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风亦寒,大雪纷飞,何宅内外寂静无声,只有大门外悬挂的灯笼发出微弱的烛光。从何宅的后门忽然闪出一道矮小纤细的黑色身影。那道身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快速穿行,最后停在了汾阳王府的右边侧门。屈指有节奏的敲了敲木门,门“吱”的一声打开,门房探头出来查看,黑衣人从衣袖之中拿出了一块精致的银牌晃了晃,门房见了,立即放她进去。
王府书房内,雕花铜炉内银丝炭烧得通红,屋内暖洋洋的,身穿丁香色绣银莲纹圆领锦袍的言庭羲正和齐先生在对弈。
黑衣人站在门外道:“十七求见将军。”
“进来。”言庭羲将手中的棋子抛进棋盒。
黑衣人走进书房,行礼道:“十七见过将军,见过齐先生。”
“你大晚上的赶过来,有什么事?”齐先生开口问道。
“十七在小姐身边已有三个多月,有些事情,十七觉得应该当面禀报给将军和先生听。”
言庭羲眸光微沉,道:“你说。”
“这三月来十七一直陪在小姐身边,小姐每天辰时起床洗梳……”十七把何轻语每天的起居说了一遍,尤其是近三四天的事情,更是详细说明。
“十七,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想说什么?”齐先生皱眉道。
“十七觉得小姐身世清白,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十七跪在言庭羲面前,“十七斗胆,恳请将军不要再怀疑小姐,小姐她真是个好人。”
“十七,这件事情将军自有主张,你休要多言,还不快退下。”齐先生厉声道。
十七露出黑布外的双眼微黯,头挨在地上,恳求道:“将军,十七实在无法面对小姐,看到小姐清澈纯净的眼睛,十七就心中有愧,请将军不要再让十七去监视小姐,十七甘愿领罚。”
齐先生脸色一变,“十七,你……”
“齐先生,十七说的没错。”言庭羲打断齐先生的话,“我早已知道何轻语不是东瀛的死士,是我无法对两年前的刺杀释怀,才会盯着她不放,多次试探她的。”
齐先生微愕,他没想到言庭羲会坦然承认当年的事,皱眉道:“同样是十岁,同样是官宦之女,同样身世清白,同样会说东瀛话,何轻语和周怜香实在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将军无须自责。”
言庭羲伸手按住胸口,“这一刀足足让我躺了一个月,它时刻提醒我不要小看任何人,就算对方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她手中的刀也能要人的命。”
“谢谢将军教诲,十七知错。”十七磕头道。
言庭羲满意地点头,道:“齐先生,安排十七回来。”
“谢谢将军,谢谢齐先生,十七告退。”十七起身退出了书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十七到底还是太小了些,我不该让她这么早出来执行任务的。”齐先生摇头叹道。
“她是个聪明孩子,经此一事,下次她不会再心软。”言庭羲捏起一枚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先生,这一局,你要输了。”
“那可未必。”齐先生低头看棋盘,暂时把对十七的担忧放在了一边。屋外,大雪纷飞,很快就掩去那一串浅浅的脚印,没留下一丝痕迹。
何旭然的辞呈已递上去六天,汉英宗却一直没召见他。何旭然也不心急,婉拒了过府拜访的各位官员,每天在府中看书练字,安逸度日。
这一天,闲极无聊的何轻语泡茶品茗,忽然想起在现代曾在茶叶里放甜酒的往事,便依照记忆里的方法泡了一壶,喝了一杯,味道还不错,便想让何旭然也尝尝,配了碟云片糕,就兴冲冲去找何旭然。
走到书房外,听到屋里有交谈的声音,何轻语小声问守在门外的小子,“是谁在跟老爷说话?”
“回小姐的话,是三皇子来拜访老爷。”那小子恭敬答道。
三皇子陈熠,何轻语眉尖微蹙,他来干什么?眸光一转,转身回房。茶和糕点刚喝完,何旭然走进来,笑问道:“语儿,刚找爹爹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语儿泡了壶好茶想请爹爹尝尝,不过现在已经全被语儿喝光了,爹爹要喝,只能等明天了。”何轻语笑着打了个饱嗝,酒意上涌,小脸绯红,娇憨的小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何旭然挥了挥手,待房内的婢女们行礼退下,轻描淡写地问道:“语儿愿意进宫吗?”
这句问话,让何轻语酒意消散,脸上的绯红尽褪,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声音颤抖地问道:“爹爹要送语儿进宫?”
“三皇子刚刚来拜访,他流露出想立你为妃的意思。”何旭然看着何轻语,“他是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之一,若是他问鼎成功,你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爹爹想让语儿成为皇后?”何轻语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握拳,长长的指甲陷入掌心,却不觉得痛,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寒。
“语儿想成为皇后吗?”何旭然反问道。
“不想,语儿不想去那个不得见人的鬼地方。”何轻语激动地嚷道。一入宫门深似海,那些富贵风光全过眼云烟。
何旭然笑了,眼中满是欣慰,“好闺女,没有让爹爹失望。”
“爹爹你……”何轻语恍然大悟,不依地跺脚道:“坏爹爹,故意吓语儿。”
“爹爹没吓你,三皇子真的有这个意思,不过爹爹装糊涂没答应他。”语气顿了顿,“但是我看他不是一个肯轻易罢手的人,要想个好法子,让他断了这个念头才好。”
何轻语看了看被指甲掐出血痕的掌心,道:“就说我已经许人了,他总不能抢亲吧。”
何旭然白了他一眼,嗔怪地骂道:“没羞的丫头,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何轻语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谄媚地笑道:“爹爹肯定有好法子,快告诉语儿吧!”
何旭然摸着胡子,故作神秘的道:“山人自有妙计。”
“是什么妙计?”何轻语双手托着腮,洗耳恭听。
何旭然伸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头一仰,一边向外走去,一边道:“不告诉你!”
“爹爹最讨厌了,就喜欢卖关子。”何轻语不满地嚷道。
何旭然的笑声在屋外响起,何轻语知道何旭然说不告诉你,她再怎么撒娇也是问不出来的,虽心有不甘,却也知道何旭然是不想让她担忧,顺他之意,没有去问,唤婢女进来帮她上药。
第二天是腊月初八腊八节,清晨,雪霁天晴,微光照映在窗棂上,何轻语起床梳洗,采薇带着添香和绮儿在伺候她,听到外面小丫鬟叽里呱啦的声音,何轻语笑问道:“她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缃儿说要腌腊八蒜吃,那几个小的就跟着她一起闹腾。”因不用出门,采薇给何轻语挽了个小巧的偏髻,用以红绳系着,发间点缀几朵嫩黄色的腊梅花,两颊侧垂着秀发编成数个小辫,用红绳系着,多出来的红绳结成小花,嫩黄粉红相映,衬得何轻语更加的粉红玉琢。
腊八蒜何轻语吃过,怎么腌却不知道,便有些好奇,穿上粉红绣牡丹的风毛圆领棉袍,接过添香递过来的铜质小手炉,笑道:“我们也去瞧瞧。”
一行人走进院子的小厨房里,子衿和几个小的在剥着蒜皮,缃儿在一旁挑米醋,拿着小银匙舀碗里的米醋在尝。看见何轻语进来,绿穗上前笑问道:“小姐可是饿了?奴婢拿燕窝盏给小姐吃。”
“我还不饿,我是来看你们怎么做腊八蒜的。”何轻语笑道。
缃儿搬来凳子,请何轻语坐下,笑道:“紫皮的新蒜腌腊八蒜好吃又好看。”说着从蒜堆里扒拉着选出一枚来,给何轻语看。
“没什么特别的呀?”何轻语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缃儿笑,把外皮剥开,露出紫色的外皮,“这样的紫皮蒜,腌出来后是翠绿的,蒜瓣都是透亮的,嚼起来格外的脆。”
“我只吃过白色的,没吃过翠绿的,到时候要好好尝尝。”何轻语笑道。
“小姐闻闻这个醋。”缃儿把醋端了过来,“是不是与别的醋有什么不一样的?”
何轻语凑近闻了闻,笑道:“这味道似乎跟平常吃的醋不太一样。”
“腌腊八蒜看着很简单,可是要想腌得好看,可不容易,这醋是用今年的新稻米制出来的,酸里带着甜味,腌出来的腊八蒜要比用老陈醋腌出来的好吃些。”
“缃儿知道的还真多呀。”采薇笑道。
缃儿脸微红,道:“我在乡下的时候,看我娘腌过几回就学会了。”
子衿她们选好蒜,剥了皮,盛放在干净的竹筐内,用水洗了一下,放在灶上阴干。何轻语回房用过早膳后,又过来接着看。
见何轻语来了,缃儿拿出准备好的腌菜瓦坛,把糖抹在坛底,接着放下蒜瓣,一个一个放好,摆平,拿起米醋沿着坛口缓缓的倒进去。
“这醋只要没过蒜就可以了。”缃儿伸手去试了试,用小碗把坛口罩上,放了一些坛沿水,把坛子放在阴冷的角落,“小姐,再等十天就可以吃了。”
“我也来试试。”何轻语挽起袖子,跃跃欲试。
缃儿笑着把一个小坛子放到她面前,子衿端来竹筐,何轻语小心翼翼地把蒜瓣一个一个地放进去,摆平。
小厨房内主仆几个正玩得开心,李嬷嬷走了进来,行礼道:“小姐,送去给醇亲王府和老太太那边的腊八粥都准备好了,是不是现在就送过去?”
“现在就送过去吧!让他们路上小心些。”何轻语一边往坛子里倒米醋,一边应道。
“是。”李嬷嬷转身出门,不料被迎面跑来的人撞得一个踉跄,“啪”的一声,摔倒在地,“哎哟,瞎了你眼,朝哪里跑?”
何轻语等人听到骂声,都走了出来。子衿几个见状忙上前扶起了李嬷嬷,撞到李嬷嬷的是何轻语派出去伺候沈燕如的丫鬟夏兰,见她慌里慌张的样子,何轻语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姐,赵老太太要去找……赵公子,沈先生拦不住,只好把实情告诉了她,她不信,说沈先生诅咒她儿子,拿拐杖追着沈先生打。”
一听这话,何轻语提起裙就往外跑。
“小姐,你慢些,你慢些,仔细脚下雪滑。”急得丫鬟们在后面直叫。
一进院子,就听到赵母怒吼的声音。何轻语冲进房间,就看见沈燕如满脸是血地跪在房中,白色的衣襟上也满是血迹,扭头对跟进来的丫鬟道:“快去请大夫。”
采薇转身出去找人。
何轻语跑到沈燕如面前,用丝帕按住她还在出血的伤口,扭头对着还在破口大骂的赵母吼道:“闭嘴!”
赵母一惊,声音嘎然而止。
“先生快起来。”何轻语把沈燕如扶到椅子上坐下。
“这是我赵家的家务事,与你有什么相关,你马上给我出去。”赵母回过神来,举起拐杖就要赶何轻语。
绮儿见状,冲上前去伸用接住了拐杖,使了个巧劲,把拐杖夺走。赵母没了拐杖的支撑,向前冲了几步,险些摔倒。
“绮儿,你怎么样?打到你了没有?”何轻语忙问道。
“小姐,奴婢没事。”绮儿浅浅一笑。
何轻语瞪着赵母,道:“老太太,请你搞清楚,这里是何家,要出去的是你。”
“婆婆打媳妇天经地义,要你多管闲事。”赵母生气地道。
何轻语冷笑一声,懒得跟她啰嗦,“来人,把她给我丢出去。”
“不要,语儿。”沈燕如出言阻止。
“老太太,我给先生面子,暂且留你在这里住下。你要是再敢动手打先生,我就立刻把你丢出去,这外面冰天雪地的肯定冻死你。”何轻语出言恐吓赵母。
赵母一向欺软怕硬,被何轻语一吓,就不敢再说话,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地道:“你们都不是人,你们欺负老太婆,等我家仁儿回来,我要他打你们的板子,狠狠地打,把你们全都打死。”
何轻语皱皱眉,没去理会她的胡话。一会大夫请到,何轻语进到内室回避,又让婢女把赵母架去了隔壁房间。沈燕如的伤看着吓人,好在并不算太严重,上了药,便止住了血。
“先生,她打你的时候,你怎么不避开?”看着沈燕如额头上那一圈布带,何轻语心疼地道。
沈燕如拉过她的小手,轻轻地拍了拍,道:“别担心,我没事。”
“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没事。”何轻语撅着嘴,不满地道,“那个老太太下手也太狠了。”
沈燕如不愿去抱怨老年丧子的赵母,岔开话题道:“语儿,你能不能帮我找间小院?”
何轻语一怔,“找小院做什么?你在这里住着不好吗?”
“语儿,不是不好,而是……”沈燕如偏开头,“语儿,帮我找间小院吧!”
何轻语倏地明了,寡妇门前是非多,而且就快过年,她是丧家,要避忌一些,不方便在何家暂居,轻叹道:“不用单独找院子,你就带着赵老太太去小面馆住,那里还有两间空房,再说有青稞和蓝秣在那边照顾你,我也放心。”
“谢谢你语儿。”沈燕如轻声道谢。
“先生,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沈燕如走到梳妆台前,取下头上的碧玉钗,打开首饰盒,拿出一朵白色的绢花,别在发间,为赵智仁带孝。
何轻语看着那白花,脸色微黯,沈燕如二十多岁就守寡,这日子要怎么熬下去啊?
沈燕如起身,眼前发黑,晃了晃,险些跌倒。何轻语忙上前扶她坐下,转身时宽大的衣袖带翻了梳妆台上的一盒胭脂,粉红色的胭脂散满一地,空气里弥漫起淡淡的桃花香。
沈燕如看到那盒胭脂,眼中一亮,一把抓住何轻语的手,道:“语儿,你有没有兴趣开个胭脂店?”
“啊?”何轻语没反应过来。
“我听芷婷说,你开了好几家店,你有没有兴趣再开一家胭脂店?语儿,我做的胭脂比那些胭脂铺的胭脂都好,一定能帮你挣钱的。”沈燕如急切地道。
何轻语略一沉吟,道:“是个好主意,我这就让何管家帮我去找店铺。”
“谢谢你语儿。”沈燕如欣喜不已,刚才她还在为搬出去无法维生感到心焦,想不到现在就有了挣钱的门路。
“是先生帮我想到了一个挣钱的生意,该说谢谢的是我。”何轻语笑道。
师生俩又商量了一下,何轻语就去找何方找店铺。采薇怕赵母再行凶,安排了几个粗使婆子守着她。赵母嘴上虽然骂骂咧咧的,心里却明白,儿子已死,她以后要依附沈燕如生活,对沈燕如虽没什么好脸色,却不敢再动手打她。
黄昏时,停了一天的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荡而下,凛冽的北风在屋外呜呜做响,卷起片片雪花,满天飞舞,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割得人脸上身上生疼。
沈燕如隔窗望去,轻叹道:“园林萧索,亭台寂静,万木皆冻凋伤……”
“先生何苦做悲词,这四季轮回,本是寻常之事,冬去春来,自然万物复苏。”何轻语打断她的话,劝道。
沈燕如勉力一笑,道:“时辰不早,我不扰你休息,先过去了。”
何轻语默默点了点头,打发婢女送沈燕如回房,看着她瘦弱的身影在风雪中更显伶仃,长叹一声。
帘起风入,房里白玉瓷瓶中供着的两枝红梅,被寒风一吹,片片凋零,花瓣落在冷冷地地上,枝上只余嫩黄的花蕊,清香一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