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多等了一天,见到紧跟在朱和昶銮驾之后的傅四老爷一行人。
看到阔别已久的侄女,傅四老爷很高兴,拉着她问长问短,想和小时候那样拍拍她的发顶,抬起手,发现侄女差不多和自己一样高了。
而且还穿了一身气派的官服,年纪不大,官威十足,自己这个叔叔见了她都不由自主生出敬畏之心。
“长大了。”
他收回手,笑着道,语气感慨。
又喜滋滋说起家里的事,这一次他仍然没有带上家眷,“泰哥媳妇有身子了,怕路上颠簸,启哥又要考试,得有人照顾,干脆都留下,等启哥考完乡试,过完年再派人来接她们。”
素姐当年为了躲避选秀嫁给傅云泰,两家商量好及笄之后才圆房,一转眼,素姐已经有孕在身。
月姐和桂姐都是当母亲的人了,正好生了一儿一女,前后只隔几天。
傅四老爷开玩笑说,可惜外孙、外孙女都姓杨,不然可以凑一对娃娃亲。
姐妹俩的丈夫是杨家子弟,此次随朱和昶一起上京。
傅云英昨天已经见过他们,堂兄弟俩只当她是妻子的远房兄弟,看到她有点局促,听她喊姐夫,连称不敢。
“云章呢?”
说了些家常话,傅四老爷张望一阵,问。
傅云英道:“二哥在前边驿站陪着张道长。”
傅四老爷喔一声,迟疑了一下,小声说:“我走的时候,回了县里一趟,大嫂子找过来,问起他……他好多年没回县里,又不成家,总是一个人,也不是事。你和你二哥感情好,有机会好好劝劝他。”
傅云英想了想,道:“四叔,我不会劝二哥,您也别和二哥提这些事,二哥喜欢怎么样,就让他怎么样罢。”
这么些年,她还没见傅云章对哪家小娘子动过心思。以前她也好奇过,后来觉得不如顺其自然。
身居红尘,不惹尘埃。
傅云章就如同山巅迎风生长的青松,风骨内敛,飘逸出尘,本应该如名士一般潇洒自如,不该受到拘束。
生母的养育之恩束缚了他二十多年,之后的路,让二哥自己选吧。
只要他过得自在就行。
傅四老爷提起傅云章的亲事,也只是出于关心,认真论起来,他一直仰视敬畏这个人品出众的远房侄子,还真没胆量当面问他成亲的事,也就敢和傅云英提一提。
“好,我以后就不说了,我就是问一问。”
傅四老爷说,忽然想起一事,扫视一圈,两手一拍。
“英姐啊……有件事信上不好说……”
傅云英扬眉,看着傅四老爷,面带疑问。
傅四老爷压低声音,做贼似的,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气道:“前不久霍指挥使派人送了份大礼给我……金银财宝,随便一样拿出来都是稀罕的宝贝,我哪敢收啊!立马给还回去了,人家又给送回来,李大人还说都是彩礼,这是怎么回事?”
傅云英顿了一下。
沉默了片刻后,她问:“您收下了?”
傅四老爷很无奈,还有点委屈,像和自家侄女告状似的,小声道:“送礼的是霍指挥使,咱们得罪不起,我只能先收着了。你看该怎么办?等到了京城,再还回去?”
还肯定是还不回去的。
傅云英看自家四叔一眼,这次接四叔进京本来就是为了这事,不如现在就告诉他,道:“四叔,不必还了。您收着便是。”
“啊?”
傅四老爷一脸茫然。
呆了好一会儿后,他猛然反应过来,瞠目结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
“霍指挥使想娶你?!”
虽然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傅四老爷仍然记得压低声音,以防被外人听见。
他站了起来,在帐篷里不停打转,一会儿张大嘴巴发呆,一会儿挠自己的头发,网巾都快挠歪了。
霍指挥使那样的人物,钟鸣鼎食家的世家富贵公子……竟然想娶英姐!
当然,自家英姐是最好的,天底下没几个人配得上,可人家霍指挥使可是国公家的后人呐,开国功臣家的子孙,大名鼎鼎的霍将军,现在的霍指挥使,竟然成了自己的侄女婿?
那以后霍指挥使岂不是要称呼自己为四叔?
傅四老爷晕头转向,像喝醉了酒。
好半天后,他忽然想起霍指挥使的年纪。
这大了十几岁呢!虽说老夫少妻一般来说丈夫会因为妻子年纪小而格外怜惜疼爱,但是霍指挥使是武将出身,又正当壮年,万一欺负英姐怎么办?家里的男人都打不过他啊!
他眉头一皱,坐回椅子上,“英姐,这……你晓得这事?你自己愿意?还是霍指挥使强迫你答应的?”顿了一下,道,“你别怕,要是你不喜欢,四叔帮你把这事推了,大不了得罪霍指挥使,咱们可以躲得远远的,不能让你受委屈。”
傅云英笑了笑。
她这一笑,傅四老爷心里有了谱,她必定是愿意的。想那霍指挥使少年英雄,如今身居高位,生得英武不凡,又救过英姐,从家世上来说,还是自家高攀了。
他这才想起问:“霍指挥使怎么晓得你是女儿身?以后……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英姐嫁给霍指挥使以后,还能和现在一样吗?
“和以前一样。”傅云英道,“等到了京城,让他和您说罢。”
她自然是计划好了的,不过得给霍明锦一个和四叔好好坐下来说说话的机会。
傅四老爷点点头,确实得当面和霍明锦谈一谈,虽然心里还是畏惧这位武将的,但是作为英姐的叔叔,不能怕!
担心路上再生波折,傅云英给傅四老爷安排了一个随队的差事,让他可以和他们一起走。
当天上午,太医宣布朱和昶“痊愈”,銮驾启程。
队伍很快就到了驿站,张道长和傅云章听到动静,出来迎。
朱和昶斥退随行官员,迫不及待进了驿站,眼巴巴看着身旁的傅云英,小声问她:“我爹在哪儿?”
傅云英给傅云章使了个眼色。
傅云章会意,不动声色支开其他人。
等只剩下朱和昶,傅云英道:“小爷在这里等着。”
她走出大堂,找到驿站的驿丞特意给张道长布置的炼丹房,推门走进去。
屋里几位道长闻声惊起,本想呵斥她,见她生得俊秀,气度不凡,呵斥转为微笑。
“原来是傅师弟。”
傅云英常去长春观,观里的小道童们都管她叫傅师弟。
她和几位师兄见礼,师兄们还礼不迭。
“有几个疑问,想找这位师兄请教。”
招呼过后,傅云英直接上前,朝一位面白无须的道兄作揖。
那道兄吃了一惊。
傅云英不等他客气或是推拒,一把攥住他的手,含笑道:“师兄随我来。”
不由分说,将道兄扯出炼丹房。
她力气大,道兄挣扎了几下,仍被她攥得紧紧的,忍不住笑了,在她耳畔低语:“你这把子力气还挺像个男人的。”
傅云英面无表情,扫他一眼,“王爷,您还是想想怎么朝小爷解释吧。”
道兄脸色骤变。
这位道兄,自然就是楚王了。
他常常微服去市井游玩,扮过卖糖葫芦的小贩,扮过沿街讨饭的乞丐,甚至连女人都假扮过,扮一个道人难不了他,不过信手拈来而已。
被傅云英认出来,他不见惊慌,反而觉得好玩,想问她是怎么认出自己的。
但想到儿子就在大堂里等着见自己,楚王双腿直哆嗦,“啪嗒”一下,瘫坐在地上,耍赖道:“我已经死了!”
傅云英居高临下,语气平静,“楚王,小爷等着呢。”
楚王心惊胆战,抖了几下,抱住她的腿,“我不管,我都死了!我要是被人发现了,宝儿的皇位就保不住了!你敢出卖我,我就告诉宝儿你是个漂亮小娘子!让宝儿娶你!你就没法和你那个霍将军双宿双栖啦!”
傅云英眼皮直跳。
楚王看不到她的表情,继续撒泼:“我死了!我死了!我不认识你,你快放开我!”
他一开始想用自己的死刺激儿子,当看到儿子以为自己重病天天守在病床前的时候,他觉得蛮好玩,宝儿真是孝顺啊,瞧瞧,眼睛都哭肿了,这下子知道老爹有多重要了吧?谁叫你天天往外跑,都不晓得多陪陪老爹。
等他真的按照计划“死”在儿子跟前了,听着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楚王心里酸酸的,差点忍不住起来安慰儿子。
后来他狠下心,决定好好磨炼儿子,不然等到了京师,儿子傻乎乎的,怎么和那群老狐狸周旋呢?
这一磨炼,时间拖得越长,楚王越不敢和儿子相认,儿子心性单纯,也固执,要是知道最为敬爱的老爹骗了他,一怒之下,很可能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还是拖着吧……
越拖越久,越拖越不敢说出真相,楚王现在只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再以得道高人的身份出现在儿子身边,骗儿子说自己被张道长救活了。
说不定儿子就信了!
反正现在不能去见宝儿,宝儿生起气来很难哄的……
楚王抱着傅云英的腿,哼哼唧唧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傅大人,傅姑娘,傅姑奶奶,你帮我一回,我记得你的人情……”
没想到堂堂楚王,脸皮竟然如此之厚。不讲道理的时候,竟然和市井泼皮一样。
傅云英忍了又忍,撕开楚王紧紧扒在官袍上的手,拉他起来,推着他进了正堂。
楚王两手张开,两腿踩在门槛上,堵住房门,还想抵抗。
奈何年纪大了,身娇肉贵,比不得傅云英年轻矫健。
一个往里推。
一个死死扒着门不放。
“爹!”
僵持中,一声饱含惊喜、孺慕的叫声响起,像是要哭了似的,尾音发颤。
楚王愣住了。
朱和昶从正堂跑了过来,眼里闪烁着泪光,直往楚王身上扑,“爹!”
楚王叹口气,一瞬间,身上的吊儿郎当之气消失得干干净净。
“爹!”
朱和昶又叫了一声,怕人听见,声音很低,像是从他心底里喊出来似的。
一如他刚开始学会叫爹爹时,圆乎乎的小胖子,望着眼前锦衣华服的父亲,那一声声天真无邪的呼唤。
他并不生气,一点都不,只要老爹还活着,他是不是故意做戏,他瞒着自己……什么都可以原谅,只要他还活着。
楚王鼻尖发酸,搂着儿子,温声细语安抚他。
傅云英站在门外守着,等里面说话的声音停下来了,才走进去。
楚王和朱和昶坐在地上铺的竹席上说话,旁边几上刚刚斟的茶已经冷了。
“我离了武昌府后,一直跟着张道长学炼丹。”楚王道。
他坐姿端正,一身道袍,光看样子确实很像道人。
出乎傅云英和楚王的意料,朱和昶脸色如常,神情自然是欢喜的,但并没有要求楚王和他一道进京。
“爹,你不是想到处走走,想去哪里去哪里吗?”
他微笑着道,“以后没人能拦着您了。”
楚王有些诧异,本以为儿子会暴跳如雷,很难哄好,没想到儿子一点都不生气。不仅不生气,现在还如此通情达理!
高兴之余,又有些落寞,儿子这是不要他这个老爹啦?
一旁的傅云英将楚王那乍惊乍喜、似悲伤似惆怅的神情尽收眼底。
这都是您自己作的。
她暗暗想。
朱和昶不懂老爹在想什么,看一眼傅云英,道:“爹,我现在是皇帝,我晓得自己要承担的责任是什么。知道您活着,我真高兴,您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罢,什么时候您玩累了,想我了,记得回京师来看我。我册封您做道长,给您在京师附近建一座道观,这样,您随时都能进宫见我。”
他都想好了,老爹爱自由,那就给老爹自由。
他会努力去学习做一个好皇帝。
楚王眼眶发热,拍拍儿子的肩膀。
刺激儿子还是有成效的,他的宝儿长大了。
……
带上张道长一行人,队伍继续朝北走。
朱和昶派吉祥把傅云英叫上自己乘坐的马车。
他的马车非常宽敞,和一间房子差不多大,太监宫女们跪在地上煮茶伺候,旁边小漆几上摆满精致果点。
楚王这会儿坐在角落里闭目沉思,他是朱和昶请来讲道的“归鹤道长”。
朱和昶屏退宫女,只留下吉祥一个人伺候。
他亲自端起一杯茶递到傅云英手里,道:“云哥,叫你过来,是想和你商量封后的事。”
傅云英接过茶,没有喝,“小爷属意谁?”
上次选秀,朝廷也给朱和昶选了一位世子妃,只那世子妃年纪还小,本应该今年成亲,但楚王“过世”,朱和昶要守孝,亲事还没办。那位世子妃是一位千户之女,是家中独女。唯一的独女要远嫁到湖广,家中颇为忧虑。谁知这位准女婿走了大运,成了皇帝,自家闺女也可能从世子妃一跃成为皇后,千户家接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欣喜若狂。
世子妃娘家姓孔。
朱和昶没见过孔氏。因为要继承皇位,他不必严格守孝,内阁大臣已经紧锣密鼓安排选秀,为他选妃。
“孔氏是选秀选出来的,让她当世子妃没什么……”朱和昶喝口茶,轻声道,“可我现在成了皇帝,我想先见见她,再做决定。”
喜不喜欢不重要,但不能让他讨厌,免得和先帝一样闹得帝后不和。他到时候要一口气娶一位皇后,纳四位妃子,五个女子中,总得有一个是他喜欢的吧?
就选那个不讨厌的当皇后。
傅云英道:“选秀出来的女子,个个秀外慧中、温柔贤淑,小爷会找到喜欢的。”
选秀出来的后妃,出身都不高,朱和昶的后宫不会影响到前朝,至少短时间内不会。他还未正式娶亲,有选择的机会。
朱和昶笑道:“你呢?你还没娶亲,你要是看上谁家小娘子了,只管告诉我,我帮你做媒。”
傅云英淡淡一笑。
朱和昶以为她害羞,也一笑。
角落里,楚王撩起眼皮,朝她眨眨眼睛。
傅云英假装没看见,取出自己身上带的账本,递到朱和昶面前,道:“这些是沈阁老坏了事以后,沈党官员贿赂的记录。从内阁到地方,牵涉其中的官员,有四五百人之多,还不包括那些低级官员。”
凡是找上门给她送礼的,她都让袁三记下名字官职和所送礼金的数额,一个都不少。
朱和昶翻开,随意看几眼,“我听说审理沈党案子的是那个湖广出身的崔侍郎?”
傅云英点点头。
“他也曾是沈党一员?”
“是。所以才把案子交给他。”
朱和昶唔一声,问:“这案子还要查下去吗?”
傅云英垂目道:“以微臣愚见,等到了京师,小爷可以下旨了结此案。”
沈介溪并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掌权多年,也做了不少实事,如今沈党骨干都已经被崔南轩料理得差不多了。
黑锅让崔南轩背,该轮到朱和昶施恩于沈党了。
朱和昶皱起眉,看着她,道:“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你别一口一个微臣了。”
傅云英面不改色,道:“还是谨慎点,不改口的话,万一哪一次当着其他人的面说漏嘴了呢?您自然不会计较,其他人未必会放过微臣的错处。”
朱和昶想了想,点点头。
他现在根基太浅,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害了云哥。
“小爷,您看这些金银如何处置?”
傅云英问。
那些官员平时哭穷,其实家中一个比一个富有,都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区区一个侍郎,竟然能拿出百万两银子来保命,而户部却屡屡以国库没钱为由驳回皇帝的敕令。
这些钱没法入库,只能私下里处理。
朱和昶不缺钱,闻言想也不想,道:“他们送你的,你收着罢!”
傅云英摇摇头。
朱和昶忙道:“那就先收起来,用来赈灾。”
那些钱来路不明,赏给云哥,不是侮辱云哥么?给云哥的赏赐还是从自己私库里拨吧。
他下定主意,又道:“方长史年事已高,我想打发他回武昌府。”
傅云英惊讶扬眉。
马车走得很稳,外面锦衣卫仪仗队手中执旗,坐在马车里,能听见南风扯动旗帜猎猎作响。
朱和昶歪在矮几上,坐姿懒散,慢慢道:“不过眼下不宜调动人手,等到了京城再说。”
方长史是老爹的人,行事傲慢,故意激怒他,应该是老爹指使的,老爹想让他明白该狠心的时候得狠心。
老爹多虑了,他的善心,只给自己在意的人。
傅云英猜出楚王的安排,所以只惩戒小太监,暂时没有动方长史。
朱和昶自己提出来也好,如此一来,日后他想起方长史的好,又后悔了,不会迁怒到其他人身上。
接下来,傅云英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册子,从内阁大臣讲起,细细将京师的局势、六部官员之间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和党派学派讲给朱和昶听。
朱和昶前些天听京中内官讲过这些,知道个大概,但哪些大臣和另外的大臣是亲戚,谁家侄子娶了另一家媳妇的外甥女这之类七拐八拐的关系他就不清楚了。
傅云英记性好,怕他听不明白,画了简单的名姓谱给他看。
朱和昶翻开册子,笑着问:“这是专给我画的?画得真好!”
想起那本灯谜册,有些感慨。
云哥大概不知道,他站在灯下从容答题的时候,当真是风采过人,像镀了一层温润的光泽。
傅云英扫朱和昶一眼,他的重点永远是歪的。
上京途中,傅云英一天之内三五次被朱和昶宣去议事,一谈至少就是半个时辰。方长史渐渐退居幕后,不再管事,改由她主持。
众人见识到新君对她的倚重,愈加卖力巴结奉承她。
几日后,銮驾抵达京师郊外。
李昌一行人翘首以盼,早就在官道外等候多时。
“二爷早就盼着了,让小的把这个交给您。”
傅云英接过李昌递过来的信,打开细看,嘴角一挑。
内阁大臣们商议过后,认为朱和昶奉遗诏即位,此时还算不上皇帝,不能从正门入宫,而应该以太子的礼仪,从东门进。
霍明锦提醒她做好被群臣为难的准备。
她告诉朱和昶这个消息。
此时为避人耳目,楚王已经和张道长一起离开了。
朱和昶皱眉道:“按理来说大臣们也没有错……不过这东门,我走不得,是不是?”
傅云英点点头。
礼仪规矩表面上看只是繁冗仪式中的一道程序罢了,其实不然,它背后代表的含义至关重要。
以太子的身份入宫,还是以皇帝的身份入宫,不仅是身份上的转变,还昭示朱和昶和群臣之间的关系。
他是皇帝,内阁大臣是臣子,还没入宫就先被臣子压一头,以后还怎么驱使群臣效忠自己?
霍明锦并不在接驾的行列之中,他选择置身事外。
傅云英早就知道他不会插手朱和昶和群臣之间的角力,他无须讨好朱和昶,也无意和群臣作对,只需作壁上观,两方都得拉拢他。
霍明锦冷静而自信的态度让她放下心来,她就怕他为了她失去理智,和群臣交恶。
朱和昶命銮驾原地停下歇息。
大臣们在东门前等候,苦等了几个时辰,等不到新君身影。
礼部官员找到几位内阁大臣,向他们禀报,朱和昶坚持要从正门入宫,不然就不进城。
他说得很含蓄,其实吉祥的原话是:不让我们小爷从正门入,那大家就一拍两散,我们打道回府啦!
王阁老脸色微沉。
新君年纪不大,倒是不好糊弄。
满朝文武都在东门前等,本以为这个天真的藩王会迫于压力服软。
礼部官员急得团团转,他们负责迎圣驾入宫,但下命令的是内阁大臣,他们没法违抗阁老,又不敢得罪新君,偏偏不得不夹在中间受气,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当真是憋屈!
王阁老问汪玫:“傅云此刻是不是在新君身侧?”
汪玫答是。
王阁老把姚文达叫到跟前,“新君年幼,难免意气用事,你过去劝劝新君。傅云深受新君信任,你曾教导过他,有半师之名,若见不到新君,从傅云那里入手。”
姚文达并未教过傅云英,不过因为傅云章的关系,大家都把她当成姚文达的半个弟子。
听王阁老如此吩咐,姚文达答应下来。
王阁老又吩咐随从将带伤出席典礼的崔南轩请过来,把刚才和姚文达说的话含笑重复了一遍,不过用词客气些。
崔南轩俊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道:“下官试试。”
两个从来不对付的人同乘一辆马车。
姚文达细细端详崔南轩,哼哼唧唧了几句,道:“你还真是不要命,沈党那些可都是你的旧相识,说判刑就判刑。”
审理案子的差事推到他头上,他没有推托,接了,带着伤处置了一干人等,雷厉风行,毫不手软。
不止沈党的人骂他,其他人也骂他,实在是太凉薄了,当年对岳家见死不救,现在对旧相识赶尽杀绝。
崔南轩闭目沉思,不理会他。
姚文达啰嗦了一通,还是忍不住问:“你的伤全好了?”
崔南轩仍然不回应。
姚文达吹胡子瞪眼睛,“我告诉你,你可别拿老师的身份给傅云脸色看,他不吃这一套的。他和他二哥不一样,也只有他二哥佩服你。”
崔南轩睁开眼睛,眼底暗流汹涌,“那他吃哪一套?”
姚文达哈一声,“你问了,我就老实告诉你,我傻吗?”
崔南轩不说话了。
马车到了郊外,远远可以听到旗帜、伞盖在风中飞扬的飒飒声。
到了地方,姚文达直接去找傅云章,打算先从他口中套出点消息,比如新君的喜好、脾性什么的。
吉祥告诉傅云英,崔侍郎要见她。
她愣了一下,道:“那便见吧。”
崔南轩绯红官袍底下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下了马车,被郊外的风一吹,仿佛随时要摔倒。
但他走得很稳,不论发生什么,他从不动摇,一直都是如此。
冷情冷性,对身边人狠,对自己也狠。
傅云英屏退其他人,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里等崔南轩。
她席地而坐,毡子上设一张矮桌,桌上一壶清茶,两只杯子。
崔南轩掀帘走进帐篷,脚步声很轻。
他走到她对面,幽黑眸子看着她,缓缓坐下。
不等他开口,傅云英先说话了:“崔大人,你当年改革税赋,可有心得?”
崔南轩眉头微动。
傅云英接着道:“历来的改革者,如果没有君王的支持,所有抱负野心,不过空谈而已。就算有君王支持,改革也不可能在短短两三年、四五年内有成效,这期间必然会遭到其他人的阻挠,导致功亏一篑。又或者,朝堂动荡,那么之前的所有辛苦,只能付诸东流。”
崔南轩沉默不语,眸光闪动。
她也不需要崔南轩说话,继续说:“小爷欲整顿吏治,裁汰冗官,鼓励商贸,重新丈量土地……崔大人,你多年前曾主持税赋改革,因遭群臣反对,最后所有举措戛然而止……实在可惜。”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崔南轩这种人,眼里永远只有利益。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魏翰林那晚说的话,父亲叮嘱她,要她发誓……
傅云英放下茶杯,转身往外走。
“云英。”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崔南轩薄唇微启,慢慢吐出两个字。
傅云英只当没听见,脚步没有迟疑,掀帘出去了。
看着她从容离去的背影,崔南轩恍惚了片刻。
一个男子,怎么会是她呢!
吴同鹤什么都查不到。
也许,他应该换一个思路。
崔南轩闭一闭眼睛,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
半个时辰后,姚文达和崔南轩返回东门。
姚文达道:“新君不会改主意的。”
崔南轩更干脆,直接领了自己的随从,带上拥护他的人,往正门方向走去。
王阁老头疼不已,崔南轩不是最不爱出头的吗?怎么一转眼,就投靠新君了?
连崔南轩都带头走了,其他摇摆不定的大臣忙跟上他的脚步。
于是,礼部官员又忙起来了,将准备好的仪式从东门挪到正门前。
这可是一项大工程,光是数千人的队伍换一个地方按次序站好,前前后后就费了一个时辰。
这时候,群臣妥协了,朱和昶自然不必再摆架子,客客气气接见群臣,言语温和,谦逊有礼。
仿佛执意要以君王身份入宫的人不是他。
王阁老等人不动声色。
其他品阶较低的朝臣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登基大典在奉天殿举行。
雄壮巍峨的大殿,曾见证无数腥风血雨,如今,又以沉默肃穆的姿态,迎来一位新的君王。
一切井然有序。
执事官捧着冕服宝案上前,朱和昶披上衮服,戴好冠冕。
百官站在阶下仰望着年轻的君王。
礼官出列,唱道:“排班。”
乐班奏起礼乐,声震云霄。
群臣早就按品阶次序站好,下拜,群呼万岁。
起身,再拜。
再起身。
再拜。
等礼乐停下来,大臣上前奉玉玺。
朱和昶受玺。
百官于是又拜。
这还没完,接下来还有鞠躬,拜兴,持笏,舞蹈,叩头,山呼万岁……
直到出笏为止。
一套完整的礼节下来,年老如姚文达这样的大臣,站都站不起来了,旁边的年轻官员忙帮忙搀扶。
这还是精简过的礼仪,如果按照原本礼部制定的仪式来,一天下来还弄不完。
以傅云英现在的品阶,没资格进正殿。
朱和昶要她跟着自己进去,她摇摇头,坚持在外面广场上随礼。
这里是紫禁城,到处都是别人的注目,不比在路上随便。
响彻整座大殿的乐声传到外面广场上,庄重威严。
从今天起,朱和昶就是皇帝了。
她听到一片跪地之声,也跟着跪了下来。
空旷的广场,数百名官员,一声咳嗽不闻,只有猎猎风声。
窸窸窣窣的响动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大臣们簇拥着朱和昶去祭拜先帝。
礼官一声嘹亮的唱喏,广场上的官员们站起身。
远远传来惊讶的吸气声,众人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
傅云英正好奇,几名太监迎着无数道或惊诧或嫉妒的视线,走到她面前。
“傅相公救驾有功,陛下御赐蟒袍。”
广场静了一静。
乐声停了。
风声也停了。
能容纳数万人的广场,一片黑压压的脑袋,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傅云英看过来。
蟒袍是御赐袍服中最高级的一等。
这下子可不是芒刺在背就能形容的,傅云英都快被各种视线烤熟了。
这其中,也有几道眼神带着欣喜和羡慕,替她高兴。
她抬起眼帘,看到不远处人群之外的傅云章,他望着她,目光平静而温和,带着淡淡的鼓励之意。
吉祥捧着装蟒袍的漆案,笑眯眯看着她。
傅云英跪接蟒袍,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