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万历八年的五月二十七日,北京城直通午门的道路上军民官吏皆被赶向路旁,在懵懂中看着史无前例的怪物穿过天街。
许多军民百姓见过火德星君,但那是专用于皇帝的小坐骑,看上去与一个人差不多大,发出的声音也更加温和,看上去除了名号之外并不会让人与神明联系到一起,倒像个被固定在三轮板车上无可奈何的生气小老头。
可这具显然不同,人们不能把它和陛下的小坐骑联系到一起。
叫卖声、呼喊声,全部被隐匿在改造过巨大的火德星君乙型喷出的白烟里,躯体中零件交互发出金石之音蕴含的力量令每个人不安地捂住口鼻。
它庞大、它沉重,有着与跨坐马上的缇骑差不多的高度,拖拽另一座同样庞大但未装外壳的蒸汽机行进在天街上,每走一步都将巨轮下的条石压出不堪重负的叫声。
由于适应外壳奇怪的设计,它口鼻映着红光,时不时喷出大量白气,令其后驾驭的徐光启被隐匿在云雾中好似仙人。
徐光启并不像道旁百姓看上去那么仙气飘飘,这种怪异的设计令他诟病不已,也是他狼狈的源泉。
蒸汽很烫,即使是朝前喷。
前进的火德星君依然会把他带进还未完全降温的蒸汽中,如果不是火德星君在前面挡着,他的脸恐怕就被烫坏了。即便如此作为御者的他还是要扬起袖子遮挡口鼻,这样的气息令他呼吸困难。
而且,他是御者。
随火德星君型号变化,越大的型号操控起来越困难,承载重量的镂空铁轮会被行进途中碰到任何东西改变方向,可视线又被遮挡,给他带来极大困扰。
也多亏了缓慢的速度与锦衣卫净空街市,这才让徐光启能将这台近四千余斤、拖拽三千余斤的火德星君有惊无险的开至午门。
这一路,所有人都很辛苦,锦衣卫的马也很辛苦……他们就算日常训练都没有走这么慢过,到最后二里路甚至连马儿都不耐烦了,无法再维持稳定阵形,拒绝接受来自前方腰鼓宦官的鼓点,几匹马迈着大步子往前走。
远远地,终于能看到天街尽头等在那的一大群人。
一直跟在蒸汽机车旁亦步亦趋的周思敬着一路上一直不停地擦汗,他倒和徐光启不一样,徐光启与车上添煤加水的两名工人是热的,而他是吓的。
这一路他们走了很久很久,甚至都走饿了,沿途来了四拨人看他们走到哪了。
第一个来的是宦官,说李太后在城门楼上看了看,回宫了。
第二个来的是工部的,说工部尚书曾省吾等累了,上燕翅楼歇息。
第三个来的是内阁的,说张阁老回内阁整理政务了,催促他们快点。
第四个来的还是宦官,说冯督公有吩咐,让这大车慢点儿,别惊吓到皇帝。
北京城里真正的大人物,都在午门下等着呢。
周思敬这个没太多官场经验的小人物,哪儿能不为此感到担惊受怕……也只要到这会儿他才知道,不是有人怪罪蒸汽局撞坏了城墙。
你说这好端端的派北镇抚司过来干嘛?北镇抚司不就是管拿人的么,天下第一台火德星君现在还在诏狱里待着,当年就是被北镇抚司押走的。
被人簇拥的万历皇帝就立在午门上。
除了上午在宫内披戎甲挎腰刀斜执鸟铳在胸前跑了两刻、下午去东宫读了两个时辰的书,其他时间都一直在午门上。
哪怕饿了、困了,他就站在这,因为他固执地认为第一台能够投入实际使用的火德星君从京城外走到紫禁城午门下,不管等多久,他也还是应该亲眼看见的。
只是时间击垮了他的热情。
在日暮西山,长街上的灯笼被一一点起,宽阔的天街只剩一片漆黑,才终于忍不住让冯保派人去看看火德星君走到哪儿了。
皇帝留下的话是,要是还远,就明早再过来看,要是不远了,就让他们慢点走,走了一天很辛苦。
其实万历是有点生气的……你都从蒸汽局出去撞到右安门,那多少都能走一里路,可怎么走了三个时辰还没走到这儿来?这是有多慢啊!
确实很慢,在徐光启驾驭着火德星君通过午门下一条并不存在的线时,立在旁边的武宦官跨上战马快速朝金水桥奔走而去,高呼道:“陛下,四个时辰三刻,二十四里!”
城门楼上的万历打的哈欠才到一半便强行闭嘴,止住这种正常的生理冲动,他皱着眉头快步走的,速度快到后面的生着小短腿儿的潞王与蒙古小王子都撵不上,便蹬蹬蹬地走下城门楼。
边走嘴上还边念叨:“一个时辰还不到,还不到六里,太慢了!”
无需皇帝多言,由大汉将军组成的御前侍卫已在午门下拉开警戒。
其实皇帝已经不喜欢御前侍卫以这种旧制装束示人,他更喜欢锦衣卫披挂胸甲与臂缚的麒麟服,尤其要在手上提一杆加装铳刺的天下太平铳。
最厉害的御前侍卫就要用最好的武具来做最重要的事——旧有金光灿灿的铠甲与象征天子的金瓜的已不能满足皇帝的需求。
但这一命令不能执行,就像他可以革除不喜欢的官员却不能拔升喜欢的官员一样,这天下终究是有规则的,即使笼子里的金丝雀长成了小鹅,也终究没进化出一双看谁都小的眼睛。
火德星君的气被泄掉,巨大的惯性下又带着呼哧呼哧的愤怒向前走出十几步。
待稍稍停稳,徐光启从火德星君背后摇摇晃晃地下来,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驾驭火德星君半个时辰是令人欣喜的好事,可一样的事重复四个时辰,这比下狱还像惩罚。
他的模样狼狈极了,浑身上下都已湿透,抱着手臂不自觉地跟着夜风拂过颤抖,只是还没来得及拧去正在滴水的袍子下摆,主事周思敬便碰了碰他,随后恭恭敬敬地拜下。
徐光启的脑子都被缭绕了四个时辰的蒸汽熏木了,只是傻傻地顺着周思敬的目光向北看去。
蒸汽正在消散,夜幕下的金水桥上,两个玻璃罩里煤油灯打得明晃晃,他看见宦官与锦衣卫簇拥中着一名头顶圆帽胸甲下露出日月袍的少年到车前,抱着双臂抬头仰视一眼高大的火德星君,撇头以质问的口气道:“周思敬,朕早上要你拿出玄武,你怎么给朕弄来一条青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