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是由春荣当值的,锦书在偏殿的墙角边上拉个毡垫子,半靠半躺的歇上两个时辰,毕竟刚入春,宫里熄了地炕,冷风从开着的半扇门里灌进来,就算裹着毡子还是冻得直哆嗦,看边上两个宫女也翻来覆去的不安稳,好容易到了子时三刻,就悄悄的进去替换春荣。
原想着反正冷,索性不睡了,瞪着眼坐上一夜就是了。于是往太皇太后床榻旁边的地下一坐,傻愣愣的听着出气进气的声响,开始还好,可时候一长不免也犯起了睏,这才明白春荣受的罪有多大!
午夜时分正是最凉的,太皇太后寝宫里不许摆毡垫子,侍寝的只能席地而坐,冰冷的金砖隔着老绿的春袍子,丝丝凉意直从尾椎骨直蹿上来,蔓延向四肢百骸。坐了一会儿难敌睡意,床前没着没落的,也没个地方能借把力,只得侧身躺下来,刚要合眼,老佛爷翻了个身,立时就把她惊醒,这时只觉身上冷得厉害,硬邦邦的地面硌得骨头疼,正是又冷又睏,想睡又不敢睡,这样的难捱,相较之下躺在毡垫子里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
太皇太后迷迷糊糊喊了声荣儿,锦书忙爬过去,“老祖宗要什么,锦书伺候您。”
太皇太后半睁了眼,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稍一顿问,“什么时辰了?”
锦书看那西洋小座钟,回道,“才刚丑正二刻,时候还早老祖宗再睡会子吧!”
“水。”太皇太后模糊说了句,自己翻起来靠着床架子坐着,又合上了眼睛。
锦书轻手轻脚往月牙桌前去,从暖壶里提出小茶吊来,水是温的,入口正合适,伺候太皇太后喝了,小心问,“老祖宗,还要么?”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复躺下,锦书替她掖实了被角,把茶盏收到桌上,重回床头边坐着,熬油似的半夜前仰后合,好容易听到第一声鸡啼,暗盘算着好歹寅正了,再过一会儿就天亮了。
又打了会子盹儿,全京城的鸡都开始吊嗓子,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锦书看那西洋钟上的指针正对着五,已经到了卯时,晨曦映在玻璃窗户上,天微微的明了,估摸着老祖宗该起身了,便打起了精神直起身子。这一夜没睡好,只觉眼睛胀痛,眼皮子酸涩得张开了就阖不上似的,不过尚庆幸,这半夜的差总算是当下来了,半点差错也没有。
床上有了动静,锦书把两层帷幔撩起来挂在银帐钩上,对着太皇太后一福,笑道,“老祖宗吉祥,卯时了。”
太皇太后容光焕发,见锦书笑意盈盈,利索又伶俐的样子,心里也高兴,应道,“起吧。”
锦书亮了灯,一掀窗帘子,给外头廊庑滴水下的崔贵祥、张和全、刘保打暗号,那些人就领着一众大太监小太监准备请安了,锦书回到床榻前,趴在地下磕头,高呼个“老祖宗万寿无疆”,卧房的门脸子打起一边,门外的人络绎进来,请安问吉祥,开始有条不紊的忙碌开了。
春荣暗对她使眼色,让她回下处歇着去,后面的活由她接手了,锦书抿嘴笑了笑,悄声退出去。寝宫的门大开了,阖宫上下也解了禁,提着袍子跨出门槛,脖子僵得转都转不动,一面揉捏着,顺着台阶下去,小宫女在月台下面冲她打招呼,一声“姑姑好”叫得又甜又脆,锦书自嘲的勾起了嘴角,熬了这么多年,自己也当上了姑姑,虽然这姑姑当得悬乎,很有些朝不保夕,但总算是脱了下三等的行列,尚且值得乐上一乐的。
崔贵祥压低声问,“还顺利吗?”
锦书躬了一下身,“谢谙达关心,昨儿一切都好,顺顺当当的!老祖宗呼吸匀停,也不咳嗽,半夜只喝了一盏茶,一觉到天亮。”
崔贵祥连连点头,“这就好,人说万事开头难,你这头开得还不赖。赶紧上听差房,炉子上有你师傅给你留的粥,喝完了回榻榻里去吧,着紧点儿还能睡上三个时辰。”
锦书应了,打着飘的往配殿里赶,真亏了苓子心里有她,桌上摆着个倒扣的碗,下面是个豆腐皮包子,包子叠加在大红洋漆小菜碟上,菜碟里装着十几片法制紫姜,是苓子特地另拨了留给她的。锦书看着这些东西,心里说不出的什么味道,慈宁宫里这些人都不坏,他们常说进了同一个宫门就是一窝的,不论是谁,只要在一起当差就要相互照应,因此对她极和煦,也或许是可怜她,向来厉害出了名的总管太监崔贵祥待她也和风细雨的,这叫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试想要是有人天天对你吹胡子瞪眼,那又是怎样的难耐压抑呢。
配殿里做粗使的小宫女眼明手快,见她往炉子前盛饭,忙接过大勺和碗,笑着道,“姑姑快坐着,吩咐一声就是了,哪里用得上自己动手。”
另一个垂着手道,“姑姑有什么衣裳要浆洗的,回头我上姑姑榻榻里取去。荣姑姑说了,锦姑姑忙,不叫姑姑自己洗衣裳。”
这就是做姑姑的份儿了!小宫女们不过十二三岁,知道眼前这位是侍寝的,该奉承的奉承,该拍马的拍马,一点也不含糊。锦书依稀想起了自己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在永巷里受的苦,掖庭里的那口井不像别处的,别的井天越冷水越暖和,那口井的水不论春夏总是冰得刺骨。隆冬腊月里,井水结了冰,吊桶好不容易敲开冰面,回头一看,衣裳堆得比山还高,那么多啊,从早洗到晚,冻得手指头没了知觉,没法子就放在怀里晤,等晤得能动了再洗。手上的皮在搓衣板上来回的蹭,掉了一层又一层,一沾胰子就钻心的疼。冻疮肿得像馒头,一旦破了就溃烂,没有药可擦,还要整天泡在冷水里,这样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都想不起来了,或者也是不愿意想,想起来就是大把的眼泪。
“姑姑。”小宫女看见她发愣便招呼她,“快吃吧,没的凉了。”
锦书回过神来,捧着梗米粥晤了会儿,就着紫姜草草打发了,身上暖和了些,这时天也亮透了,雨淅淅沥沥还在下,拿了把伞正要回西三所,后面大梅赶了上来,把个油纸包往她手里一塞,笑道,“你这蹄子有口福,给你样好吃食,淮南湾出的糟鹌鹑,我这两天吃不得咸,白便宜你了。”
大梅对吃有讲究,和寿膳房的小太监有交情,常弄些小玩意儿来,锦书含笑问,“又上哪儿打秋风去了?”
“是小皮实拿来的,来路正得很。”大梅一甩辫子,“别耽搁了,回下处睡你的去吧,我上差了。”
小皮实是大梅的跟班,一般大丫头都有几个当碎催的小太监,这些小太监年纪小,总要找靠山,师傅又嘱咐了,和大丫头走得近没什么坏处,所以他们兢兢业业的伺候着,有好的自己舍不得吃,留着孝敬自己的头儿。
锦书捧着油包出了宫门,边走边想,荔枝那里的事不知办得怎么样了,自己是慈宁宫的,没主子放差事不能随意往别的宫门去,只有盼着今天未正的加餐是贵喜伺候,到时候能从他那儿打听到点什么。
正慢吞吞在甬道上走着,抬眼一看,对面油步遮着的巨大华盖下,一乘肩舆缓缓而来,她脑子里一懵,暗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分明已经错开晨昏定省的时候了,怎么还能遇上!现在是进退不得,只好熄了伞靠墙垂首侍立。
李玉贵的眼梢儿早就留意皇帝的举动了,只见皇帝原本靠着的身子直了直,眉峰微微攒了起来,忙暗里打了手势让辇慢行。
雨簌簌的下,虽不大,却是又密又急,锦书的头上身上都打湿了,初春的天又冷,呼出来的气在眼前织成白茫茫的一片,她低头站着,步辇已经快到跟前了,正打算跪下去请安,辇上的人出声了,说了声“免礼”。
众人都有些怔,谁也没料到皇帝会说这话,还没跪呢,怎么就免了?
皇帝不说别的,只拿眼瞥李玉贵,李玉贵猴精的一个人,立马就会意了,笑着对锦书道,“姑娘才大安的,赶紧把伞打起来,别又淋得作下病。”
说着亲自撑了伞遮住锦书,又问,“锦姑娘这是往哪儿溜达去?老佛爷跟前不必伺候了?”
锦书谦卑道,“回谙达的话,我如今和荣姑姑一块儿给老祖宗上夜呢,这会子不是溜达,是回榻榻里歇觉。”
皇帝低垂着眼,脸色平常,看不出喜怒,慢慢转动拇指上的扳指,似乎颇有兴致。
李玉贵知道皇帝关心的是什么,所以有恃无恐,不怕皇帝怪罪他大不敬,拉家常般的问锦书,“敢情!姑娘这是升发了!那往后早晨就不在跟前了?”
锦书不安的偷着瞄皇帝,踌躇道,“不光早晨,早晚都不在,只伺候下半晌和后半夜。”
皇帝的视线终于调过来看着她了,眼中那一环金色暗沉沉的,阴霾铺天盖地的袭来,锦书唬得忙低下头,李玉贵也窒住了,暗呼个不妙,喃喃道,“这半截差当的……什么道理?”
皇帝似不耐,眉头愈发聚拢,沉声清了清嗓子,李玉贵被火烫了尾巴尖似的,激凛凛一惊,忙不迭合掌一拍,步辇重又往前行进,朝着慈宁宫方向逶迤而去。
锦书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复撑了伞继续走,走了几步又觉得哪里不妥,李玉贵居然敢停了皇帝的辇和她东拉西扯,大大的不合常理,显然是故意问给皇帝听的,这皇帝阴阳怪气的,到底是什么算计?
不自觉的回头看一眼,曲柄金顶绣龙黄金伞边缘的幔子迎风飞舞,肩舆的靠背造得高,密布着葵花瓣的四合祥纹,皇帝坐在弹墨椅袱上,两边是灰鼠的椅搭,身子向右歪着,一手支着头,露出鸽血红的宝石顶子和鎏金佛雕的帽正,帽沿下长发如墨,和着五彩金线织的辫连子,直垂到步辇的底座下去。
一切如常,皇帝神态自若,想是自己多虑了吧!锦书自我开解了一番,脚下加快了些,这会儿除了睡觉,别的都不必想,快些回榻榻里才是正经。
皇帝扭过身回头,眼里雾霭望不见底,那丫头走得匆忙,没有半分留恋,像是恨不得插翅飞到甬道的尽头。他微有些茫然,又有些无奈,原就不该的事,偏要记挂着,分明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