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姿出了墨韵阁,后背竟是泌出一层冷汗,她直觉宋致庆是从哪听到了些不好的话,对自己瘫痪的事生了疑,觉得是被谁害了?
而那人是谁?
他的话里已是昭然若揭。
不可能!
这是谁在背后挑事生非,挑拨离间?
宋姿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若无其事的回到宋慈那边,只是心里却是添了几分心事。
宋致庆的神色叫她带了丝丝不安。
这种不安,一直延续到回到林家,歪在正屋南窗大迎枕上,恹恹的。
林广熊也不免奇怪,这参加娘家宴席,怎跟去了半条命似的?
夫妻两人恩爱多年,素来都是坦然相对的,他更衣后,就让丫鬟上了茶来,直接开口相问了。
他一问,宋姿倒是反问他,在宴席上,和谁吃席了,宋致庆又都是和谁坐一处攀谈。
林广熊有些奇怪,也没隐瞒,直接说了,问:“咋了,发生什么事了?”
“就觉得三哥性子越发的左了,他如今竟然疑心……”她顿了一下,道:“也没什么,大概看着家里好起来,这心就不平吧。”
林广熊心想,你这不是大概,而是对方的确是不平,毕竟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的柳成荫,他能爽才对?
不过妻子和这舅兄到底是双生兄妹,他就不说了,免得挑拨二人情分。
他就岔开话题,道:“老家里来了信,兰儿选上太子良娣是大喜事,母亲想带着大哥他们过来,也相聚一下,不然以后怕是见面难。”
宋姿的心思一下子被拉回来,道:“来就来吧,不过咱们府邸也小,怕是……”
“没事,母亲差人送信来时,也送来了银钱,把咱们府邸旁边的宅子给买下来了,以后墙边打通一道门,就能来往。”
宋姿的脸都绿了,看了一眼傻大个一样的丈夫,咬牙道:“你也不和我商议一二?”
“这不是说了?”林广熊很无辜。
“那能一样?”宋姿头痛,揉了揉太阳穴,算了,反正她如今身份非比寻常,背靠娘家,
又有芷兰,还能拿捏不住婆婆和长房他们?
彼时,宋致庆从李胜那得知调查的结果,把茶盏给砸在了地上。
“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三年前就死了,说是得了脏病。”李胜陪着小心地道。
宋致庆脸色发绿,道:“再去仔细查一下,她到底是怎么死的,问春芳院的老人。”
“是。”
待李胜走了,他又抓起一个白玉笔筒砸在了地上,发疯似的撒着气。
死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死谁不好,偏是知道点内幕的她,这其中必定有鬼,是有人杀人灭口,想把秘密永远掩藏在地底里。
看,如今人一死,他就是听到风声,也是无从查处不是?
“好手段,好算计,好心狠。”宋致庆咬着牙龈,狠狠的捶了自己的双腿几下,眼神迸出几缕怨恨。
小书房。
宋致远听了江福来的禀报,眉头皱了一下。
“查一下今日他都在哪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
忽然的怎么就查起当年的事了?
当晚,宋致庆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几乎和现在全然不同,没有如今颓废,更不是一个废人。
梦中,他的嫡母宋慈在宋致远被选为相爷那年宴席上,乐极生悲晕倒,一直昏迷了三日才清醒过来,可人却是卒中了,身体也变得极为孱弱老迈,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终日靠着名贵的药材吊命。
发展到后来,宋慈更是只能躺在床上,而非像这些年,八面玲珑,风光无限,既交往无数顶尖贵妇,又不断撒钱做善事,办什么义学。
梦里的她,纵也有汪太后和皇上维护着,却也不像现在这样风光,还特赦她不必向人行礼的特权,因为她的身子太弱了,根本无法像现在这样处处活动结交人脉,而是苟延残喘的躺在床上等死。
梦里的宋慈,和现在的宋慈,判若两人。
而梦里的他依旧是带着白水莲回来了,没有来自宋慈的压制和厌弃,又有自己宠着,白水莲也不像现实那样小心做人,而是八面玲珑,风头直压过了鲁氏,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直逼得鲁氏病重躺在床榻上,终日离不得药罐子,三房便以白水莲为主。
而因着白水莲的身份,由她在中间牵线,他越发亲近孝王,凭着宋相亲弟的身份,帮着孝王拉拢了不少官员,使得孝王的班子党羽越发的隆重,和周王一道,成为王爷中最有可能的储君人选。
最最重要的是,皇上在二十三年忽然就得了时疫病下了,虽说后来治好了,可身体却是日渐衰败下去,无法痊愈。而那会儿,朝中要求立储的呼声越来越高,作为皇长子的孝王,有回了京的皇叔闵亲王支持,被二十四年被立为太子,连带着他这孝王党的,也晋升了两个级,风光无限。
那年的他,压根没有和怜月勾扯,他不屑和那样的半老徐娘纠缠,他喜欢的是如同白水莲那样的楚楚可怜叫人怜惜的小白花,既没有勾扯,也就没有瘫痪一事。
更重要的是,宋如薇十四岁就许给了孝王太子,他越发风光了,而这时皇帝越发病重,浑身像是腐烂了似的发出臭味。
从太子立下后,皇上身体不适,就逐渐放权让太子监国,太子嫌弃宋致远,一再架空他,甚至以虚无的罪名加诸于他头上,若不是皇上没有发话,又有他在,宋家大概就会被抄家了。
楚帝一直苟延残喘着,孝王在被怂恿之下却是有些不太满足太子的身份了,他想早早为皇,宋致庆也更愿意侍奉新皇,谋朝纂位,不敢明目张胆,只能弑君……
宋致庆猛地惊醒过来,坐在床上猛地喘气。
梦里,弑君成功,但太子却被当时的闵亲王勤王,以谋害君主的罪名,屠尽太子及其党羽,连带着周王,还有没成年的皇嗣等,噩梦开始。
而梦里那闵亲王却依旧是夏氏余孽夏侯哲,而非像现实那样,被早早揭穿出来,连带着白水莲也消失在尘世间。
“怎么会这样。”宋致庆喘着粗气,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后背生出一丝凉意,才发现身上被汗浸湿了。
宋致庆不住的擦着往下滴落的冷汗,这个梦太不如寻常了,太真实了,仿佛那是真实存在的,他亲身经历过的。
那是和现在截然不同的人生。
怎会如此?
宋致庆阖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想着那个梦,有些东西是和现实重叠的,白水莲也是真切出现不是吗?
而有些东西,却是不存在的,比如梦里,老大宋致远压根没有旦哥儿这个次子,老二也没有圆圆,自己亦没有沈氏这个贵妾,连不悔那和尚也没有出现过。
可现实却是不存在的都出现了。
怎会如此呢?
宋致庆捏着被子一角,想着是哪里不对,计算着是哪里会使一个梦和现实出了差别。
不得不说,宋致庆是陷入魔怔了。
他现在最痛恨的就是自己成了废人,如今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出现,他便如抓到了最好的心理安慰良药,也不管那只是个梦,幻想着假如他过的是梦中那样的人生。
那得何等意气风发?
宋致庆忍着颤栗,阖着眼,一点一点的往前捋,直到……
他猛地睁开眼,神色惊诧。
是她。
他的嫡母,宋慈。
梦里的宋慈,自昏迷那年醒来后,就缠绵病榻,鲜小出现在贵妇圈的场合,连入宫也很少,实在是她的身体不能支撑。
就连他带着白水莲回京时,拜见她,她也没什么表态,不喜不悲。
可现实呢,大不敬的说一句,现实的宋慈,可蹦跶得欢了,回看这近十年发生的一桩桩事,好像真的是哪哪都有她。
白水莲,她是厌恶到了极致,她厌恶,底下的人自然也会见风使舵,对白氏各种的挤压,结果呢?
结果是白水莲是个细作,而前世,他压根不知,还以为枕边人是个纯情小白花。
“人和人,怎会变化如此大,难道真的只是一个梦,是自己魔怔了?”宋致庆喃喃自语。
是今日打击大了,所以他心有不甘,所以才幻想出了那不一样的人生来?
否则,嫡母怎会宛如变了另一人?
变了?
宋致庆双眉皱起,神色惊疑不定。
他想起之前从那些道士嘴里听到的山精妖怪的话本,难道嫡母是被什么孤魂野鬼附体了,才使得这现实和梦里截然不同?
想到这,他又摇了摇头,不能,不太可能,他真是疯了。
这太荒谬了。
可这人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越长越大。
从前不觉得,现在想来,宋慈这十年的行事,可真跟从前差距极大,难道是他外放这些年就有了变化了?
如果她当年昏迷时,如同梦里那样缠绵病榻而无法蹦跶,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被算计成废人,而是像梦中一样,意气风发,哪怕最后还没来得及成就泼天大富贵。
这对母子,真是自己的绊脚石,是噩梦。
宋致庆再也无法入眠。
而同样无法入眠的还有宋致远,他也是从梦中醒来,眉头紧锁。
他若是能和宋致庆碰上交谈,只怕他就会发现,自己做的梦,竟是和他所做的,相差无二。
那是,宋家截然不同的命运走向。
宋致远一身朝服站在了宋慈的院门口,静默着看着里头还没彻底亮灯的院子,脑海里还是醒过来之前的梦。
有些匪夷所思。
可他却又无端的想起数年前敬慧的话,宋家之劫,自有贵人会助渡难关。
这贵人,自林箐来府时,他以为便是林箐,所以这多年来,也一直以礼相待。
但做了这个梦,他却是知道自己失误了,那贵人,大概是自己的母亲,宋慈。
宋家的定海神针。
想到梦里的宋慈和现实的,还有宋家的命运,他便觉得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若当真如梦里那般,宋家还有今日?是不是也早就参与了立储当中,又被帝疑而失圣心?
宋致远胸口酸胀,捏了捏拳头,神色颇有些复杂。
吱呀。
院门打开,里面有个婆子出现,看到门前杵立着一个人影时吓了一跳,待看清宋致远时,连忙跨出门槛,向他福身行礼。
“相爷,这个时辰,您是来给太夫人请安吗?”
这时辰还很早呢,也还没到晨昏定省的时候。
宋致远问:“太夫人可醒了?”
婆子回头看了一眼,正屋那边已经有了动静,便笑道:“该是醒了,姑娘们都在里边服侍呢。”
宋致远便走了进去。
宋慈也是刚刚醒来,这人老了,觉愈发浅,又已经入夏,醒来干脆就起了。
这还没盥洗呢,就听宋致远来了。
她有些惊讶,道:“如今什么时辰,他不是该去上朝?”
宋致远走进来正好听到这一句,笑道:“上朝之前,来给娘您请个安。”
他看过去,宋慈还没更衣,身上只披了一件宽大的外裳,满头银发也是松松垮垮的挽着,显得人极为的干瘦和老迈。
这几年,宋慈确是老了许多,干干瘦瘦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
看到满脸皱纹却是露着笑脸的老娘,宋致远鼻头竟是发酸,眼眶里有了润意。
他怕是快要留不住老母亲了。
宋致远胸口极是难受,微微吸了一口气,道:“娘,待儿子下朝回来后,陪您用午膳。”
宋慈愣了下,眼睛一弯:“好啊,你快去上朝吧,堂堂相爷,可别迟了。”
宋致远含笑点头,朝她行了一个礼便走了。
宋慈看向宫嬷嬷,问道:“你看着,老大是不是有些奇怪,他可是从来没在这个时辰来给我请安。”
宫嬷嬷道:“兴许是天凉快了,睡不着。”
“我觉得不像,倒像是……”
“嗯?”
宋慈立即讪笑不提,道:“丫头们,快来服侍老太太我漱口啦。”
事实上,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刚才莫名的有种被宋致远看穿了的诡异感觉。
感觉马甲捂不住了似的。
真是见鬼了!
宋致远此时上了马车,吩咐在马车旁边候着的江福来:“你遣人去松山寺走一趟,看敬慧大师云游归来否?若还没,如今可知大师行踪。”
江福来有些不解,却是恭敬地应下了。
宋致远这才放下帘子,阖上眼,靠在车璧上,按了一下酸胀的胸口,吐出一口长气。
楚帝不止一眼瞥向自己的忠直之臣宋相,心里暗戳戳的想这家伙今儿的火气有些大,难道是人到中年,欲求不满,火没处撒?
宋致远:本官老娘都快大限将至了,没法笑呵呵。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众百官一吁,总算熬到下朝了。
又是被宋相吊打磋磨的一天,刀子嘴越发的锋利,无福消受。
楚帝点了宋致远伴驾,也没在养心殿议事,而是到了御花园散步。
宋致远道:“皇上是要臣伴您赏花?”
楚帝眉梢一挑,故作轻佻地道:“怎么,允之不愿与朕共享这大好春光?”
宋致远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向他,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
他们不是那个关系,别整这一套。
楚帝:“……”
有些无趣。
“莫不是姨母的身体又不见好了?”楚帝问。
身边的人,属实是个大孝子,如今他算是功成名就,家族也稳打稳扎的欣欣发展,让他愁的大概就是宋慈的身体状况吧。
宋致远听到这问,背着手,叹了一口气,答非所问地道:“皇上若看好曾广从,今年末把他提到上相位吧。”
楚帝脚步一顿,撇头看向他,似是想从他脸上看出这话到底是真心还是试探。
可是,他却只看到了无奈的悲意。
宋致远不是在试探说笑,而是在打算。
“太医院那边也没有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你怎么?”楚帝眉心拢起。
若不是宋慈的身体真的到了极限,他也不会说这样的话吧,到底不太吉利。
宋致远有些怅然,道:“身子一日是不如一日,还有,母子连心。”
自从宋慈昏迷,年年如此,他都有心理准备了,只是看她还能挺过来,就总想着,或许还会好起来。
但昨晚做的那个梦,再到上朝前看到她的那一刹那,他心里就有了种不安。
宋慈若仙逝,他必然得丁忧,如今拜相的只有他,总不能等他丁忧,二相的位置都空着。
父母仙逝守孝三年,这几年,朝野不可能因他丁忧而停着运转。
所以,他情愿提早提醒楚帝。
另一方面,自己丁忧三年,但同朝为官的宋令杰只需一年,他脱孝起复,就得谋个外放的缺去攒资历了,这些都得提前部署的。
楚帝沉默了,道:“提相位也不急,真到那个时候再说。”
“皇上,曾广从也是忠心耿耿,如今更是太子侧妃的母族,提他上来,也只会更忠心。左相位置,总不能一直空悬,也于朝野平衡不利。”
楚帝看他苦口婆心的劝诫,轻嗤:“你倒是大公无私。”
宋致远义正言辞:“皇上不可任性。”
楚帝:“……”
这话他不想听。
宋致远念着回家去陪宋慈用午膳,陪了一会驾,就请旨出宫了。
楚帝看他脚步匆匆的,叹道:“看来宋太夫人的身体,怕是真到强弩之末了。”
周公公眼中也有些怜惜,他对宋慈的观感很好,听到这话,自然心里难受,便道:“宋太夫人大善,只盼着上天对她老人家多几分垂怜才好。”
至少,不是病痛加身的走,那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