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利永远不能超出社会的经济结构以及由经济结构所制约的社会的文化发展。
——马克思
轮椅上的苏澈不复当年意气风发,也没有在国家法庭上代表小众思维陈词慷慨的风度翩翩了。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弱者,整个身体都缩成一团,躲在轮椅上,显得那么无助。
游格格没想到才过去了三十年,苏澈就衰老成这个样子。
“我以为得等我入土为安了,你才会来见我,现在还活着的时候就能再见到你,我觉得很知足了。”苏澈说话的声音很小,气息也很短。
游格格有些担心今天的会面会成为这个男人最后的风采。
她便问道:“你的身体,还支撑得住吗?”
苏澈看了看房间外那一片漆黑道:“如果你指的是这漫漫长夜,那我恐怕是等不到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了,但你要是担心我突然就这么死了,那大可不必,别看我这样,我其实今天的状态还算是很好的。”
游格格点点头,放下心来。
“你来这里,是想问问我,关于先生的事情的吧?”苏澈问游格格道。
游格格默然,过了一会才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处于半隐退的状态,基本上外头的事情都只是仰仗着我还活着,规规矩矩的在按部就班的开展着,可自从我上一次休眠后,事情便开始向着我难以掌控的局面恶化下去了……关于这些,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苏澈懂了,游格格这次来找他兴师问罪还在其次,关键是她不想让自己处于被动的状态。
“国家、社会、个人,知识、意识形态、科学发展……这些统统都是题外话……你要明白,他们仰仗你活着只是给彼此一个约束力,而一旦这些约束力消失了,自然而然的,就会生出祸端。”苏澈说着说着突然咳嗽起来,他咳的很厉害,几乎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咳嗽,整个肺部似乎都在颤抖。
游格格微微皱眉,很快医生和护士来了。
不过苏澈却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要带走自己去检查身体的举动。
“你们……不要这么紧张,我的身体我清楚,你让我把话说完,不要一惊一乍的。”苏澈很不高兴。
肩负职责的医生和护士面露难色,但也不好违抗苏澈的命令,最终又悄悄的退出了房间。
游格格一直默默的看着。
想想一个多世纪前,时常生病的那个人是她。
当时国安处才建立不久,所以底下的人都很担心游格格突然就死了……于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游格格干脆就把自己的身份从一个建立者上退下来,变成了一个隐居不出的作家,这样会相对让那些人安定许多。
“还是那件事留下的毛病吗?”游格格问。
苏澈苦笑一声,摆了摆手,大概是不想提起过去,他继续说道:“以前,那些当权者习惯于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专心搞一些形式的,没有意义的东西来图个心理安慰……现在,这些人不搞形式的了,因为也没有必要刻意的去敷衍谁了,大的方向已经固定,时代的问题已经到了即将集中迸发的时候……所以他们干脆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始付诸实际的行动……清水加如是……苏家的人也一样……第一中轴那些身居高阁的掌权者更是一点不含糊……至于各国现实政体,他们其实也都明白,社会的权力架构正在失去其本有的意义,这个时代因为数据主义而价值骤减的远不止个人,各有政府本身……所以我想就算你没有休眠,他们也还是会做这些事情,但目的方向是统一的,这是我们半个世纪前就确定过的,都是为了全人类,当然也就是为了他们自己。”
游格格默默的听完,心中大体有了概念。
“至于为什么现在集中到这个大背景下集中爆发,呵呵……这就好比弯道超车,机会来了,错过了就基本定了胜负,所以大家都急切的抓住了机会……放在个体身上,这事惨无人道,灭绝人性,比法西斯之流黑暗百倍千倍,可放在整体身上,黑暗中的生存法则就是要足够直接,足够残酷……资源是有限的,必然要整合,生命是无价的,却需要世界和平作为大前提……所以,与其因为他们的‘恶行’歇斯底里,倒不如好好的思考如何在这混沌的时代活下去……无关体面与否,只要能活着,整个文明能牺牲的,个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苏澈的话里满满的都是冰冷的现实。
大概意思就是“烽火议会”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拯救所有人。
所以,利用几个月的时间短暂建立起的新秩序出现混乱,乃至彻底失去约束力这本身没什么好意外的。
各大避难所之间或许一开始因为纽带连接还会想着彼此照应取暖共克难关,但随着灾难的持续,人性会逐渐被磨削的一干二净,最后剩下的不也还是最基本的兽性吗?
关于这些,游格格的认识还是比较清晰的。
她等到苏澈絮絮叨叨的说完后,整理了一下思路问道:“我看了山海号被毁的报告,内容存在明显的掩饰成分,这是你的授意还是他们的手笔?”
苏澈看了眼游格格后轻声道:“报告是星瀚国际那边出的,调查组的人员由空间站的各方投资者委派组成,所以单纯说是某一方动了手脚……这不太可能。”
游格格闻言点了点头,大概明白了这不是某一方的阴谋,而是达成共识的合议结果。
“后续派出沈一诺、闫思辰和褚晓明前往深空执行‘回收’计划是谁的授意?”游格格的问题比较干脆利落。
苏澈想了想之后达到:“星瀚(星瀚国际航空航天局)那边的事物从灾难发生之后就由第一中轴统一接管了,商君骁是主要负责人,不过具体项目是由另外三个团队统一负责的,这里头我熟悉的只有梁丘贺的团队,他小组里有个姑娘叫薛佳念,那丫头是我放在第一中轴里的棋子。”
“梁丘贺?就是那个当年和鸠山由纪夫一起研究‘拟态结晶’项目的梁丘贺?”游格格诧异道。
“嗯,不过这个人我调查过了,是值得信赖的,而且他进了第一中轴特殊部门后一直在尝试推进‘拟态结晶’项目,试图从这个项目中撕出一个缺口来帮助人类走出困境。”苏澈提到梁丘贺的时候脸上不由自主的泛起笑容。
“但就目前看,‘拟态结晶’课题已经和当年的‘因子’一样搁浅了吧?”游格格对这种需要几代乃至几十代人倾注心血的科学研究一直不抱太多希望。
关于这一点,苏澈有共同认知。
科学研究一直是个很玄乎的东西。
未入行的人大都认为科学研究是一个长期积累的过程,也就是量变最终可以得到质变的结果。
但入行前端科学研究后,很多科学研究人员就会发现那是一片迷雾地带,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支撑的理论和数据,他们只能摸索着前进,这时候的科研工作就像是在掷骰子,越是高深的研究,变量就越多,而想从这里找到规律并形成确定有效且有价值的理论成果乃至现实成果,就需要看老天爷扔的骰子能不能凑出个豹子来了。
当年“因子”是个热门话题,它甚至一度遮盖了石墨烯、可控核聚变、第六代全球量子谐律通讯等技术突破的光芒,很多人都觉得它会将人类带进一个崭新的时代,甚至极有可能让人类社会整体水平直接跳过一级,进入二级智慧文明阶段。
然而梦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骨感的。
“因子”的确让无数科研人员魂牵梦萦,许多科学家也都投入了毕生精力去研究,但结果是……从“因子”被发现至今,它仍是这颗星球上人类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东西。没人能真正掌控它……
至于那些打着“因子”噱头的产品就和当年“遇事不决,量子力学”一个道理,反正公众的普遍认知水平有限,只要名字高深一些,谁管你是真是假呢?就算你做一期科普节目告诉大众“量子”不是一个具体的物质,而是一种描述状态的最小计量标准,他们也依然会选择“量子茶杯”来保健,顺便给自己孩子报一个主打“量子阅读”的培训班,看着孩子们认真的胡来。
所以大多数时候,一些尖端的未必就是可靠的,更不能被视作希望加以过分期待。
就比如这个时代又冒出来的,号称可以拟化万物的“拟态结晶”。
这个项目的勾勒前景比“因子”还要夸张。
“因子”还只是说极有可能让人类的视野扩散到宇宙各处,让人类重新认识宇宙。
而“拟态结晶”才夸张到,“稀有”这个概念将消失,因为“拟态结晶”可以让万物均等化的相互转换,就如同“炼金术”一样,甚至比那还有神奇百倍。
最初一群科学家激动的好似初入洞房的新郎,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拟态结晶”其实极有可能也是个伪命题。
宇宙的基准法则用墨菲定律就描述的很直观了。
“事情总会越来越糟。”
因此事物也会无可避免的越来越坏……既然无可违逆宇宙最根本的“熵增”,又何谈万物均等化?
言归正传。
苏澈当然听得出游格格话里的揶揄。
事实上,包括苏澈自己也对梁丘贺负责的项目不怎么抱希望,只能说略有期待。
而他之所以提到梁丘贺就不由自主的展露笑容,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已经非常难得见到一位真正全心全意投身科研的人才了。
“项目搁浅只是个暂时情况,我想……如果人类社会真的有希望进入黄金时代的话,不管是‘因子’还是‘拟态结晶’,科学家们都会前赴后继的投入其中展开研究的……而我现在想说的是,你完全没必要怀疑商君骁或者梁丘贺,他们都不是先生那一类人,也没有那个魄力如此果断的作出决定……所以,方向错了。”苏澈似乎是有意提醒游格格,又像是只是在为商君骁等人证明。
游格格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现其实特别后悔。”
“后悔?”苏澈不解。
“以前我觉得我有能力为这世界做些什么,但后来我发现我只是带错了方向……现在这个世界非但没有向着我所期待的那种美好发展,反而连普通人最基本的生活都遭受了灭顶之灾……这是我最后悔的事情。”游格格苦笑道。
苏澈却不这么认为,他看着游格格说道:“你真的认为是你影响了时代?是你牵错了头,所以这个时代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
游格格也说不好,她就是感觉深深自责。
在上海的时候,看到那么多无辜者死伤就已经让她很是内疚,到了雄安之后,游格格更是懊恨。
“烽火议会”的确没有足够的时间为整个世界筹备能够庇护全世界所有人,就算有时间,也不见得有那个能力,可在游格格看来。
无关结果如何,在这场浩劫中,她期待的是人们能够发现内心的光和热,而不是在这黑暗下褪去人性,成为彻底沉沦的怪物。
“难道不是吗?”游格格反问。
苏澈笑了,哈哈大笑。
这对他的身体来说是一种负担。人老了以后,情绪逐渐变得稳定并不一定是精神觉悟的提高造成的,也有一部分是身体的自我约束。
因为喜怒哀乐对于身体,过了一个度,都是伤身伤神的事情。
游格格没有因为苏澈的笑而恼怒。
倒是门外那些医生一个个心惊胆战,生怕苏澈笑着笑着,笑声突然戛然而止,那可就太糟糕了。
还好,苏澈今天的状态确实不错。
他笑了一会后看着游格格毫不客气的说道:“你太高看你自己了,或者说……我们都过于的高看我们自身了。”
游格格没有说话,她大概能理解苏澈的意思。
“以前我也有过这种感觉……尤其是当我听说我的书让不少年轻人误入歧途,甚至有一些人在读完我的《黄金时代》后错误的解读其中的意思,认定那是反乌托邦的警世之语,于是手牵手从高楼一跃而下……那个时候我真的感到深深的自责,我开始想……如果我的书没有出版,我没有那么出名的话,是不是他们就不会因为我的书,我的文字,我的理念而死?”苏澈说完苦笑着摇头:“不……后来我明白了,我的书的确对这个时代起到了一定的刺激作用,但社会的反馈却不是因我而起……若非要论个是非,你我其实都是社会的产物,是时代的产物……只不过具体到了个人的时候,我们自认为是个人的力量在左右社会……但其实这是个相互的作用力。”
游格格拿起杯子,杯子里的茶水还是热的,但入口却口感沁凉。
苏澈深呼吸一次后继续说道:“所以……不管是那个期待着大家都能有美好结局的你,还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你,你们都是这场雪崩的开端,但这场雪崩却并非因你我而起……所以大可不必内疚,因为解决不了什么实际的问题。”
在这一点上,苏澈的看法确实和游格格有一定的差别。
苏澈关注的是现实的问题,可游格格却还是保留了一些人性的情感气息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苏澈突然感叹了一句,跟着说道:“你现在忧心的是没有可靠可用的人是吗?”
游格格看了苏澈一眼后却盯着杯中茶水道:“其实我来之前没有想好今天要说什么……只觉得天下大乱,没有安生的去处……所以就想来你这避一避,顺便和你聊聊。”
苏澈微微一笑:“话是这么说,但要我看,你这个人看似随性随缘,却是极有主见和想法的人,你之所以不给自己一个预先的准备,无外乎是不想让自己的想法受到约束……但就在刚才,你好像已经想到了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了。”
游格格诧异道:“有吗?”
苏澈没有再说下去。
游格格起身来到客厅那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寒风凛冽,脚下就是冰封的大西洋。
远眺黑暗的彼方,在遥远的欧洲战场上,此时此刻,又有多少人在挣扎求存,那被点燃的“烽火”又是否可以给这黯淡无光的世界送去一缕希望的光呢?
文明。
凋零……
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需要思考的问题。
过去,游格格想的是如何实现人类共有财富的平等,这不仅包括金钱,还有智慧,以及各种资源。那时候的游格格不相信人类进化了这么多年,在行为本质上与老鼠无异。
可现实狠狠抽打了游格格的脸。
她才明白,她真正要做的是给这个世界争取更多的时间,然后让世界自主的去吸收智慧的养分。
无奈,现实宇宙是非常残酷的。
“帮我召集一个团队。”游格格转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