,托盘上赫然是一朵眼熟的——彼岸花!

幕后黑手昭然若揭,宫惟愕然道:“又是曲獬?”

尉迟锐差点当场拔剑:“那小子不是已经被封进混沌之境了吗?!他是怎么逃出来杀人的?!”

“他没逃出来。”另一边徐霜策却道,“下界前我先去了趟黄泉,混沌之境封印是完整的,曲獬的神魂仍然被禁锢在里面。”

“那他是怎么……”

尉迟锐话没说完,突然只见一道半透明的身影从棺椁中缓缓坐起,是宣静河。

他的灵魂不再是少年静王,而是恢复了当年飞升时西境上神本尊的样貌,侧颜清瘦优美,面颊却苍白得过分,眼神直勾勾望着前方。紧接着他梦游一般跨出棺椁,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将他面前的虚空迅速扭曲,随即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裂缝。

那分明是一道时空之门!

尉迟锐大惊,还没来得及发问,被宫惟制止了:“——看他的手。”

顺着宫惟的视线望去,只见宣静河左手上赫然系着一道血红细线,一端紧紧缠绕他的无名指节,另一端延伸进时空之门里,泛着幽幽的红光。

“姻缘线?!”

“不,那不是普通的姻缘线,线上还附着一道血誓。”

宫惟望向那道深不见底的时空门,神情微微发生了变化:“歃血为盟,以作婚誓,立誓双方必须心甘情愿地缔结三世婚姻,生死轮回不能改变。如果有一方背叛婚约,其神魂就会被抽离身体,永远镇压在另一方手里,连转世投胎都做不到。”

“所以……”

“所以,宣静河曾经心甘情愿地与鬼太子立下婚约,他的死是因为遭到了违约的反噬。”宫惟盯着那道细细的、致命的红线,眉头不由拧了起来:“——曲獬是怎么做到的?”

在宫惟看来,曲獬对宣静河那纯粹是变态的仇恨和控制欲,订下这种婚约不过是他内心扭曲的一种表现而已。但问题在于,誓约生效必须双方都心甘情愿,而宣静河除非疯了,否则绝不可能跟鬼太子订立这种歃血为盟的婚约。

曲獬是否曾经骗过他?

两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这时只见宣静河的灵魂缓缓向前走去,眼见就要踏进那道时空门,尉迟锐拔剑一拦竟没拦住:“他要去哪儿?”

说时迟那时快,徐霜策一手攥住宫惟手腕,果断道:“走!”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上前一步,没人拉的尉迟锐忙不迭追在后面。紧接着眼前白光吞噬了一切,三人尾随宣静河的灵魂,同时跨进了时空门!

白光渐渐散去,宫惟第一个睁开眼睛,待看清周围的场景后,不由轻轻“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地方?

一阵暖风扑面而来。

眼前已经不是静王府的灵堂,而是淮河画舫,游人如织。此时正是浓春时节,岸边青楼教坊中正传出一阵阵银铃般的娇笑声,端的是莺歌燕舞,盛世太平。

“这是哪里?”尉迟锐环顾四周,“宣静河呢?”

三五成群的歌女嬉笑而来,仿佛完全没看见他们,像穿过空气一般直接穿过了三人的身体。可怜这辈子没近距离接触过姑娘的尉迟盟主躲闪不及,差点一脚踩空掉河里去,面红耳赤问:“我这是灵魂出窍了吗?!”

“无妨,应该是一种时空回溯,这里的人看不见我们。”宫惟退后半步避开了接踵而来的人群,皱眉向四周打量:“那根姻缘线带着我们回到了过去的某个场景里,应该是宣静河或者曲獬本人的一段记忆……不过这到底是哪一年?难道是婚约最初订立的时候吗?”

徐霜策的视线突然定在了某处,轻声道:“鬼太子。”

只见远处河上众多画舫裹着香风,其中有一艘精巧小舟正顺水飘荡,船头上一名少年懒洋洋地斜倚喝酒,赫然是鬼太子曲獬!

此时的曲獬似乎更年轻些,约莫十六七岁模样,容貌昳丽、黑衣华服,像个出身豪阔的风流少年。他就这么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周围画舫中轻歌曼舞的女子,嘴角微微地勾着,如果不是特别熟悉他的人,根本看不出那微笑背后的残忍和漫不经心。

宫惟望向鬼太子,从同胞兄弟的样貌中意识到了什么,诧异地“啊”了一声。

徐霜策问:“怎么?”

“……他这时才刚成年。”宫惟轻轻地吸着气,似乎有点惊愕:“竟然回溯了这么久……这是九千年前,宣静河尚未飞升,第一次灭世之战还没发生的时候!”

九千年前,应恺和徐霜策刚飞升成神,前者还是个谦谦君子,尚未来得及走火入魔去搞他的灭世兵人;后者整天看着宫惟没心没肺勾三搭四,内心早已憋屈无比,吃醋吃得差点原地疯魔。

而刚成年的鬼太子无所事事,人界也没爆发什么战乱或瘟疫为他提供表演的舞台,便成天在这种烟花之地挥金如土,风流浪荡。

这时河面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那不是郑家主的船吗?”“真是为老不尊,总是做这种当街搭讪貌美后生的事情……”“快小声些,这种仙门世家可不是我们招惹得起的!”“别看了别看了!”

顺着众人躲躲闪闪的视线望去,只见两名门生从一艘庞大华丽的画舫中御剑而出,正落在了鬼太子那艘小舟的船头。两人在曲獬诧异的视线中行了一礼,语气恭敬但态度倨傲:“这位公子,我家主人偶然路过,仰慕公子风姿,想请您上船饮酒一叙,可否?”

宫惟、徐霜策、尉迟锐:“………………”

仿佛一发九天神雷轰隆而下,三个人的表情都复杂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鬼太子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指着自己问:“……我?”

门生毫不犹豫:“正是您!”

不远处画舫中,丝竹笙箫酒宴正酣,那位郑姓家主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但双眼已呈现出沉溺酒色的浑浊,正向这边投来不加掩饰的殷切目光。

“……”鬼太子嘴角的笑容慢慢加深了,他又问了一遍:“你们家主想请我上船饮酒?”

“是!”

两名门生显然已经做惯了这种当街强行“请”人的事,把眼前这名少年当成了空有漂亮皮囊的纨绔公子,全然没有半点迟疑。

鬼太子终于笑出声来,随即又被他自己强行压了下去。

没人能看见他眼底闪着一丝亢奋的寒光,只见他款款站起身,微笑道:“那就去吧。”

当时仙门六大世家,郑家位居其首,权势炙手可热,其画舫也金碧辉煌、豪华至极。

两名门生御剑将“空有漂亮皮囊的纨绔公子”带上画舫,郑家主早已急不可耐地从宴席上站起身,近距离一见鬼太子,登时连三魂五魄都飞了:“公子贵姓?为何一人游湖?你看这大好春光,不如与在下携手同游,如何?”

鬼太子的戏瘾完全被激发了,此刻他已经整个沉浸在了角色中,警惕又懦弱地侧过身:“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曲獬与宫惟同胞兄弟,可想而知容貌如何,他越是这样那郑氏家主就越是心痒难耐:“不认识也不要紧,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公子坐下来与我共饮一杯不就认识了吗?”

“你我素昧平生,还是不要了吧。”鬼太子胆怯地向后退了一步,摆手道:“在下不擅饮酒,还是请派人送我下船吧!”

若是他从一开始就严词拒绝不上船的话倒也罢了,但既然上来,又再三推拒,郑家主更是不能轻易放过,立刻腆着脸来拉他:“来来来,只饮一杯有什么要紧?”说着强行斟满了一杯酒,非要往鬼太子手里塞。

“在下真的不擅饮酒……”

“公子可知道我是谁吗?莫非是看不起我郑某人?”

“不不不,在下与前辈素不相识……”

“只要你满饮此杯就送你下船,莫非公子连我郑某人都信不过?”

“前辈何必强人所难,在下真的不行……”

推搡中鬼太子的挣扎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仓惶环顾周围,似乎是想向附近其他船只上的人求救。但众人都认出这是六大世家之一郑家的船,谁敢上来得罪豪族?无一不加速驶过河面,各自假作不知,根本无人伸出援手。

鬼太子眼见求助无门,又百般挣扎不得,只能战战兢兢地站住脚:“若在下饮了这杯酒,真能下船吗?”

郑氏家主不假思索地信口开河:“那是当然!”

“……”

鬼太子似乎有所意动,他那双桃花眼注视着面前不知死活的凡人,许久慢慢浮现出一丝羞怯的微笑:

“一人独饮未免无趣,不如请前辈与我共同分享这杯佳酿,可好?”

他的手在白玉酒盏的边沿轻轻抚摩,细微黑烟随之腾起,像是一簇簇闪光的粉末,无声无息地融化在了酒液中。

但凡人的肉眼却看不见那致命的细碎光点。

徐霜策神情微微变化:“那是什么?”

宫惟说:“瘟疫。”

尉迟锐一句“是毒药吗”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曲獬小时候很喜欢玩这个游戏。他经常扮作姿色姣好的女子或腰缠万贯的外乡人,假装自己被山贼追赶,伤痕累累地逃进一座村庄求救。若是村中无人见义勇为,他便会在原地假死,留下一具尸骨;隔天尸骨便会化作瘟疫,迅速蔓延方圆百里,整座村庄的生还率十不足一。”

“刚才他便是做了同样的事。”宫惟环顾河面上来回的船只,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人冒着得罪郑家的风险出手相救,因此他会用那杯酒把郑氏家主毒死,再通过他的尸骨将瘟疫传播出去。未来三天之内,这座城怕是要被瘟疫席卷了。”

连徐霜策都静了半晌,良久才听尉迟锐艰难道:“那……如果有人出手相救呢?”

宫惟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而怪异的神情。

“……他会离开此地。”宫惟缓缓道,“但在离开前,他会杀死出手相救的那个人,将魂魄炼制成收藏品,带回到黄泉下。”

“好,好!”郑氏家主浑然不知自己将要暴毙当场,还以为今日桃花运当头,喜出望外地捏住了鬼太子的手:“这杯酒你我一人一口,贤弟先请,贤弟先请!”

这酒中的瘟疫对鬼太子来说当然跟零嘴点心没什么两样。他眨眨眼,仿佛非常胆怯和犹豫:“待满饮此杯后,你真会让人送我下船?”

“自然、自然!”

鬼太子转过头去,最后向周围其他船舶望了一眼,所有人都纷纷刻意避开了他求助的视线。

“那……那好吧。”少年语调微微不稳,旁人都以为那是畏惧,却没人能听出他尾音兴奋的颤栗:“说、说好了就这一杯呀。”

郑氏家主简直急不可耐,一叠声满口答应,满脸堆着色|欲熏心的笑容,眼睁睁看着鬼太子举起酒盏送到嘴边——

就在这时,一道森寒剑光破空而来,鬼太子手中酒盏应声粉碎,砰地溅了郑家主一身!

“什么人?!”“有刺客!”“保护家主!!”

众门生纷纷拔剑怒喝,只见一把雪亮长剑深深刺进郑氏家主眼前的甲板,剑锋寒光闪烁,映亮了后者瞬间苍白的脸。

连鬼太子都愣了一下,瞳孔中映出那把长剑上两个凌厉古朴的篆字——

不器。

曲獬慢慢地回过头,那是他第一次遇到宣静河。

一叶渔舟顺水而过,船头那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二三岁年纪,雪白衣袍,面沉如水。他双眼清亮犹如寒星,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拂袖而起,不器剑再次破空回到了他掌中。

“……矩宗……”郑氏家主全身颤抖起来,膝盖一软拜倒在地,“拜、拜见矩宗!”

整条河面轰然作响,所有人惊慌俯身:“拜见矩宗!”

空气紧绷得吓人,丝竹歌舞早已仓促中断,每条船上都安静得只能听见河水声,除此之外鸦雀不闻。

良久才听宣静河缓缓地吐出四个字:“寡廉鲜耻。”

他的声音不高,却传遍了整条河上所有船只,仿佛巨石一般重重砸在郑氏家主头顶。

所有人跪俯在甲板上,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在森然的安静中,只有曲獬一人还直直站着,放大的瞳孔中映着宣静河。

此时灭世烽烟还没开始,一切战乱和屠戮都未曾发生;宣静河还是凡人,曲獬已成为了黄泉之主。

千年之后没人知道,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并不是后来的天门关兵解飞升,也不是鬼垣战败重金迎师;而是在春浓时节,秦淮画舫,鬼太子注视着远处那位年轻矩宗的身影,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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