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没心没肺

接下来的这几天,苏宛过的前所未有的平静。

楚之晏依然每天都来,为她施针治疗的同时,也将福兴楼钱东家的最新讯息带给她。

乞丐小三儿“死”了,乞丐们闹得很厉害。又是裴御亲自让人督促县令查办此案。柳城县令没背景没靠山,兢兢业业熬了十几年才升到这个位置,平日里就算贪也不敢大贪,为人不算正直,却也因在官场摸爬打滚许多年而练就了一身保命功夫。福兴楼钱耀礼身后有人,是他得罪不起的,平时对他又多有孝敬,因此对于钱耀礼来柳城开酒楼并挤兑的本地酒楼几乎生存不下去的事情他虽然有所耳闻,却也乐的装聋作哑,卖对方一个人情。

然而裴御插手了,一个是天子近臣,一个是有所依仗但却鞭长莫及的福兴楼东家。孰轻孰重,县令大人自然一目了然。

因此,才刚收监的钱耀礼就被拉出来过堂。一开始他还仗着自己有靠山,在公堂之上大声嚷嚷他的不服,被县令下令杖责。几棍子下去,钱耀礼就受不住刑,哀哀告饶,说他愿意赔死者银子。但是乞丐们不服啊,是要赔,但得拿钱耀礼的命来赔。

带了裴御名帖上门找县令的随从只淡淡的对县令大人说了一句话,裴大人听说县令大人向来大公无私秉公守法。

县令若还不明白裴御欲要严惩钱耀礼的态度,也就枉费他人精的自封了。

因此,钱耀礼每天被拉出来过堂审问,每次都要切身体会不同的刑罚,这人本就不是什么坚毅的性子,受不住罚便什么都往外交代了,什么强抢清白人家的姑娘做妾啦,什么霸占乡邻土地啦,什么放高利贷逼得人家破人亡啦……

大大小小数十宗罪下来,县令判了没收家产流放漠北。终生不得出。漠北那样的不毛苦寒之地。是个正常人听了都要晕过去。钱耀礼不负众望的果然晕了过去,但这也不能改变他的命运。听说过几日就要押着人上路了。

“你要不要见他最后一面。”楚之晏睨着苏宛笑吟吟的问。

苏宛挑眉:“我为什么要见他?”

“你不想去到他面前耀武扬威一番?”

苏宛不雅的翻了个白眼:“我可没有那个爱好。”

楚之晏笑眯眯的瞧着她,用一种类似于欣赏的眼光,“换了是我,我一定会前去欣赏一番仇人的狼狈之态,顺便羞辱一番,又出气又解恨。”

楚之晏为什么没事就爱来苏宛家找她闲磕牙消磨时光,因为苏宛是他所见过的最真实、最率性直接的女子,没有之一。见多了矫揉造作、城府深沉的女子,尤其如今厚着脸皮住进他地盘赶都赶不走的那一位,楚之晏就觉得苏宛这样的性子格外难得与珍贵。

“倒不是我心肠软,见不得他悲惨的样子,只是觉得没必要浪费时间。他威胁过我的生命,我还回去了,两相扯平,痛打落水狗什么的。又有什么意思。”苏宛想了想,问他:“听说他背后有靠山?”

“放心,他的靠山再大,也大不过裴大人去。”楚之晏不甚在意的挥挥手,“此时此刻最想要他命的,说不定就是他的靠山了,天子近臣是很好告状的嘛。”

苏宛舒了口气,“那就好。”

“你是担心他的靠山打击报复你,还是担心裴御管了这件事会给他招来麻烦?”

“我既然决定将裴大人拖下水来管这件事,就不会有任何心理上的负担。”何况这人就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将她的小诺抢走,她会担心他?真要是有什么,也是不忿他竟然管了闲事会屁事没有!

“人家好歹救过你的命,现在又出手帮你解决了危险人物,你就丝毫不内疚?”楚之晏仿佛对探究她的心理十分感兴趣。

苏宛嗤道:“内疚是什么?多少钱一斤?可以吃吗?”

楚之晏笑着骂她:“没心没肺。”

“你可说错了。”苏宛不认,笑嘻嘻地道:“若换了旁人,我定然要内疚的。”

她自卖自夸道:“我可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正喝水的楚之晏毫不迟疑的喷了,顾不得喘匀气就笑不可支的追问道:“你说什么?好姑娘?你哪里来的自信敢这么说?”

“我的好岂是你这样眼拙的人看得出来的?”苏宛故作高傲的抬起下巴,气势很足的睨着楚之晏,又惹得神医大人乐了好半天。

两人正打趣着,就见醉墨满头大汗的跑了来,“少爷,城东徐家人来求诊,请你去他家里一趟。”

“什么情况?”楚之晏一见醉墨的样子,就知道患者情况十分紧急,虽然他各种不靠谱,但他到底是医者,治病救人总是排在第一位的。

“是徐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惊了胎,说是已经见红,怕是要早产。徐老爷担心夫人的情况,请你过去坐镇呢。”醉墨快言快语的说着,他手上提着楚之晏出诊时必带的小药箱,这样就避免了楚之晏还要再回四方街而耽误了时间。

“我听他的意思,仿佛徐夫人的情况很不好。”

楚之晏脚步匆匆已经走到了门口:“徐夫人年事已高,怀孕本就危险,早前坐胎不稳,就伤了根本,我不是嘱咐过,一定要安心静养,方能顺利生产。怎么搞的,姓徐的将我的话当做了耳旁风不成?”

他脸色十分难看,不像是对待一般的病患。苏宛想了想,紧走几步跟上他:“我也去,帮你打打下手吧。”

反正今儿不用去酒楼,小诺也跑到他第二个家周家去了,她本来打算这一天都用来招待楚之晏的,是以该做的家务也全都做完了,这会子闲着也无趣,不如跟他过去瞧瞧。

楚之晏脚步微顿,“你去干什么,妇人生子,污秽的紧,许多人都怕沾了晦气,你倒不怕?”

“不怕。”苏宛笑笑道,“生孩子对我来说是件大喜事,我跟着去,说不定还能沾沾喜气呢。”

有人认为产房之地,污秽血腥,是不吉利的,苏宛却不觉得。迎接一个小生命到来的地方,怎么会是污秽不详?

楚之晏打量她神色,见她一脸认真,并非敷衍,这才点头:“那就一道去吧。”

坐上了马车,车夫长鞭一甩,催动马车急急往城南而去。

“这位徐夫人情况很不乐观吗?”苏宛见他眉头皱的几乎要打结,忍不住询问道。

“徐夫人今年已是三十八了,好不容易才怀上这一胎,这个孩子对他们夫妻两个来说,是很重要的。”楚之晏将徐家的基本情况一说,苏宛亦是感慨万千。

原来这徐老爷与徐夫人乃是大善之人,并非是徒有虚名,是真正的乐善好施。他们夫妻两人仅在柳城就开了两家善婴堂,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或者因身患重病但家长无力医治而送过去的孩子,不但供给他们吃穿,请大夫为他们治病,大一些的孩子,还送他们上学堂念书识字,更大些的,根据他们各自所长,安排工作前途。非是为了博取好名声,而是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做着善事。

徐老爷乃是庶出,刚满十五就被嫡母赶出来自立门户,他是个经商奇才,短短几年积累了不少身家。他的妻子在他尚且贫寒之时下嫁给他,两人恩爱甚笃,但唯一的遗憾却是这么多年了膝下一直空虚。徐夫人身子骨没问题,但就是试过无数法子,喝了许多汤药,肚皮始终没个动静,最后绝望了,想为丈夫纳几房年轻漂亮的姨娘,好歹能为丈夫开枝散叶。但对妻子情深意重的徐老爷却坚持不肯,宁愿后继无人也不肯辜负结发妻子,令她伤心难过。

楚之晏听闻这件事后,敬佩这夫妻二人,竟头一回主动找上患者家门,一通检查下来,发现有问题的不是徐夫人,而是徐老爷。原来那徐老爷的嫡母见他被赶出去后,反而挣得这样大的家产很是眼红,暗地里指使人给徐老爷用了绝育之药,只等两人生不出孩子,最后无可奈何的过继她的亲孙子来继承那偌大的家业,真可谓是坏透了良心。

楚之晏替他诊治后,几服药下去,没过多久,已经绝望的徐夫人以三十八岁高龄艰难的怀上了盼望已久的孩子。

因她到底年纪大了,怀胎之后险象环生,都是楚之晏力挽狂澜,将胎儿顺利的保到了现在,还以为能平平安安直到生产,谁知道中途却出了这样的岔子。

楚之晏很生气,掀了车帘问外头徐家前来报信的小厮:“徐夫人怎么会惊胎?”

小厮亦是一脸难过愁苦之色,“今日老爷见天气好,想着先生您说过怀胎后期可以出门走动走动,刚好夫人想堂里的孩子们了,老爷便想陪着夫人去看他们,哪晓得上马车时闪了下腰,当时就见红了。唉,可把我们老爷急的不行,都哭了呢。”

徐家两夫妻对下亦是明理宽和的,因此下人们对待他们是发自内心的爱戴与尊重。

楚之晏又急又气:“我只说在园子里适当走动,谁准她出门了。你们老爷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厮苦着一张脸,“先生,您别怪我们老爷了,老爷他都快自责死了。要是夫人和小主子有个什么万一,那是生生的要了我们老爷的命啊。先生您医术高明,一定要救救我们夫人和小主子啊。奴才,奴才这就去寺里为先生点一盏长明灯祈福……”

要不是正在跟车,这小厮说不定就给楚之晏跪下了。

苏宛瞧着小厮满脸眼泪的模样,也不由得敬佩起徐家夫妻两人的为人来。

半柱香之后,他们到了城南徐家。

小厮也顾不得避讳什么,下了车领着人直接进了内院。一路匆匆到产房,楚之晏绷着脸不说话,路上来来去去的下人们虽是神色惶恐却还是井然有序,苏宛顾不上打量,因为她几乎要迈步小跑才能跟上楚之晏。

刚到产房门口,就见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正焦急地在门口走来走去,他两手互掐着,苏宛看过去,那虎口位置,都已经被他自己掐出好几道血痕了,而他却一无所觉,满头大汗的频频往门窗紧闭的屋里看去。

听到脚步声,他忙转过头来看,见到楚之晏时,他的眼睛骤然亮了,疾步上前抓住楚之晏的手,颤声哀求道:“先生,求求您救救雅雯和孩子啊!”

恰逢此时,屋里传出一声嘶哑的凄厉的痛叫,那徐老爷到底没忍住,两行热泪哗哗的流了下来。

苏宛看的感叹不已,一个女人能得丈夫如此对待,如何不叫人羡慕眼红?

楚之晏拨开他的手,一张美似芙蓉的脸阴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冷冷盯视徐老爷:“进去多久了?”

“快两个时辰。”徐老爷哽咽着道,“稳婆说胎位不正,胎儿过大,说,说弄不好会……会一尸两命。”

楚之晏往产房走去,“开门,我要进去。”

除了苏宛,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正啼哭的像个孩子的徐老爷。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吩咐人将门打开,“在屋里支个屏风,别冲撞了先生。”

苏宛从这些人的神色上不难判断出,男人进产房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即便这男人还是个大夫。

可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徐老爷不过愣了一下就同意了,可想而知,在他心里,什么礼数礼教,规矩原则统统都比不上屋里头那个正拼命给他生孩子的女人。

尽管苏宛对男人不抱希望与幻想,但看到徐老爷的表现,她还是默默地羡慕了又羡慕。

“支什么屏风,别费事了。”楚之晏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屋子。

苏宛不好进去,她穿着男装,到底也是个男人,自然不好跟进去。

没多久,楚之晏开门走出来,盯着徐老爷紧张的眼睛,清晰而郑重的说道:“徐夫人出血十分严重,且已破水,再不赶紧将孩子生下来,大人小孩都没有活命的希望。”

徐老爷双腿一软,啪的一下就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哀求道:“求先生救救雅雯和孩子!”

“也不是不能救。”楚之晏让人将他搀起来,“现今唯有一途能救你的妻子和孩子。”

“先生快请说,不管是什么法子,只要能救他们……”

苏宛也紧张的看着楚之晏,替屋里的徐夫人和未出世的孩子捏了一把汗。

楚之晏的嘴里吐出四个字来:“剖腹取子!”

“啊!”屋内外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声。

包括苏宛。虽然她知道所谓的剖腹取子就是剖腹产,在她从前的世界,是一项可以说是很简单的手术。可再简单,也必须要有高端精密的各种机器、麻醉以及主刀医生助手医生等等做支持才能完成一台手术。

而从这个医学并不发达,且人们一听剖腹取子都不可思议到近乎惊恐的表情来看,这件事进行的定然不会很顺利。

“……先生的意思,是要剖开我妻子的肚子?”徐老爷吓得说话都结巴了,这要剖开了肚子,人还能活吗?“那我的妻子岂不是……”

“你信我,你妻子就不会死!”楚之晏坚定而自信的看着惊惶无措的徐老爷。

苏宛默默地站在一旁,这个方向看到的楚之晏,他的侧脸犹如雕塑的剪影,在阳光下有一种不真实的美感。

他说这话时,音量并不大,却清清楚楚,让这沉着低缓的音调带上了某种魔力。他的表情认真而凝重,眼底是坚定的不容人置疑的光芒。

这样的楚之晏,让人不自觉的信服。与平日插诨打科的样子相去甚远,让人觉得安稳可靠。

徐老爷还在犹豫,一个稳婆从屋里跑了出来,“徐老爷,夫人昏过去了,这可怎么办啊。”

楚之晏扬眉,眸光近乎凶狠的盯着徐老爷。

徐老爷一顿,红着眼猛地一咬牙,“好,就听先生的,剖,剖腹取子。先生,需要我做什么您尽管说!”

苏宛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紧张的都忘记了呼吸。

万一这徐老爷是个顽固不灵的,万一他不肯同意剖腹取子……幸好他比苏宛想象中更信任楚之晏。

楚之晏从容的交代下去,“醉墨,回去把我那个箱子拎过来,要快。徐老爷,你让人立刻给我备下烈酒与干净棉布……小苏,你进来帮我。”

被点到名的苏宛愣了下,才走过去。

屋里光稳婆就有四个,楚之晏将她们全都赶了出去。

苏宛进去第一眼看见的是产妇高高隆起的肚子,然后才是她微弱呼吸下几乎看不真切的胸膛起伏,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双目紧闭,脸色惨白。

楚之晏翻了翻她的眼皮,不知道按了哪个穴位,就听徐夫人轻轻地呻吟一声,眼皮颤动,而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楚之晏这才吩咐苏宛道:“给她含片参片,让她喝点水。”

苏宛忙叫人送了参片进来,又扶起徐夫人喂她喝了点水,徐夫人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眼睫上挂满了细碎的水珠,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看见苏宛,她似乎吓了一跳,苏宛忙对她挤出个笑,担心她心里会有所不适,一咬牙就用了女声柔声安抚:“徐夫人,你不要怕,有楚神医在,你和你孩子都不会有事的。”

徐夫人苍白脸上的惊讶被感激取代,疲惫的嗓音很是沙哑,“多谢姑娘。先生也在?”

楚神医转过来:“我在。”

徐夫人面上的感激更甚,她似乎松了口气:“有先生在,我就放心了。”

“你不宜说太多话,闭上眼歇一会。”楚之晏淡淡道,他明明很淡的嗓音里却充满了关切与安抚。

徐夫人信赖的闭上眼睛休息。

不一会,烈酒,热水,棉布都送了进来,醉墨快马加鞭赶回楚宅取来了楚之晏另一只药箱。苏宛接过药箱,将门从里面掩上。

楚之晏已经将袖口扎紧束好,正将双手浸泡在烈酒里,见到苏宛进来,指挥道:“把箱子打开,里面的刀具先放热水,再放酒里。银针取出来摆好,还有一小卷羊肠线……”

原还有些手忙脚乱的苏宛听着楚之晏平稳的声调,深吸一口气,慢慢冷静下来。

清洁皮肤,烈酒消毒,针灸麻醉,开膛破肚……楚之晏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苏宛一个恍惚,就听见门外稳婆的不服气的声音。

“徐老爷,不是老身杞人忧天,神医名气是大,可这是生孩子,神医一个男人家,如何懂得这里面的门门道道。”

“就是,剖腹取子,把人都剖开了,这还能活命吗?”

“徐老爷,你如此轻易的将夫人的命交出去,这要是有个万一,你后悔可都来不及了……”

苏宛看着楚之晏认真的侧脸,外头的声音,仿佛一句也没入他的耳。

半个时辰后,那扇紧闭的房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打开。叉吐布巴。

苏宛手臂僵硬的抱着个小襁褓走出来,襁褓里的孩子发出微弱的哭声。

站成雕塑的徐老爷还没回过神来。

苏宛对他笑了笑:“徐老爷,夫人生下一名小少爷。因为早产的关系,孩子有些不足之症。不过你放心,有楚神医在,孩子不会有事的。”

徐老爷一动,险些栽倒在地,一旁的婆子忙扶了一把。

徐老爷推开婆子的手,踉跄着奔过来,却没往苏宛手里的襁褓看上一眼,只满目焦急地问:“雅雯……雅雯她怎么样了?”

苏宛发自内心的笑了,她将襁褓往徐老爷跟前一递:“徐老爷放心,夫人也不会有事的。孩子饿了,你找好乳娘了吗?”

一旁的婆子立刻眉开眼笑的回道:“乳娘是早就备好的,公子将小少爷给我吧。”

她正要伸手去接,徐老爷却伸出了颤抖的双手,含泪低声道:“让我看看。”

苏宛忙将孩子递给他,悄悄地松了口气——她从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软软的那么一丁点,实在很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孩子或者摔了孩子。

院中立刻响起了一声接一声的恭喜和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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