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队守则,”老头说:“第一条。”
底下人席地而坐,拖着长声回答:“遵守纪律——服从领导——严格保守国家秘密————”
“第二条。”
“积极负责、忠诚老实——吃苦耐劳、克服困难——完成任务————”
第三,依靠地方,搞好关系,积极宣传党的文物政策法令;第四,互相帮助,虚心学习,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第五,注意安全、保证健康;第六,谨慎使用仪器,节约消耗品。
第七是不成文却约定俗成的一条:绝对不允许搞私人收藏。
“行,都知道哈,”老头说:“那么大家看电影去吧。”
“噢~~~~~~~”年轻人们一哄而散。
《地道战》的音乐响起来,刘狗剩抢占第一排守着张三条腿长板凳翘首以盼,夏明若灵活地挤进人群坐上去。
今天考古队休息。
条石上的封土已经被去除,但十来吨重的巨石单凭人力是拿不上来的,得靠起重机。本地的文物部门便从洛阳建筑工地上借了一台,但由于路况不好,估计明天晚些时候才能到。
刘狗剩诉苦:“哥,你可得表扬我,我为了守位子吃了大苦头了。”
“有数有数,”夏明若笑嘻嘻说:“我带你上北京玩去。”
刘狗剩说:“天安门!”
夏明若说:“行~~~~~”
楚海洋摇着大蒲扇来了,左右看看问:“我坐哪儿?”
夏明若连忙推他:“没你坐的,你回去睡觉。”
楚海洋便从条凳上把他拉起来,然后自己一屁股坐下去。
夏明若嗷嗷叫,手脚并用对楚海洋又是推又是拽,后排的村民喊起来:“挡住了!挡住了!前头人不要乱动嘛!!”
楚海洋吐吐舌头,拉夏明若坐在自己大腿上,用手圈着。
夏明若问:“热不热啊?”
楚海洋便吩咐刘狗剩:“打扇。”
刘狗剩双手开弓哗哗哗摇扇子,边摇边谄笑:“太君,凉不凉快?”
楚太君抖着腿说:“哟西——”
这时候不解风情的家伙出现了,大胡子周队长站在人群后头,两手拢在嘴边喊:“楚海洋——!海洋——!”
打谷场上男男女女齐回头:“嘘————”
楚海洋只能站起来走出去,夏明若奸笑地对着他的背影摇扇子,一脸小人得志。
电影散场楚海洋也没有回来。
夏明若冲了个凉水澡回宿舍睡觉,睡到半夜,觉得没人压着真不踏实,便披了件衣服往工地跑。
山村里的月光像水一般明净,凉风带着树木的清香,呼呼吹过连绵的西瓜地。月亮下去,升起满天星斗,夏明若沿着田埂慢慢走着,听到两只军犬远远地又在叫唤。
他路过池塘,发现里面开满了荷花,在夜色中泛着幽幽的银光。
这人一时兴起就趴在荷塘边探出身子去够,够不着就探出一点,再够不着就再探出一点,紧要关头,被突然跳起的青蛙吓了吓,扑通一声栽进了池子。
发掘工地灯火通明,楚海洋陪着老头和队长蹲在条石上不知研究些什么,老头嘀嘀咕咕说话,楚海洋用小钢尺量来量去,然后低头记录画图。
墓葬的结构已经确定了,长方型竖井土坑墓,近地表处长10。15米、宽8。2米;平均每二十公分一个夯土层,夯窝直径十公分——在附近还找到一根用来夯土的粗木头——其余的一切则都要等挖开了才知道。
老头说:“石头不要紧,渗水了才麻烦。”
“不会,”队长摆摆手:“五十年代洛阳的地下水位大约是十米,现在是二十米的深井也不出水。”
楚海洋说:“那也没几年,这墓可在十米以下啊。”
“那给你们说个难以解释的现象吧,”周队长说:“十米是平均数,这一带地势特别低,据村里老人讲,水位下降前的灌溉井只需要打八九米,当然现在需要打到十五米以下。但这儿有条数十米宽、三公里长的南北向狭长地质带,别说十五米,就是五十五米也出不了水,而太子墓偏偏就坐落在这条地质带上。”
“咦?!”老头站起来比划:“就这条轴线?”
周队长点头:“哎。”
老头啧啧有声:“奇了,奇了……”
楚海洋问:“什么?”
老先生说:“解放前,我在野外考察时遇见过几个替人寻找阴宅的风水先生,说他有道理吧,他那套说辞真是玄而又玄;说他是传播迷信蛊惑人心吧,偏偏他点到的“”不管是从地形地质、水文土壤,还是从小环境小气候,都十分适合埋葬。”
老先生摇摇头:“解释不了,奇了……”
他一摊手:“解释不了就不解释,我们继续搞我们的科学。”
楚海洋微笑起来。
老头说:“海洋,你先回去睡吧。”
楚海洋说:“我陪陪你。”
“不用,老周陪我就行,我俩是回去也睡不着。你去休息休息,养精蓄锐,明天晚上有大忙的。”老先生说:“都是我的顶梁柱,哪根都不能断。”
楚海洋还要推辞,老头说走吧走吧,回去看守好夏明若小同志,不要放出来危害人间。
楚海洋扑哧一笑,跳出了墓坑。
半夜里愈加风凉,树梢上的枝叶哗哗作响,银河像一条闪光的云带横亘在天空。
楚海洋走到一半,发现田埂上扔了件衣服,而那人光着上身在荷花池子里鼓捣,激起细微的水声。
“干嘛呢?”楚海洋蹲下问。
“摸鞋。”夏明若趟着齐腰深的水走近,抬头可怜巴巴地说:“掉了一只。”
“鞋呢?”
夏明若拿眼睛斜他,楚海洋大笑,伸手拉他上来。夏明若顺势坐在岸边洗去满脚的泥。
楚海洋赤着脚卷起裤管下水:“大概掉在哪个位置?”
夏明若稀里糊涂指指:“就这儿。这下可好了,我就带了这一双鞋,难不成以后天天打赤脚?”
“入乡随俗,”楚海洋说:“刘狗剩小朋友不是也不爱穿鞋。”
夏明若嘿嘿笑说:“别,大不了我抢小史的。”
他浑身湿透在夜风中打了个冷战,却不肯穿衣服,过了一会儿又跳下来,伸长了双手在淤泥里**,越摸越沮丧,叉着腰唉唉唉直叹气。
他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后脖子上,肩背纤瘦,人仿佛官窑里出产的瓷器,细白、莹润、触手冰凉。
楚海洋就站在他身后,弯腰轻轻吻在他的颈窝里。
夏明若吓了一跳回头。
楚海洋说:“蚊子。”
夏明若说:“哦。”
楚海洋说:“还有一只。”
夏明若猫着腰哧溜蹿回岸上去了。
楚海洋问:“鞋子不要了?”
夏明若扭脸看别处:“你找吧。”
楚海洋走到岸边,笑嘻嘻看他,夏明若便要逃:“快去找。”
楚海洋压住他的膝盖,嘴角噙着笑意。
夏明若埋头嗡声说:“不找了,回去吧,穿小史的。”
他扭动着要挣脱,楚海洋一把拉住他的脚踝:“怎么突然脸皮变薄了?”
夏明若奋力一蹬腿,跳起来就跑,楚海洋赶忙爬上岸,拎起衣服鞋子跟着追,追上了环腰把那人抱起来:“跑什么!!想踩钉子?!”
夏明若低着头。
楚海洋穿鞋,背起他走路:“明若?真脸红了?夏明若?夏别信?”
夏明若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眼睛亮亮的,好半天才嚅嚅:“走你的……”
远处的狗儿汪汪叫,两人慢慢地向村庄走,时不时抬头望一下星空。
第二天小史的鞋果然找不到了,想请假去买,结果又被老头逮住发了通邪火。
起因是老头要资料,而关于隋墓的资料极少——毕竟隋代只有三十来年——算来算去,比较有参考价值的就是五七年发掘的李静训墓。
李静训是周宣帝宇文赟的外孙女,但夭折时只有九岁,因为出身显赫而得以厚葬。
老头发电报回去让人把发掘报告书寄过来,可临时又犯恶癖,为省几毛钱将电报写得极端简洁,结果导致北京那边会错了意,派了个叫王静训的学生过来,还是个物理系的。
这个王静训稀里糊涂地赶到洛阳,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被赶回去,白白捞了趟公费旅游,把老头气得哇哇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