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洞察之眼

李欧跟在爱丽莎身后离开了大厅,穿过长廊,走向剑群尖塔中的一座。

黑色光辉闪耀塔尖,在剑塔顶端散发光晕。黑色使人沉沦。不知怎地,李欧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我也受到罗茜的影响了吗?他自嘲地想到。黑色如今只能使人想到晨曦。尽管破晓之光应该是橙色与紫色并存,在海际天边呈现粉红与湛蓝的瑰丽精致,空气里弥漫的应当是刺鼻的咸味。然而,此时它只会代表血腥的暗红之色。

在黑光的照耀之下,李欧踏入了高塔庞大的宛如噬人猛兽口中獠牙般的阴影,从弯着腰肢憔悴的花儿旁经过,紧跟爱丽莎步入其中。

斯图纳斯事务官所在的剑塔名为“洞察”。他们从正门步入,便能一眼瞧见一楼正厅里垂挂着竖立眼睛的方形旗帜,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柱子两旁屹立数具秘银卫士。它们浑身闪烁金属银光,然而眼睛漆黑,宛如死物,但它们绝对能在转眼间拔刀出鞘,将任何闯入者斩于刀下。数十名炼金术士沿着墙边匆匆前行。他们的手里抱着厚厚一摞纸张,神情肃然。

“走这边。”爱丽莎在前方引领。

李欧默不作声,紧跟其后。他从那些炼金术士身边经过,目不斜视。他心中谨记他人的告诫:远离洞察。他们经过一段无光的短短通道,走上了来回折叠向上的阶梯。

在二楼的楼梯口,他们停下了脚步。维南拉克正朝他们走来。

“叔叔。”李欧首先打了招呼。

维南拉克今日穿着灰褐长袍,面容枯槁,以往梳理整齐的山羊胡此时乱糟糟地在他的下巴下面张牙舞爪地摊开,活像下巴上寄居着好几只章鱼或乌贼,它们正炫耀着自己的触手。他翻起眼皮扫了李欧一眼。然后便默不吭声地垂下了脑袋,仿佛李欧毫不存在。他的双手拢在袖子里,低着头继续前行。

“叔叔。”爱丽莎也出声叫道。

他又一次翻起了眼皮。就像死鱼眼。李欧恶意地想。“是爱丽莎呀。”这一次他开了口。他的声音比爱丽莎更显沙哑破烂。“我还有事呢,你去做正事儿吧。”

李欧瞧得出来,他仍然竭力让自己丑陋的面容变得和蔼,让声音变得慈祥动听。再作假也掩盖不了你的卑劣。这只会使人感到恶心。

维南拉克迈着颤抖的腿脚走下楼梯消失在转角。“他受到了处罚。”爱丽莎说。

灰褐长袍仅有赎罪之人才会穿戴。“这是自作自受。可他还算幸运。”他胸前的徽章仍旧是火烈鸟星座,他仍是导师。“处罚太轻了。”李欧轻声说。即使是曾经受他照料,他也认为维南拉克的行为过于恶劣。不仅使公会损失人手,更加被冠上了恶名,泼上了脏水。

“但他此生只会在‘洞察之塔’度过了。”爱丽莎小声说着公会的决定。

这只是一个插曲。犯错之人总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他们继续往高处前行,通往最高处事务官房间的两侧墙上挂着历任“洞察之眼”的肖像。他们有男有女,有些凶神恶煞,也有些容貌秀丽。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双眼仿佛能直刺心中阴影。爱丽莎始终低垂着头——这和之前的她很像——她不敢将视线与他们重叠。李欧虽然还能维持面上的平静,但他的心中却是砰砰直跳。“洞察之眼”的眼睛似乎有某种魔力,看穿了他的全部秘密,让他无处躲藏。这种感觉只想让他远远逃开。

事务官的房间门上有一个金色颜色绘制的眼睛图案。若心有隐秘,便会因它战栗。李欧心想。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阳光从窄窗里射了进来。斯图纳斯便坐在那缕阳光之下,坚榆木长桌之后。他穿着黑色制服,笔直挺拔。一副眼睛架在高挺的鼻梁之上,阳光穿透镜片产生令人目眩的散射,使人无法看见他的眼睛。但李欧感觉得到他正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审视着他,没有放过任何细节。

“事务官大人。”他弯腰行礼道。

“你就是李欧?”斯图纳斯的语气仿佛永不解冻的冰湖。“坐。”

李欧顺从地在斯图纳斯的左手坐下,他的对面是胡须已显花白的老安德鲁森。他的眼窝深陷、脸颊瘦削。他套着灰白色的麻制上衣,时刻颤抖的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他像是犯了病,李欧揣测,也有可能是故作姿态,欺瞒以博得同情。老人理应得到尊重。老年丧子也值得同情。但若对方是他,他只会走上前去再多踹上一脚。

“弗塔先生。”斯图纳斯叫着老安德鲁森的名字,“李欧已经到了。请当着当事人的面再重复一次你的‘控告’吧。我想你还有这样的力气。”

老安德鲁森的双目呆滞无光,好似活死人。直到听见斯图纳斯的话,他才转动冻结的眼珠,慢慢地重新散发出一丝丝垂暮老朽的气息,僵硬如尸体般抬起脑壳看着李欧。他的表情几乎僵硬,但在短暂的对视中,李欧不出意料地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仇恨的光一闪而过。

弄虚作假。但你已经老了。李欧在心中讥讽到。老狐狸固然花样繁多,手段百出。但也意味着头脑不再灵活,只要耐心十足,他们总会露出破绽。毕竟老家伙的体力不再充沛。再狡猾的猎物也斗不过好猎人。我们走着瞧。他心说。

“当……当然……”老安德鲁森颤颤巍巍地说,用手撑着扶手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坐着就好。”斯图纳斯制止了他。“多……多谢……”他抬起到一半的屁股又落回了垫着软垫子的椅子上。看你还能假装多久。

“说吧。”斯图纳斯的姿势几乎没怎么动过。古井无波的声音就像是从一具雕像下传了出来。“你们彼此认识,那么便省略寒暄的环节。请快一点。公会正面临危机,我没有很多的时间为你们解决争端。”

他在偏袒自己。李欧意识到。他的每一句话都在给老安德鲁森施加压力,迫使他撕下令人作呕的愚蠢伪装。他的嘴角泛起笑意,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静待老安德鲁森的表演。

弗塔先生饮了口冷掉的茶水,然后开始了他咳嗽连连、断断续续的演讲。

他指责李欧用不正当的手段攫取了首次考核时应当属于安德鲁森的东西——例如那枚戒指,例如法印。“您是一位资历过人的老前辈,您应该比我更了解公会的法则。”即使编造也得弄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理由,这算什么?“他那时没死已是幸运。您更应感激我手下留情。”

“也……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你就想杀了他!”他露出了狰狞之色。

啊,原来这就是藏起来的刀子。但这刀锋也太钝了一点儿。“‘生死各安天命。’契约书上白纸黑字。”

“直入正题,弗塔先生。”事务官应该也听得厌烦了。他开口做出了提醒。“我想你今天的目的不是对公会制度进行的控诉。”

“当然,当然不是。”老安德鲁森掏出一条手巾擦着头上冒出的细密汗珠。他假咳几声,又开了口。这一次,他添油加醋地讲了一些两家之间的冲突。当然,李欧总是作恶多端的一方。然而直到他喝干了杯中茶,依旧没有涉及到正题。李欧忽然明白了他的打算——他试图潜移默化地影响斯图纳斯的判断。先为李欧套上十恶不赦的绞索,给他铺上入狱的木板,最后以杀害他的儿子为名拉紧绞索,抽掉木板。

真是一个好计谋。李欧不禁为他的手段击节赞叹。他用得如此纯熟,所言皆为事实,即使适当夸大也使李欧无从反驳。以至他渐落下风。李欧毫不怀疑他能凭着一张干瘪瘪的嘴巴将他说得哑口无言。但他弄错了对象。他应该去向法庭提交诉讼,而不是由洞察之眼裁决。

斯图纳斯是爱丽莎的父亲,他知道是安德鲁森制造了爱丽莎脖子上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又怎会听信老安德鲁森——弗塔大人毫无根据的猜测,一面倒的污蔑与职责?

“继续,还有什么?”李欧掏了掏耳朵,“我听着呢。”

“你杀了我的儿子!我唯一的继承人!”

他用手指着李欧。这一回他的手一直高举着也不见颤抖。“请管好你的手,我担心它随时会掉到地上。”李欧好意地提醒。“老年丧子,我为此表示遗憾。但您不能将责任全都怪罪于我。仇恨炼金术士的有许多,在共同的敌人面前,我与安德鲁森理应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收起……收起你的诡辩……”他竟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李欧看着他憋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只想露出关切的微笑。但他忍住了。“你犯过罪,入过狱。”老安德鲁森说,“会为了蝇头小利不择手段,何况遗迹里遍地皆是黄金。”

他说的是自己。疯子总认为世人都患上了精神疾病。“遍地都是鲜血。”李欧面色肃然地纠正,“只有鲜血!人们都在逃命,哪会留意黄金。”

“你,还有你的伙伴!”他定然做过调查,“你那位法师伙伴,她像一头贪财的龙!”

这个比喻真是不错。“他死于黑色晨曦之手。”李欧字正腔圆。“侥幸逃出的任何人都敢于为此作证,向神明发出毒誓。”

“神明已死!”老安德鲁森扯着破嗓子大吼,“我连尸体都找不到,只有你们逃了出来,为什么要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你应该去问问雇佣兵们,问问他们是否找到了自己同伴的尸首。”李欧冷眼看着胸膛剧烈起伏,发出如破风箱呼哧作响的老安德鲁森。“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便迁怒他人。这是你一贯的做法。”李欧作出了反击。“事务官大人,您应该调查一下他是否采取不正当竞争,我认为弗塔先生使用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逼迫炼金术士们转让自己的专利给他。”

斯图纳斯一声不吭,冷眼旁观。

这似乎给了老安德鲁森莫大的鼓励。他拔高音量,“你这是诽谤!”

“您对我的所作所为说到底不也是诽谤与栽赃吗?”李欧面露微笑,“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到最后他几乎是咬着牙齿说完。所以我坐视安德鲁森死在布兰德手里。他活该。李欧在心里说。

“你……”

“不用说了,我听明白了。来龙去脉。”斯图纳斯挥了挥手,制止了他的话。他做出了裁决,“李欧,我无法确认你所说的真伪。但你的确被关进了监狱,这一点无法否认。”

“是。”他早就有所准备。

“斯图纳斯大人……”老安德鲁森忽然叫道。

“弗塔先生,你有何意?”他使劲咳着,用一面方巾掩住了口鼻。他一定在手巾的遮掩下偷笑。咳吧,继续咳吧。李欧诅咒,最好就死在这里。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您应该剥夺他的徽章!”斯图纳斯的轻柔语气似乎让他以为自己大获全胜。他一站而起,吼出嗓子的声音在房间里嗡嗡作响。

“弗塔老先生,您的腿好了?”李欧再也忍不住露出笑容。狡诈的狐狸,却有一双马腿。“瞧您跳起来的模样,您似乎还能如骏马一样日行千里。既不咳嗽,也不会气喘吁吁。”

“我……我……”他颓然地跌坐回了椅子,狠狠捶打自己的大腿。不知是为自己有一双健壮的腿懊恼,还是无法替安德鲁森报仇痛恨。

李欧猜想会是前者。

他算是明白了,老安德鲁森的目的从未改变,还是想得到一直想得到的东西。李欧一旦被剥夺徽章,便再无地位。房产自然将拱手让出,而近水楼台的他自然占得先机。然而他后继无人,要之何用?李欧忽然记起,似乎年老体衰的弗塔先生刚娶了一名年轻的漂亮小姐,莫非他还有力气再搞出一个小孩?

弗塔先生拖着失望及沮丧,带着惊惧与仇视跌跌撞撞地匆忙离开。他一刻也不敢多呆。斯图纳斯反光的眼镜片使人无法直视,心有戚戚焉。

“李欧。”现任的洞察之眼换了一个姿势。他斜靠椅背,肘子杵着扶手,用一种亲和的语气说道,“首先,我得感谢你救了我的女儿。”

话虽如此,李欧仍觉他维持着上位者的姿态。公事公办,虚伪客套。人们常说,要想知道一个人说话是否真心实意,就该看看他的眼睛。但李欧自觉自己没法与洞察之眼对视。

“身为男性就该做女性的盾牌。”他正色敷衍。既然斯图纳斯口中有首先,就必然有然后。他一向认为自己的耐心很好。

果不其然,道歉只是假意的客气。“你瞧见了维南拉克。”李欧点了点头。“既然犯错就应该为他的错误买单。你呢,你的代价是什么?”他忽然质问。

他差点打了李欧一个措手不及。“我不记得我犯过任何错。”他飞快地答道。

“安德鲁森是你杀的?”

“不是。”

“死于黑色晨曦之手?”

“是。”

李欧感觉斯图纳斯的视线再一次长时间停留在他的身上,盯着他面部的表情。“别想骗过我。”他忽然说,“我了解自己的女儿,她撒谎时总会悄悄地玩弄手指。”

“您已经认定了她在撒谎?”

“不是她在撒谎,而是你教她的谎言。”

李欧没想到谎言这么简单就被戳穿。他望向洞察之眼,发现自己从对方的脸上瞧不出任何东西。他就像是一块坚不可摧的岩石,表面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泥土,掩盖了原本的棱角。“我没有教她任何东西,因为那都是事实。”我为何还要违抗到底?他已经看穿了你。李欧告诉自己。但他始终心存侥幸。

斯图纳斯轻哼一声。李欧好像看见他的嘴角露出讥讽的冷笑。“安德鲁森胁持我的女儿所为何意?”他开口询问,扮演着审讯官的角色,而李欧就是罪大恶极的囚犯。“他用我的女儿来威胁黑色晨曦吗?”

爱丽莎半遮半掩吐露的片段造成了这个破绽。李欧可以轻松地解释此事,只需如实相告。但这无疑会牵扯出更多的疑问。面对洞察之眼,他不敢冒丝毫风险。他默不作声。

“他一定是为了逃跑,对吧?”他的推断接近真实,“你们挡住了他的求生之路,所以他铤而走险。而你们更加急不可耐,用刀剑对付刀剑。”

李欧依然一言不发。

洞察之眼推了推镜框,使得李欧得以短暂一瞥镜片后的真容。他的眼睛偏小——这不像爱丽莎。他眯着小眼睛,像是盯着在岩石裂缝间奔走的野兔的老鹰。“将死因推给黑色晨曦——除了它的见证人多达数人——这简直是完美无缺的谎言。”李欧听他说道,“完美无缺的谎言便是事实,它终会成真。”

李欧只觉得心脏一下就落回了原处。他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他本能地觉察到了不妙。“您将我留下就是为了这些?”

“当然不是,我有事要你去办。”

这才是他耗费如此唇舌的最终目的。“把柄。”一个不得不从的把柄,让他不得不费心尽力地办他办事。李欧瞪着他。所谓“洞察之眼”也不过与宵小无异。

“随你如何认为。请求或是要挟都行。”斯图纳斯的语调再度恢复淡漠。“但你需明白,我是洞察之眼,若我要挟于人,那么将有无数人替我卖命。”

“这正是我感到担心的。”李欧盯着他反光的镜片,“我一点也不为此感到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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