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妫起身。
她顺着垂满紫藤萝的风廊拾阶而上,转入室内,上了楼梯,阳光从多扇狭长的玻璃窗漏进来,光斑一路铺到书房门口。
门半开半合,丙妫侧着身子,刚好使自己位于一个她看得见里边、里边的人却看不到她的角度。
两只相对而放的高背沙发,面对她的那只,坐了个白发齐整的老人,通身久居上位的内敛威严,神情却近乎虔敬地望着对面沙发上坐的人。
丙妫很熟悉这个眼神,她也是这么望着傩颛的。
沙发上坐着的,正是傩颛。无穀立在他旁边。
傩颛手里拿着一份签了字的文件,手指懒懒地挑开看了两眼,放到一边。
他穿着旧真丝一字领上衣,露出脖子和锁骨,半睁开的眼眸叫人琢磨不透,熨帖的同色丝质长裤勒出他纤瘦的腿部线条,光着脚没穿鞋,踩在摩洛哥手工羊毛地毯上。
赵家家主刚才签署了数份文件,将资产悉数奉给傩颛。
傩颛等于直接获得了大半个庞大的金融帝国,并且赵家会继续为运转这台财富机器而服务。傩颛在融入人类社会并如鱼得水的造诣上,又更加深厚了。
那老人热望的目光令傩颛莞尔,他随意挥了挥手,说:“你累了,去我的识海休息一会罢。”
赵家家主眼皮一沉,睡了过去,神态安详,犹如一粒回归了汪洋的水分子。
傩颛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躲起来好玩么?”
无穀听了,朝门口望过去。
丙妫吓了一小跳,连忙低头跪下:“妾身知错。”
“行了。”傩颛摆手,微有三分不耐烦。
丙妫缩住嘴。
傩颛对无穀道:“丙妫闲得很,她这个月任务指标完成了吗?”
无穀实事求是地答道:“已经完成了。”
傩颛随口说:“那就加量。”
傩颛往书房内室走去,留下继续沉睡的赵家家主与跪着的丙妫,无穀跟了上去,顺手关上了门,将丙妫不甘的视线挡在外面。
这里布置得极尽舒适,傩颛倒了杯龙舌兰,五指握着杯子沿口,一边轻轻摇晃杯身,一边坐下,整个人陷进深红色天鹅绒沙发中,华美色彩辉映出他象牙般的皮肤。
冰块在杯子里旋转,和着琥珀金的液体,发出细小的叮铃声,沁凉清脆,好像在人的耳边掠了一下,酥酥麻麻。
傩颛抬手支起下巴,软袖口顺他手臂无力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以及腕上的骨节。
他悠悠开口:“前段时间深夜,西南角上空有虹光出现,声势浩大,凡人看不见,那样的虹光,只能是从中阴迷域透出来的,说明有大量的死魂被超度,重入轮回转生。”
无穀道:“陛下的意思是?”
“有人敢在中阴地饲养怨气,你说,会是什么人?”
无穀道:“属下不知。”
傩颛望着手里的杯子,将酒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
“这个凡间,有我们不知道的厉害人物,行事比我们更像魔。”
他要的是活人灵魂的服从,对方要的是死魂的怨气。
傩颛问:“无穀,你觉得什么是魔?”
无穀顿了下,道:“陛下是始魔,没有人比您更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罢。”
傩颛道:“凡人说,魔是无序,是反智。以摧毁为乐,不忌惮杀生,没有慈悲心。魔对天地万物的解说和理解,离于一切智慧,有时他们却会伪装成世人喜爱的模样,挑动人类内心美好的情感体验,以此为遮掩,改变关键人物的想法,进而影响他们的决定,干预人类历史上每个重大又细微的节点,达成扰乱凡间的目的,战争、倾轧、掠夺、虐待、滥杀,并且毫无罪恶感,魔是我执,也是无明。”
他将空酒杯放到无穀手里,舒服地往沙发里窝了窝,说:“很可惜,凡人只是在说自己罢了,这世界上最极致恐怖的罪恶,都是凡人自己犯下的,从来没有什么心魔,有的只是人心。”
魔仅仅是一种力量的代称而已,就连这样的力量,本质上也归属天道的一部分,无法彻底消灭,要说有什么对立,大概是佛?
他是十万深渊诞生的第一个魔,受天道法则约束,不论是他还是当初那批神仙,都没法去到凡间,界与界之前壁垒森严,哪怕他是始魔也无法突破,可是后来那人摧毁了一切仙乡魔域,六界九天出现罅隙,他才得以找到通道降临凡间。
他叹了口气,他从来没想要过什么,曾经唯一让他渴望过的,只有那个人。
他策划了那么久的大业,换来的却是困于不见天日的深渊。凡人认为他是无序之主,必然破坏一切,那么他就给他们建立一个至高的秩序,统一一切罢,反正,人性既然能叛逆,便也能服从。
傩颛低笑起来,当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魔,比照本宣科有趣多了。
这时,他面前的空气隐隐振动起来,一个传送法阵亮起,黑雾流淌到地毯上,散去之后,现出个中年男人,他面貌平平无奇,唯有一双眼,里边是三个瞳孔,像三颗两两相切的小圆珠子,目光转动时,三个瞳孔甚至会绕中点整体转动,令人骇异。
一见到无穀与傩颛,他便深深行了一礼。
“始魔陛下,我已夺舍了那个妖族世家的族长。”
·
渚巽漫不经心地吃着薯条,望着窗外。
夔今天不在家,说是去五氏妖族的大本营无动山庄了。
渚巽不明白,上次夔和少荻到底交流了什么,难不成是什么不打不相识的把戏?所以现在夔宁可单独去见少荻么,不带上自己?渚巽感到有点不爽,她拒绝承认自己只不过是单纯在吃醋。
可是见鬼的,渚巽更恼火的是自己的心态——她居然这么在意,甚至有点患得患失,这完全不像她自己了,感觉很不妙。
渚巽有些想找张白钧吐槽,又觉得自己小题大作,而且张白钧的反应她完全想象得出来,一定会大肆嘲笑她,并且会以劝她分手来终结话题。
张白钧本来就对张灵修和唐正则的事感到暴躁,渚巽不打算深度刺激他脆弱的单身狗心理。
“我真的是在吃醋吗,我为什么要吃醋?”渚巽一遍遍问自己,沉迷于挖掘自己的潜意识,就好像人偶尔会对抠自己手指甲上瘾。
结果她越想越发散,越陷越深,比如此时此刻,只要一想起夔的脸庞,渚巽就会浮现出愉悦感,再一想到他去了无动山庄,还不告诉自己是怎么回事,渚巽就会烦躁。莫非夔和妖修更有共同语言?
渚巽为了派遣心情,去了附近的炸鸡店吃垃圾食品。
她无神的视线落到了街对面。一个流浪汉正在垃圾桶中翻找食物。
渚巽停下拿薯条的手,直起身子,望着对方佝偻的背影,那流浪汉扯着一块破口袋,遇到空塑料瓶子就扔进去,他翻到了半个没吃完的三明治,也不管是不是好的,很自然地拿到嘴边大口咬了起来。
一条哪家店养的狗忽然冲出去,对着流浪汉狂吠,流浪汉手一抖,三明治掉在了地上,狗迅速衔起三明治,跑走了。
流浪汉呆了一下,转过身,继续慢慢地翻找垃圾。如果他运气好,可以找到其他肮脏的食物,运气不好,就只有去下一个路口的垃圾桶了。
渚巽站起身,走到柜台边,打包了一份套餐,推开店门走了出去,过马路,来到流浪汉身边。
流浪汉抬起头,只见渚巽举着一袋散发出炸鸡香味的快餐,望着自己。
“给你的。”渚巽局促地说。
流浪汉迟疑地接过了那个袋子,手伸进去,拿出一块炸鸡,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里面还有汉堡和可乐。渚巽想提醒他。但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然后转身离开。
走了很远,渚巽回过头,流浪汉还在那里,似乎遥遥地望着渚巽。
渚巽回转身,放慢了步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第二天同一时间,鬼使神差的,渚巽又去了那家炸鸡店,坐在了同样的位置,她又看见了那个流浪汉。
渚巽在隔壁中餐厅点了一份有蔬菜有肉加蛋花汤的套餐,带给了他,流浪汉朝渚巽露出个脏兮兮的笑容,走到一个花坛边沿,坐下开始吃。
渚巽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流浪汉大概有六十多岁,或许实际岁数要小一些,常年累月露宿街头,暴晒雨淋,总会让人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渚巽注意到流浪汉额头上有些伤口,刚结痂的那种,那不是走路跌跤造成的。
渚巽走过去,开口问:“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她的语气有一丝生硬,没有了平时的从容和放松。
流浪汉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渚巽又问了一遍,看到渚巽嘴唇动,流浪汉指了指自己耳朵,摆摆手。
他失聪了。渚巽心里一闷,像突然被一块大石头堵住。
命运将一个巨大的巧合突兀地摆在她面前,渚巽半垂下眼,表情灰蒙蒙的。
此时,她身上仿佛有另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般的人格,慢慢地从深水底上浮,直到彻底浮出水面,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