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Chapter 98

挣扎中宣静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来者何人?!

山林中越来越逼近的异响都被湖水隔绝了, 宣静河不断下沉,竭尽全力想要挣脱,但不论他怎么发力, 横贯在腰间的那条手臂都纹丝不动, 就像精钢铸就的桎梏一般。

咽喉里残存的空气一点点流失, 宣静河修为再强也不可能水下闭气超过一刻钟, 终于在此时气息断尽, 猛然呛出了肺里的最后一丝空气!

身后人把捂在他嘴上的手一松,用力扳过他冰冷的下巴。

紧接着温热的唇覆了上来。

空气渡进咽喉,但宣静河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长发与袍袖在水流中飘扬而起,就像徐徐绽放在湖底的一朵睡莲。

人的皮囊真是最不可信的。明明心肠如铁石一般刚硬, 长相却秀美文静, 唇舌柔软微凉。

“才这样就……”

男子揶揄地喃喃了一句什么, 然后他凝视宣静河昏迷的侧颜片刻,心头那一丝戏谑又化作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忍不住再次低头亲吻下去。

——就在这时。

不器剑无声无息贯穿了男子的腹部,一片淡金色血液在水底弥漫开来!

“!”

男子疾速退后,宣静河瞬间挣脱桎梏,一抬头露出了森寒的眉眼!

矩宗握剑的手背青筋突起,剑身勃然而出, 凌厉剑光甚至在一瞬间将水流断开, 映亮了前方黑暗的湖心, 然而转瞬即逝的光亮却什么都没有映出来。

人呢?

一剑贯穿腹部, 竟然还能这么快逃走?!

突然宣静河眼神一瞥, 敏锐察觉到一股陌生而强大的气息正疾速逼近身侧——又来了!

不器剑如蛟龙一般闪电刺出,但这一次来人却比他还快, 在闪身避过剑锋的同时,一掌就从身后扣住了他的咽喉,用力之大甚至让宣静河清清楚楚听见自己喉骨咔!地一声。

“矩宗,”那懒洋洋的男声还带着笑,但一字一句都邪恶得让人胆寒:“你跑不了的。”

紧接着宣静河耳梢猝然传来剧痛,被对方尖利的犬齿毫不留情地刺穿了!

鲜血顿时逸出,宣静河瞳孔微缩,反手轰然一道法诀拍出去——这一击不可谓不凌厉,但出手的刹那间他就知道已经迟了。

犬齿放开了他的耳梢,对方鬼魅般的气息随水而逝,最终只留下沙哑短暂的一笑,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宣静河一手紧紧捂住流血的耳梢,连指尖都在不住颤栗,面色寒冷如冰,迅速上浮哗啦一声探出了水面。

天魔众女已经消失,那前仆后继的淫靡幻影一个也不剩。

宣静河剧烈喘息着,湿漉漉的鬓发从苍白的脸颊垂落下来,松手一看满掌心都是血。

布阵者到底是什么人?

他为何拥有这么强大到恐怖的力量,能在顷刻间压倒性地制住自己?

宣静河勉强止住喘息,刚要淌水上岸,突然动作又一顿,仿佛察觉到什么不对,慢慢抬眼望向四周。

白天明明一丝风也没有的山林,此刻却漫山遍野都是风声,长长短短的呼啸仿佛吹着尖厉的哨子越来越逼近,湖边树丛也随之摇晃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剧烈。

然而月光清清楚楚照出了高处的树冠,根本没有随风簌簌,几乎就是静止的。

宣静河的视线一寸一寸移向树丛,他终于知道了刚才在水下时那男子为什么叫他不要出声——

一道佝偻人影率先钻出树丛,月光映出了他弓起的背,青黑的皮肤,全身上下无数道腐烂抓伤,以及不断发出尖锐漏气的血盆大口。

紧接着,更多相似的身影也钻出树丛,三五成群,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整座湖泊,密密麻麻每一张腐烂的嘴里都露出满口利齿。

它们曾经是村民,有的身上还挂着褴褛衣衫,但现在已经绝不能再称之为“人”了,而是介于活人和死尸之间的一种怪物。那些腐烂的胸腔中不断发出漏气声,悠远而又凄厉,从远处听来就像风声吹着哨子穿过山林——

原来入夜后山里根本没起风。

漫山遍野的“风声”都是因为它们在逼近!

宣静河死死握住不器剑柄,不由自主在水中向后退了半步,顷刻间唰地一声,所有村民浑浊的双眼都投向了他。

这些活死人的瞳孔早就散了,密密麻麻一片全是腐败眼白,随即接二连三发出更加尖锐的嗥叫,争先恐后踏进湖里,踩着水花向他涌来!

宣静河喝道:“不器!”

铿锵雪光划过,下一秒宣静河御剑而起,堪堪躲过了从水底潜伏而来的活死人。

但这不是结束,满湖面“村民”就像沸腾了的饺子锅,甚至争相向高空伸出指爪去够宣静河的衣角;从高处向下望去,大片山林中全是这样的怪异身影在涌动,惨淡月光照出它们青黑的躯体,密密麻麻数以千计。

那竟是漫山遍野的活死人潮!

·

与此同时,猎户后院。

屋里篝火燃烧,发出轻微噼啪声。远处深山里的风又大了,透过破败窗缝,传来悠长尖锐的呜咽。

“玄道长跟随矩宗大人,已经很多年了吧?”曲獬往火里扔了半根柴,微笑着问。

他刚才一直靠在角落里,既不说话也不动,好似神魂早已飞去了别处,只留一具无知无觉的躯壳在此地和衣而卧,这会儿却突然睁眼来了这么一句。

玄成谨慎地缩在屋子另一侧最远的拐角,闻言挤出两个字:“还好。”

“矩宗可有心仪的道侣?平时都喜欢做什么呢?”

“这倒……”玄成突然反应过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长夜无事,聊聊天嘛。”

玄成警惕地道:“在下与曲公子似乎没那么多好聊的。”

曲獬不以为意:“我看矩宗这个人,好像很一本正经,不太喜欢与人产生身体接触的样子。”

玄成冷声道:“不仅如此,矩宗大人还厌恶举止轻浮之徒,尤其不会搭理那些心怀鬼胎蓄意接近的人!”

“……”

跳动的火苗映照出曲獬半边侧脸,另外半边隐没在阴影中。他看上去像是在笑,但那神态又有些说不上来的诡异,半晌轻言慢语地吐出了两个字:“是吗?”

然后他顿了顿,毫不在意地继续问:“矩宗平时可有喜食之物?惯用什么味道的熏香?偏好穿什么样式的衣服?还有什么日常习惯是我应该知道,但还不知道的吗?”

他的窥探如此明目张胆,让玄成心头不由升起惊疑:“你想知道这么多做什么?你、难不成你还想……”

“我回去做好准备,以免将来薄待。”曲獬笑吟吟地道,“毕竟以后他终年被锁在黄泉鬼蜮,仔细想来,也是挺可怜的。”

玄成霍然起身,这一惊非同小可:“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

他身后的屋门虚掩着,这时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蹒跚脚步声。

玄成的第一反应是那老太太来了,还要再怒斥曲獬,却不得不暂且住嘴,转身就要去开门,谁知手刚碰到门栓,就听身后传来一句: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做。”

“你说什么?”

只见曲獬盘腿坐在火堆前,跳跃的火苗让他大半身影看上去虚虚实实,唯有眼底闪烁着丝丝猩红寒光,嘴唇中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

那笑容裂得太大了,在少年俊美的脸上十分违和,有种鬼气森森的妖异: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开门。”

寒意混杂着恐惧直冲脑顶,玄成失声:“住口!!”

砰——砰——

机械拍门声在此时响起,玄成把门一开,霎时与门外的青黑面孔来了个眼对眼!

“……”玄成下意识退后半步:“这是……什么……”

这景象足以让任何人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只见那衣衫褴褛、身躯腐烂的陌生“村民”直勾勾盯着他,突然张嘴就咬了下来!

“——什么东西!”

玄成破口失声,下意识去挡,被对方狠狠咬中手腕。剧痛和惊惧让他爆发出极大的力量,一把将“村民”推得飞了出去,轰隆一声重砸在地,当场拦腰将上下身摔成了两段!

满地内脏与淋漓血水映在玄成眼底,但他还没来得及震惊自己竟然杀人了,就看见不远处院门哐当压塌,然后更多“村民”争先恐后地挤了进来。

这些人无一不身体残缺,随着呼吸在胸腔里漏出悠长的回响,拖着沉重的脚步向自己围拢;紧接着地上那分成两段的尸体竟然动了动,用两手支撑起上半身,一抬头露出浑浊黄白的眼珠,直直向自己爬过来!

“走开……走开!!”玄成发着抖退后,铿锵一声拔剑:“何方妖祟!站住!!”

最后一字话音未落,七八个活死人同时扑了上来。

玄成再也顾不得犯杀生戒条,极度的恐惧让他抬剑就砍,然而活死人数量太多了,前仆后继像涨潮般向玄成淹来,既不知道躲避也不畏惧受伤,甚至那些被砍翻在地的残肢也还在挣扎抓挠。混乱中玄成腿上却被抓挠得血痕累累,甚至被一颗砍落在地的头颅趁乱咬住了脚腕!

“——啊!”

玄成一声痛叫踢飞头颅,使出全身力气推开无数双枯手,强行御剑而起!

轰隆一声重响,摇摇欲坠的屋顶被他咬牙硬撞出一个洞,顿时塌了半边。

但众多活死人却不放弃,迎着倾泻而下的木屑碎瓦往上爬,争先恐浓厚伸手来够他,月光清清楚楚照出了无数张裂到极致的血盆大口。

玄成全身血都冷了,正当这时一股熟悉的强大灵压自远而来,他抬头一看,远处一道白袍翩飞的身影御剑疾速而来,是宣静河!

“矩宗大人!”

玄成脱口而出,紧接着如梦初醒,突然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曲獬被丢在了他脚下的屋里!

他本能已经意识到曲獬不对了,但紧急关头来不及细思,如果在宣静河眼皮底下见死不救的话,那事后肯定是会被逐出师门的。因此他只得一个猛子扎下去冲回屋,挥剑砍翻蜂拥围上来的活死人,吼道:“曲公子!”

身后没有传来回答。

难道已经被咬死了?

刹那间玄成心头划过一丝不知是愧疚还是庆幸的情绪,然后他一回头,霎时僵住。

屋外挤满了活死人,屋里是满地腐血残肢。就在这修罗地狱般的惨景中,曲獬盘腿坐在唯一一处干净的空地上,左手端着酒盏搭在膝头,右手支着漂亮的下颔,正颇为有趣地望着他。

“……你……你怎么……”

曲獬没有回答,右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啪!

仿佛一道指令被下达,几个活死人从废墟中哗啦啦起身,全身四肢反方向弯折,摇摇晃晃向玄成爬了过来!

“……是……是你……”玄成发着抖退后半步,霎时心头一片雪亮,什么都明白了:“这山里的邪祟就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是……你是故意跟我们进山里来的!”

曲獬笑了起来。

“你,你不是人,”玄成目眦尽裂:“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等你死后,魂魄会来到黄泉地府,也就是我的疆土。”

曲獬饮了口酒,悠然笑道:“我是天道之神,你们凡人通常称呼我为……鬼太子。”

“……鬼太子……”

玄成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突然扭头向外疾奔,不要命的嘶喊甚至破了音:“矩宗大人快走!他是——”

曲獬抬起右手,五指隔空一攥。

下一秒,玄成只觉心脏被巨力猝然绞紧,眼前发黑双膝软倒,扑通一声重重倒在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一刻,他的视线余光看见曲獬将杯中残酒随意地泼进火堆,随即站起身,火光中那侧影气定神闲,犹如一个俊美无俦的恶魔。

紧接着,不器剑惊世剑光当空杀到!

剑弧如平地刮起扇形飓风,将屋外大批活死人一扫而空,顿时清出了一片空地。宣静河落地收剑、箭步而入,一眼瞥见了地上生死不知的弟子:“玄成?!”

“矩宗大人!”曲獬又惊又喜迎上前来,随即转为焦虑不安:“这些村民突然闯进来,玄道长为了保护我,才……”

就在这两句话间,宅院外的风声又接二连三响起,是湖边的活死人潮尾随着宣静河的气息一路追来了!

宣静河全身浸透湖水,面颊有种白瓷般的冰冷光晕,湿漉漉的黑发被随意绑在脑后。他一手握剑一手扛起昏迷的玄成,干净利落打断了曲獬:“跟我来。”

“矩宗大人往何处去?”

“这里不能待了,把老太太带走,去氿城。”

黑夜乌云层层,毛月亮映出尸山血海的盛景。宣静河一剑荡开前仆后继的活死人,但还没来得及赶到主屋前,却见主屋后门哐当重响被撞开了,老太太惨叫着摔了出来,好几个活尸正扒着她疯狂撕咬,在血肉狼藉的地上滚作一团。

宣静河平生从未见过这人吃人的血腥场面,满地血肉肠子就这么直接撞到面前,心性再强硬都不免当场变色,一掌将那几个活死人击得横飞出去,但老太太已经肚肠横流,嘴唇蠕动几下,猛地涌出大口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

宣静河僵立在原地,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没关系的,矩宗。” 曲獬从身后握住了他冰凉紧绷的手腕,温言道:“不是你的错。”

宣静河干涩地张了张口,这时却感觉玄成身体猛地一抖,紧接着哇地喷出一口血箭来。

“玄成?”

宣静河立刻唤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反而见玄成全身抽搐得越来越厉害,甚至连他一手都快扶不住了。曲獬见状赶紧上来帮忙,震惊道:“玄道长只是被咬了一口,怎的会变成这样?”

宣静河心知这样下去不妙,眼见周围众多活死人又要渐渐聚拢,当机立断一把按住曲獬的肩,把他推进身后的柴房门,旋即自己也闪身进去,把厚厚的木门一关,用门栓死死抵住,挥手用灵力点燃一堆柴火,把玄成小心快速地平放在了地上。

“咳咳!咳——”

昏迷不醒的玄成一口口呛出黑血,上半身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态反弓起来,似乎要从地面上弹起来似的。

宣静河不顾外面活死人越来越响的拍门声,迅速检查了玄成全身伤口,又一股精纯灵力强行灌进弟子的气海,脸色如坚冰般森寒:“他真的只是被咬了这一口?”

曲獬看上去似乎惊惧已极:“是……是的,怎么会……”

就在这时,柴房角落里传来了“咚!”“咚!”的敲击木板的闷响,两人同时回头一看,是白天那具棺材!

这柴房正是刚才那具棺材摆放的地方,此刻薄薄的棺材盖正随着敲击不断震动,木屑灰尘簌簌而下,仿佛里面的东西马上就要挣脱而出。

曲獬倒吸一口凉气,貌似惊恐地捂住了嘴。

——轰隆!

只听一声重响,棺材盖被活生生掀开,白天那个死得不能再死的猎户直挺挺坐起来,胸腔鼓动发出尖啸,大张着腐烂的嘴,连滚带爬向宣静河冲来!

——怎么会这样?

白天明明还是一具尸体,晚上却复活了?!

种种异象闪过脑海,所有线索连成一线,宣静河突然意识到了最致命的关键。

但此刻来不及细思,他一剑将猎户整个身体斜着劈成两半,砰砰两声重砸在地;连着头的那一半残尸还挣扎着要往前爬,被一剑刺穿头颅,溅出满地腐血,这才彻底倒地不动了。

“……被咬死的人,白天都是尸体,晚上却会醒来。”

宣静河微微喘息,握着尚在滴血的不器剑,每一个字都是从干涩的咽喉里硬挤出来的:“它们白天蛰伏在这深山里,晚上出来游荡觅食,活人发出声音便会成为它们的目标……所以老太太即便疯了,也本能地牢牢记得要睡觉,只要睡着了就不会被这些游荡的死人发现。”

“是我们害了她,”宣静河沙哑道,“是我们上门借宿,把这些死人引到了这里。”

屋外全是长长短短的尖啸,仿佛寒风从四面八方环绕着这座柴房。

“……矩宗大人,”这时身后传来曲獬颤抖的声音。

宣静河一回头。

只见地上的玄成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脸色青黑,神情呆滞,眼珠子迟钝地一轮,锁定了宣静河的脖颈。

紧接着他咽喉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像野兽在嚎叫,直接扑了上来!

宣静河一剑抵住玄成,迫使他不得靠近,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近在咫尺的新鲜血肉让玄成发了狂,拼命地向前抓挠,早已变成黑色的指尖几次离宣静河咽喉不到两寸,曲獬立刻:“矩宗大人!”

“……”

曲獬心念电转,当即就要舍生忘死地扑上来:“小心啊!”

但紧接着他被宣静河一抬手挡住了。

矩宗紧握剑柄,修长的手背青筋暴起,不住发抖。他瞳孔中倒映着玄成暴怒扭曲的脸,视线却仿佛已经穿过这张面孔,看到了昔日弟子腼腆又熟悉的身影。

“吼!”

玄成的尸体新鲜变异,胸膛与喉管尚未腐烂,还能发出贪婪的嘶吼,挣扎着又要对准宣静河的脖子扑上来——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宣静河抽手退后,将不器撤回了剑鞘。

曲獬眼皮一跳:“矩宗?”

说时迟那时快,玄成纵身扑来的那一瞬间,宣静河反手用剑鞘将他重重击飞,轰然砸塌了柴房的木门!

半面墙哗啦坍塌,玄成整个人摔进了砖瓦废墟中,而原本在屋外不断拍门的活尸们顿时一拥而入,将柴房挤得水泄不通!

宣静河一按曲獬肩头,纵身御剑而起:“走!”

两人同御一剑,腾空而起,恰逢此时乌云中漏出一线惨白月光,映照出了脚下涌动的活尸潮,从高处向下望去就如同蝗虫一般,密密麻麻淹没了不大的宅院。

曲獬迎风大声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宣静河站在他身后,一手按着他的肩,五指用力极紧。

“矩宗大人?”

“……”宣静河略带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好似在强忍着某种痛苦似地,简短道:“跟我来。”

不器剑划破夜空,终于将漫山遍野活尸的呼啸远远抛在身后,少顷骤然急剧降落,砰地摔在了一处高高的断崖之上。

宣静河灵力已经濒临衰竭,踉跄数步立在断崖边,一手掐住自己的脖颈干呕数声,才勉强压下了冲上咽喉的那一口黑血。

曲獬疾步上前:“怎么回事?”

“……”

宣静河没有回答,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他侧脸苍白如霜雪,但神情凝定不动声色,眼尾向曲獬一瞥,闪动着细微的寒芒。

——是他吗?

湖中那名布阵者年龄明显比曲獬更大几岁,但宣静河知道如果是真正的邪道大拿,年龄外貌身材都是可以伪装的,只有声音、神态、动作等细节很难伪装出来。

那人到底是谁?

“矩宗大人?”这时曲獬突然瞥见什么,震惊地伸手:“您的耳朵怎么受伤了?”

宣静河一抬手挡住了他:“无妨。”

曲獬仿佛无所觉察,满心满眼都写着紧张:“是何人所伤?何时所伤?难道是那些死……那些活死人?这可怎么办,我们还是立刻出发去氿城寻大夫吧,如今你我二人性命皆悬于您一人之手,您可千万别——”

他话音一顿,眉心已经被宣静河两指抵住,迅速一探气海。

——确实什么也没有。

没有金丹,没有灵力,筑基不到的那点修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可能是他。

但宣静河注视着眼前少年情真意切的担忧面孔,一丝针刺般的直觉掠过心头,仿佛有某种极端的危险正悄然逼近;只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不可能有精力去分辨那堪称荒谬的直觉。

曲獬握住了他的手,声音低而柔和:“矩宗。”

那两个字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蛛网,轻薄又细密,从四面八方覆盖上来,将一个人的五感和神智都牢牢束缚住。

宣静河一手扶着剑柄,缓缓跪坐下身,曲獬随之俯在他身侧,声音轻柔得仿佛能随时把人催入梦境:“让我来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吧,矩宗。深山夜寒霜冷,四处危机重重,我带你去一处温暖安全的行宫……”

“咳!咳——”

宣静河灵力再也压制不住,猛然呛出一口淋漓黑血!

曲獬话音骤停,只见宣静河被剧痛激得清醒过来,猝然把手一抽,刹那间袍袖翻起,左手腕内侧赫然有四道乌黑的抓痕!

曲獬那张从来都活灵活现、唱作俱佳的脸,到这时才终于真正地变了。

“……何时的事?”半晌他吐出四个字。

“在湖边遇到一群活尸,翻检时不慎遭袭。”宣静河止住喘息,沙哑地呼了口气:“从没见过这种东西,防不胜防。”

别说是他了,就算是仙盟里得道百年的前辈宗师都没见过这么大规模、这么强攻击性的活尸,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换作神仙来也得中招。

宣静河向后靠坐在树下,从后腰拔出一把短匕,信手扔来:“拿着。”

曲獬一把接住,面色微沉。

“把这些人变成活尸的关键不是邪法,而是腐血。活尸抓挠、咬人时会把自己的腐血融入人体,顷刻间便能将活人变成渴求血肉的同类;可惜我在亲眼目睹玄成的变化之后才悟出这一点,当时却已经迟了。”

“我用全部灵力将毒血压制在手臂受创处,但一旦灵力耗尽,毒走全身,我就会变成与玄成一样的怪物。”

曲獬的目光落在宣静河手臂上,果然手肘以下的黑青色正缓缓褪去,向抓痕所在的那一小块皮肤汇集。

那是腐血逆流,正一点一滴地被强行压制在右手腕处。

“如果我变成那样,”宣静河手指叩了叩自己的太阳穴,“你就用这把匕首刺穿我的头颅,彻底杀死我。”

黑夜寂静无声,远方山谷中隐约传来一两声凄厉呼啸,那是落单的活死人在游荡。

曲獬上前坐在宣静河身侧,注视着夜气中他苍白而沉静的侧脸,以及细密半垂的眼睫,轻声安慰:“何至于此?”

宣静河沉默片刻,说:“不该让你上船的。”

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让这少年上船,那么他就不会跟来氿城,不会遭遇惊魂一夜,更不会被困在这高处的断崖上;他也许还是那个流连烟花之地的富家公子,纨绔浪荡,但至少能保住一条小命。

曲獬掌心覆在宣静河冰凉的手背上,诚恳地道:“只要能将腐血逼出体外,未必就一定会变成活尸。何况这天下不知多少人仰慕矩宗,不知多少人愿意与您同生共死,对我来说更是求之不得……”

宣静河短促地笑了下。

这是曲獬第一次看见他笑,虽然有点自嘲的意思,但他生得确实太好看了,刹那间便让曲獬话音猝止。

“你有同胞手足吗?”宣静河问。

曲獬沉默一瞬,说:“有个弟弟,年岁相差甚大。”

宣静河点点头,“甚好,不至于有绝户之险。”

“……自幼心智发育不全,体弱脑残,兼有痴呆之相。”

宣静河道:“小儿晚慧乃是常事,不用介怀。”

鬼太子对这样的安慰心情复杂,欲言又止片刻,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矩宗大人有兄弟吗?”

“没有。”

“可曾有过道侣?”

“也没有。”

曲獬微微挑起眉角:“哦,为何没有?”

宣静河淡淡道:“我天生八字不好,于父母、手足、妻子一概缘薄,刑亲克友,婚姻难就。所以自幼在师门长大,继任矩宗后决意不收入室弟子,本以为此生足够干净了断了,没想到玄成、玄正这样的记名弟子最终也未能幸免于难。”

刑亲克友、婚姻难就,这明显是命犯劫孤二煞,八字实在强得可怕,连曲獬都诧异了下。

“来氿城之前,我听闻有妖兽,就让一个叫玄正的记名弟子前来探看……”宣静河深深吸了口气,声音轻而嘶哑,“我刚才在湖边的活尸群中看到他了。”

曲獬顿时恍然,视线落在宣静河右手腕的四道狰狞抓痕上,明白了前因后果。

呼啸风声由远而近,是几具活尸闻声而来,但它们爬不上嶙峋的石壁,只能在高高的断崖下徒劳地尝试着,拖着蹒跚的脚步游荡徘徊。

“活尸应该有一个重要的习性,就是白天与正常死人无异,到夜间才会苏醒过来开始觅食。所以我们在猎户家中看到的那具男尸被他母亲收殓在棺材里,白天与正常尸体一般无二,到夜间才会破棺而出。我们白天一路深入山林却没有惊动任何活尸,也从侧面佐证了这个猜测。”

宣静河语气沉定冷静,看了眼黑沉的夜空:“此刻应该已经过了丑时,再熬两个时辰天就亮了。白天活尸不起,你一人足以穿过山谷回到渡口,乘船半日即可抵达扬州。抵达后立刻向当地驻守的仙门世家上报,让他们发传音符通知岱山懲舒宫与沧阳宗,必须派出大量人手来清洗这附近所有山头,包括氿城。”

曲獬五指握紧了他的手腕:“矩宗……”

“如果你能活着回去,当以不器剑为信物,告诉仙盟说你是我临死前收的唯一的弟子。”宣静河顿了顿,又道:“但有一事你务必记住。”

“……何事?”

宣静河转向曲獬,他的眼睛如寒星般明亮,眼梢形状纤秀而长;这样面相的人,似乎天生就应该是冷心冷情,对谁都半分感情也不会有的。

“前路飘摇,人心叵测,出去后不要告诉仙盟任何人是你杀了我。”

“这个秘密埋葬得越深,你此生就能走得越稳。”

·

远方山林簌簌而动,风从夜空而来,裹着冰凉的血腥,拂过鬼太子华丽的黑锦袍袖,吹着哨子消失在天际。

宣静河的体温已经非常高了。先前他神智尚算清楚,还能再与曲獬说几句话,但随着灵力的急剧消耗和手臂的非人剧痛,他的意识一度消失,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曲獬坐在他身侧,撑着下巴看着他,心里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混杂着新奇、探究和心动,良久慢慢发酵成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我此生能不能走稳不知道……遇到了我,你这辈子是注定很不稳妥了。”

他含笑自言自语完,向宣静河一伸手,突然似乎牵动了什么伤处,“嘶”地吸了口凉气,掀开自己衣襟向里一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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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精实的腹部赫然有一道剑伤,已经凝成了暗红色,不用看他都知道同样的剑伤在后腰还有一处,因为在湖中时猝不及防,被不器剑贯穿了整个身躯。

“啧。”曲獬摇头,伸手把宣静河拉到自己怀里,从身后扳着他的下巴,狎昵地轻声道:“我待会儿就亲身让你体验一下这相等的痛楚。”

宣静河呼吸急促而痛苦,右手腕上青黑的腐血已经克制不住,正一寸寸向手肘蔓延,顷刻便要毒走全身。曲獬一手亲密地环抱着他,另一手把玩着他耳梢,摸到耳廓软骨上前后贯穿的伤口,那是在湖水里时被他犬齿刺穿的痕迹。

宣静河侧脸浸透冷汗后有种苍冷的森白,鬓发却因此而显得格外黑。曲獬把玩片刻,突然指尖神力一闪,凭空捻住一朵新鲜的彼岸花,用锋利的花枝重重一刺,贯穿了他耳廓上的创口!

鲜血顿时汩汩涌出,血红花瓣别在乌黑鬓发中,有种妖异到不真实的美感。下一秒,花瓣陡然化作纱雾一般的光晕,层层叠叠包裹住宣静河全身;强大的神力把即将蔓延到他全身的腐血硬生生逆推回去,集中在了右手腕伤处。

曲獬拔匕一道寒光,将他手腕那块腐败血肉削了下来!

黑血泼溅一地,宣静河上半身几乎反弓起来,被曲獬毫不留情一把摁回怀里,紧接着新血迅速涌出,很快在宣静河手边汇聚成了一滩殷红色的血洼。

那是尸毒被彻底排干净了的缘故。

“……”宣静河微微睁开眼睛,但可怕的高热让他无法清醒,挣扎中似乎想说什么,曲獬用掌心轻轻覆住了他的眼睛。

“还没开始呢。”他语调中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温柔,“睡吧。”

仿佛意识被无数只冰冷的手拉进深渊,宣静河神智昏沉,合上了眼皮。

曲獬站起身,打横抱起宣静河,虚空中撕开了一道闪烁黑光的裂隙,他一抬脚就跨了进去。

时空裂隙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黄泉轰鸣,血灰色天空沉沉压在头顶,正是世人口中的阴曹地府——鬼垣。

无边无际的血海占据了全部视线,一道长长的栈桥从曲獬脚下向前延伸,仿佛一柄利剑将海面分成左右两半。远方栈桥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寝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如同一座漆黑山峰矗立在天穹下,是这偌大天地中唯一震撼的神迹。

曲獬哼着轻快的小调,怀里横抄着昏睡不醒的宣静河,沿着栈桥横渡血海,木屐在滔天巨浪中发出啪嗒声响。

无数妖禽飞鸟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扑打骨翼盘旋在两人头顶,不时伸出长长的鸟喙,向误入鬼垣的人界矩宗探头探脑。这时只听远方传来一声悠长咆哮,一头身长千丈的巨龙破开云层,当空呼啸探下身躯,血红空洞的眼睛紧紧盯住宣静河,似乎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这是一头上古时代早已化骨的死龙,因为它实在太巨大了,当年幼小的宫惟兢兢业业下鬼垣来超度亡魂,无意中撞见它,当场就被吓哭了,一路抹着眼泪嗷嗷地跑回了上天界。曲獬因此深觉有趣,从此就把死龙当做宠物,豢养在了寝宫上空。

“不是赏给你的。”曲獬心情似乎十分愉快,一扬手拂开庞大狰狞的龙首,笑道:“今夜新婚,万事莫扰。滚吧!”

巨龙被他拂得沿海面翻滚出去,顿时搅起了千仞血浪,不甘心地发出一声长啸,恋恋不舍地游回了铅灰色的云层里。

十二扇殿门依次轰然大开,又在曲獬身后层层关闭,威严磅礴的寝宫中亮起了夜明珠的光。

无数道绡帐随着鬼太子的脚步飞扬而起,尽头是一座宽广的墨玉床榻。宣静河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放在了云端似的被褥里,但不论怎么想要苏醒,都只能向更加黑暗的深渊中坠落。

曲獬坐在床榻边,自上而下饶有兴味看着他,打量眼前这张带着痛苦的面容。

“人界新婚好像都是要交换庚帖的?”他把玩着宣静河的鬓发,似乎感觉很有意思,“不过我没有八字,至于你的庚帖,我就自己来拿吧。”

他二指并拢在宣静河微蹙的眉心上一点,一圈圈血色神光氤氲开来,在虚空中纵横交错,构成了一张复杂的命盘图。

“哦——”曲獬惊异地拖长了语调,“真的这么差啊。”

宣静河的八字非常有意思,他命犯劫孤二煞,注定没有后代,父母、配偶、师友也皆尽难活。这种命格通常是不能修仙的,因为太容易走火入魔了,但他偏偏仙缘深厚,而且道心坚定得可怕,甚至突破了天下仅有寥寥数人才能突破的大乘境,距离飞升不过半步之遥。

“没有用,这种八字注定飞升不了。”曲獬语气中有点居高临下的怜悯,一手把宣静河揽在怀里,另一手轻轻转动悬浮的巨大命盘,“你要是真能封神,我倒还不好办了……嗯?”

他动作一停,眯起眼睛:“命带血光,有大灾厄?”

一个世所罕见的大乘境宗师,命里能有什么重大的灾厄,难道是身死道消?

不能,哪怕他真死了,鬼太子都有千万种办法把他的魂魄弄回来。

曲獬想仔细看那灾厄是什么,但命盘极其精细复杂,且此刻美人在怀,他也没多少心思去算那个,低头用犬齿轻轻咬住了宣静河冰凉的耳梢,亲热地道:“这大灾厄该不会就是遇到我了吧。”

宣静河眉心不自觉微微蹙着,他正发着高热,半散落的衣襟中体温蒸腾,散出更加浓郁的睡莲气息。

曲獬眼错不眨看着他,想起在猎户家中开棺时被他一手按住护在身后,心头涌出一丝丝既揶揄、又喜欢的情愫,突然抬手一拂,大殿中无数道华美绡帐顿时变作一色正红,层叠飘飞而起,仿佛这黄泉下一场金红盛大的喜筵。他就在那满堂喜气中一把将宣静河压在被褥间,捏着他的下颔,声音含笑而甜腻:“哪怕你死一万次,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能把你抓回来,信不信?”

宣静河被压得呼吸急促,眉头皱得更紧了。

“哦,看来是不信。”曲獬促狭地轻声道。

“……”

仿佛被无数梦魇死死缠绕,宣静河张了张口,但发不出声音。

曲獬说:“不信也无妨。”

他一伸手,千里之外的白玉转生台上凭空神光一闪,紧接着寝宫床帏间便出现了一面巴掌大的镜子,镜面平滑又雾气氤氲,下角铭刻着几个血红小字,乃是古老的鬼垣符篆——三千世。

这是从远古以来就被安置在转生轮上空的神器,凡人以鲜血涂抹,便能看到三千年后自己的情状。

这所谓的神器对曲獬这个天生神来说自然是鸡肋,但现在有了宣静河,他便产生了兴趣,顺手捏捏宣静河冰凉削薄的耳梢,将未干的鲜血在镜面上一抹。几乎在那瞬间,血迹就被镜面吸收得干干净净,随即缭绕的雾气一清,镜面明光澄澈,映出了清晰的画面。

——背景幽深黑暗,果然还是在鬼垣。

“喔,我就说嘛。”曲獬挑起眉角,少年俊美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邪气和恶意,“三千年后你也还是在……”

他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画面中的宣静河端坐在地,肩挺背直,腰封束得身形窄薄,三层衣襟严谨规整,宽广的白缎袍袖如流水般逶迤在地。那张秀丽的面容并未因为三千年漫长岁月而变化半分,眉眼间的平静和冷淡也一如既往,但他的灵魂中多了一丝不可错认的气息——

是神格。

他竟然封了神!

他怎么会飞升?!为何封神后会下降地府?!

这时镜中画面一转,曲獬看见了更加难以置信的一幕。

一道昏黄屏障矗立在三千年后的宣静河面前,那是黄泉最深处的混沌封印,但却不是为了关宣静河——只见昏黄色封印内部,一道非常熟悉的身影懒洋洋盘腿而坐,似乎正因为被迫聆听那千篇一律的宣道而十分无聊,一只手把玩着剑鞘流苏,一只手支着下颔,不怀好意的目光紧紧锁在宣静河冷漠的脸上。

床榻间,鬼太子五指紧攥着身侧宣静河的手腕,用力之大青筋暴起,但他无法把视线从镜面上移开。

——他看见了他自己。

三千年后,被迫臣服于西境上神宣静河座下的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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