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冬, 潭里的水格外清寒。
刘桃夭一跃进湖中便一哆嗦,跟着玉红颜游了一阵便渐渐力不从心,只觉得越来越凉, 手脚都冻得快抽筋了。
她摆摆头, 努力憋着气, 防止自己喝进水, 却再无力控制手脚, 只胡乱蹬着。正在挣扎间,背部一股暖流传来。
她回头,见慕容色早已游至身边, 两足和左手拨着水,右手抵着刘桃夭的背部, 源源不断为她传着真气。
真气自刘桃夭背部直达四肢, 让她整个人一暖, 手脚恢复了力气。她感激地朝慕容色看了一眼,慕容色笑笑, 又看向另一边,见商紫月在那边也是勉力扑腾,便引着刘桃夭一起靠近过去,伸出左手,将真气也贯入商紫月体内。
商紫月的武功并不高, 虽然不至像刘桃夭那样不禁寒潭, 却也坚持不了多久, 划了一会便没了力气, 偏她又心急, 手脚并用不肯认输,奈何作用不大, 徒自拍起千堆雪,却渐渐“咕噜噜”喝着水下沉。此时慕容色的真气来得正是时候,她得了真气,这才真正手脚自如,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立时稳住了局面。
只是苦了慕容色,虽然有淳厚的真气护体,但此时只有双脚能动,还一手一个给别人传真气,还是累得够呛。
当然,那边还有一个人比她更累。那就是白云飞。
白云飞也早已一手一个传上了真气,但她比慕容色更惨一些,因为墨离基本不会游泳,而她自己原本也是只旱鸭子,自墨离落水自己无法救人后才开始学游泳的,后来也疏于练习,所以一直算不得熟练。
倒是刘玉是个游泳好手,得了白云飞的真气后托着妻子的身子游得游刃有余,如此一来白云飞只需照顾墨离,省了不少心。
几个人一路游得辛苦难言,商紫月更是扑腾得惊心动魄,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潭口。
众人随着玉红颜,渐渐往上游,从潭中浮出。
“呼!”刚浮出水面,商紫月叫得比谁都大声,“累死我了!”
墨离咳嗽着也是一阵哀嚎:“哎呀,累死我了,一把老骨头差点就扔水里了!”
刘玉一边喘气一边忍不住打趣她:“嘿嘿,墨水喝多了还是要喝点水兑兑的。”
墨离白了他一眼,无力辩嘴,干脆直接躺倒在地上歇着。
白云飞笑笑,看向玉红颜,大惊失色:“你怎么了?”
原来,玉红颜在地道中受伤极重,又在寒潭里浸泡着游了那么久,早已油尽灯枯,此时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一直战栗。
白云飞赶紧过去一把抱起她,推掌便给她输真气。
慕容色也赶过来,握住她的手给她输真气。
过了好一会儿,玉红颜才慢慢缓过来,她无力地靠在白云飞肩头,却看着慕容色源源不断给自己输着真气的手,淡笑:“这真气……是他……传给你的吧?”
时隔二十年,她还是无法说出那个名字,仿佛“慕容风”这三个字像一个禁忌,里面禁锢着自己人生唯一的污点和所有的不堪。
众人自然知道她说的“他”是谁。慕容色点点头,看向墨离。
玉红颜也看向墨离:“你还是比我们这些人好很多,起码,他给了你妻子的名分,还把一生的倚仗给了你的孩子。”
在江湖行走,所谓的风流,所谓的飞扬,倚仗的,不过一身武艺。艺高,人便胆大。身负绝学,又有神兵在手,才敢笑傲江湖吧。慕容风给慕容色的,是他这一生的所有倚仗。
墨离苦笑,摇摇头:“我与你,并没有什么不同。”
女子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叱咤江湖,而是有个人陪着一世相守。
玉红颜看着墨离,终于确定她不是敷衍自己,也摇头苦笑,叹了口气,问:“你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什么?”墨离看着她。
“我说,除了他之外,你有没有喜欢过另一个人?”玉红颜的笑苍白如夕阳后的天空,“比如,你以为你喜欢他,并且按着这条路去走。可是有一天,你发现,你喜欢的也许不是他,而是另一个……是当年你在擦肩时放手的那个。”
墨离的心一抖。
玉红颜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了,她望着天边,恍如梦呓:“或者这一生,我的爱本就是个误会。我放开了一只手,去追逐那一阵风,当最后完全失去,才发现我真正需要的,是最初放开的那只手。”
墨离的眼泪哽在喉咙。她用力起身,艰难走到玉红颜身边,握住她的手,微笑,笑眼里泪光盈盈,泪光盈盈里,白云飞美若当年。
白云飞握住墨离的手,沉默不语。
玉红颜的泪流了出来:“这些年,好孤独啊。我想他……想他那日对我说,我来接你回家……接你回家……”她喃喃,眼泪缓缓流淌,如这些年随着寂寞缓缓流淌的年华。
这个世上,有些误会可以回头,有些误会却是一擦肩便是生离死别。一念之差,两心交错,只留下他的残缺守候,与她的一世孤独。
问世间情为何物?
世人都只知诸葛千江等了玉红颜七年,等她长大。却没有人会去想:她肯让他等,这表示什么?
每个女子内心都有一朵雪雕的花,纯洁高傲。更何况惊艳如玉红颜……不是每个男子都有资格等她,不是每个男子的等待都可以得到她的默认啊……如果这不是爱,那又是什么?
初见时,他与她的父亲比剑,招招式式,精妙绝伦。那是她除了父亲之外,第一次看到那样高绝的剑法。
在他的剑要划过父亲脖子的时候,她惊叫出声。
他回首,惊艳,停剑。
她笑,梨涡香甜。
他看着她笑。
她对他说:“你真厉害,跟我爹爹一样厉害。”
鬼使神差,他开口:“那让我像你爹爹一样,护你一辈子,可好?”他向来不敏于言,更不曾求人。此时,他开口,竟是央“一辈子”。
她没有害羞,还是笑。
彼时的她,还不懂那句“护你一辈子”代表着什么。只是从此,她知道有个人会保护她一辈子,她的梦里,也从此刻上了他的影子。
后来,他每年七夕都来看她,不带兵刃,不带随从,也不带酒。慕容风喜欢喝酒,但是诸葛千江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从不喝。他说,酒生乱,他不想在她面前有一丝乱。
他确实不曾乱。七年里,他一共才看过她七次,每一次都是一天,天明而来,日落而归。有时候,她在练剑;有时候,她在荡秋千;有时候,她在嗅青梅……他只看着,站得不远,也不近,连她的手都不曾拉过。
直到最后那一年,他牵起她的手,说:“我来接你回家。”
他说得随意,没有刻意的认真。因为他的话本就少,每一句,说出来,便是认真。
世人都以为武林盟主玉轻笙答应这门亲事,是因为诸葛千江那句“再不犯江湖”的承诺,却没有人去想过:这个盟主,也是一个父亲。玉红颜,向来是他的至宝。
通透如他,肯答应这门亲事,难道不正是看出了女儿的心思么?
武林多俊秀,但真正配得起玉红颜的,又有多少?江湖子弟多风流,能像诸葛千江这般愿意等他女儿七年的,又有多少?而试问天下,能让玉红颜默认的良人,又有几个?
这些,玉红颜没懂,旁观的玉轻笙却懂了。
只是,像玉轻笙这般通透的人不多,所以玉红颜一开始也跟世人一样,把自己的婚姻看成了一场武林正邪的和亲。
直到多年后,无数个月夜想起那双守候的眼睛,想起那张不会笑的脸,想起他淡淡说“我来接你回家”……她才明白过来:可笑啊,父亲一生叱咤武林,直走到武林盟主,是何等自许?怎会用自己的女儿去做什么正邪和亲。
他做的,只是如其他开明的父亲,为自己的女儿找了一个心上人……
可惜,等她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迟太迟。曾经以为那个风云阁主借醉搂自己入怀带来的是心动,却不知那个不会笑的魔教教主给自己的才是最可贵的深情。只是如今,说什么都多余吧。二十年后,那个如风的男子早已不知停于何处,那个不会笑的男子也早已永远逝去,而自己,也早已青丝改,不再是当初的玉红颜。
玉红颜的泪越来越多,气息却越来越弱。白云飞和慕容色互望一眼,知道已是无救。
墨离看出白云飞和慕容色眼里的意思,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玉红颜:“你放心,我们会帮你把小宸找回来。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们带给她的?”
“小宸,小宸……”玉红颜脸上现出宠溺的微笑,“帮我告诉她,她是我今生最大的快乐,与骄傲。”
墨离哽咽着点头。
“请……一定要帮我救出她。”玉红颜抓着墨离的袖子,“告诉花如雪,让她不要为难我的孩子……告诉她……”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墨离俯身下去听。
玉红颜的嘴唇翕动,渐渐无声。
墨离闭上眼,泪流了下来。
玉红颜最后说的那句是:告诉花如雪……卿须怜我我怜卿。
红颜如玉花如雪,都是苦命的女子。此生共饮一杯泪,卿须怜我我怜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