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话一噎才急忙回道:“不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左不过一个烧火的丫鬟,年岁也不小了,叫什么来着……”婆子想了下,猛拍大腿道:“对了,是个唤作巧娘的,才来两天呢!”
“哐——”
话音刚落,一记雷声便响彻天空,紧接着便是一道极亮的闪电从半空中劈下,顿时整个乌云密布的天出现了一刹那的骤亮。但也就是那么一刹那的骤亮足以使那婆子看清面前女子的神色。
白,不,白不足以形容她那时的脸色,那种空洞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让那守了几十年门的婆子也不禁害怕起来,就像……对,就像是个死人一样。那张脸是惨白的,毫无血色,看上去阴森森的白。
婆子倒退了两步,见对面的女子没有理会,匆忙地福了身便跑了开,头也不回。
孟罗衣呆滞着,手还握着伞柄,像是失去了意识一样傻傻地站在那儿,整个人被这阴沉着的天给笼罩着,连呼吸都忘记了,直到窒息的闷感传来她才赶紧吸了口气,手拽上了玉恒的胳膊努力平复着自己的骇意和慌乱,急切问她:“我,我刚才听错了是不是?死的是个跟咱们毫不相关的人,不是巧娘,是不是?”
玉恒不知所措地点头,又摇头,又点头,声音里陡然带了哭腔,“小姐,你不要这样,我们、我们先去看看……”
还不待孟罗衣说话,柔雪阁方向就传来一声闷闷的询问声,“是孟姑娘么?”
孟罗衣“唰”地一声回头,动作幅度之大,速度之快让那人也不禁吓了一跳,见的确是孟罗衣才松了口气,眉间却又染了层忧虑,福了礼道:“画香见过孟姑娘。”
孟罗衣的整个牙关都在哆嗦,望着画香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杀人凶手,声音拔高,语似尖利,“找我做什么!”
画香不禁后退一步,却仍旧是微弓了身,用她那种特别的,闷闷的声音回她道:“巧娘没了,我家小姐让婢子去竹院请您,没想到在半路上遇见了。”
说完等了会儿,不见孟罗衣有任何话询问,画香思量了下继续道:“既然孟姑娘来了,那随婢子去柔雪阁吧,巧娘的尸首已经整理好了,我家小姐说……”
“她怎么会死?”
画香一愣,孟罗衣已经欺身向前,一手扯住了她的领口,另一手被玉恒拉住,却挡不住她严厉的质问,“巧娘她怎么会死?怎么会死!”
画香默默低了头任由孟罗衣抓住自己,平和地道:“是因为在厨房做事的时候不小心,没注意脚下的水滩,滑下去的时候正好磕着了头……”
“你以为我会信?”
孟罗衣狠狠地推开她,画香踉跄两步后站定,嗫嚅了下嘴,“我家小姐说,姑娘必是很伤心难过的,不过还是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说着侧过身子做出“请”的手势,“孟姑娘请吧,我家小姐还在等着您……”
“小姐……”玉恒担忧地扯了扯她的袖子,“我们先去看一看吧。”
“你哭什么?”
“什么?”
“你哭什么?”
孟罗衣伸手抚上玉恒的脸,正好擦了擦她眼角溢出的泪水,在指上揉了揉,“还是热乎的,不是雨水呢。”
“小姐,你别这样……”玉恒紧紧地抱住她的腰,“你这样,我、我害怕……”
孟罗衣低低笑出了声,摇了摇头,再抬起头时脸上却没一点儿表情,看着画香吩咐道:“带路。”
画香点头示意,微弯了腰走在前面,孟罗衣拂开玉恒的手大步跟上,步伐坚定,双眸晶亮,手指却握出了依稀可见的青筋,瘦削的腰板挺得笔直。
这前方或许是一头张开了嘴,獠牙森森的怪兽,目光森森宛如修罗在世,可她必须得去确定尸身。因为,可能从此以后,她就失去了那一个忠婢,那个,会苦恼地、宠溺地、怜爱地、信任地唤着她“小姐”的巧娘。
柔雪阁很热闹,这样的喧嚣听在她的耳里更似魔音。过往的人见了她都意味不明地要么福礼,要么点头致意,随即便远远退了开。专注着走路的女子不会知道,自己这时候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四个字——生人爀进。
画香引她逐渐靠近一片低矮的耳房,低声道:“前面就是巧娘住的屋子。”
孟罗衣深深吸了口气,正抬起头时却见一处屋外还坐了一个人。
顾瑶瑶。
那种咬牙切齿的感觉是什么?孟罗衣的心态从来就放得很平和,除了在面对楚战的时候会有失控的表现,其余时候说话做事总是得体的,凡事做三分,留三分,她知道这样才是最好的处世哲学。
可见到顾瑶瑶的时候,孟罗衣恨不得扑上去咬下她的肉来。
坐在莲花椅上的女孩眉目也算精致讨巧,略有些疲惫的神情下是一双嘟起的嘴。孟罗衣与她隔得不算近,却也不远,在嘈杂声中即使不能听到顾瑶瑶说话的声音,但那从她嘴里蹦出的两个字还是能被她所解读。
晦气。
她居然说,晦气?
孟罗衣死死压抑着自己满腔的愤怒,平静地走到顾瑶瑶面前。仍旧森白的脸直直地望定她,应和着这黑云压城的阴雨天色更给人一种压迫感,让顾瑶瑶也心慌起来。
“你看、看我做什么!”
顾瑶瑶猛的站起身来,高昂着头。孟罗衣随着她的动作也抬起头,抬起眼,依旧死死盯着她。只是那双眼里没有多余的情绪,这种目光让顾瑶瑶觉得……对面那人就像是在看着无生命的东西,甚至是,一具尸体?
陡然被自己这个想法骇到,顾瑶瑶猛的甩了下头,颇为狼狈地尖声叫道:“画香!把她领进去!”
她不会承认自己这时候是怕孟罗衣的。
画香答应了一声上前来轻触孟罗衣的手臂,“孟姑娘,随婢子来吧。”
执拗看着顾瑶瑶的女子忽而轻笑了声,缓缓地,低声地说道:“顾瑶瑶,你这院子太不平静了,短短时间内都死了两个丫鬟了。你是不是……作孽太多,院子里,冤魂不散?下一个,会是谁?”
声量不低,但是奇怪的是,此话一落,院子里的各种声响立马就停下了,渀佛是被人给截断了一样,诡异地不可思议。
顾瑶瑶瞪大了眼睛,近乎是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胡说八道!”
“我时刻关注着,柔雪阁第三条人命的,香、消、玉、殒。”
后四个字她说得尤其慢,声韵拖得老长。可就是因为这样更让人惧怕,所有的丫鬟们都不约而同地滑动了下喉咙,咽下因为惧意而产生的液涎。
顾瑶瑶嘶声尖叫:“你这个贱人!”
丫鬟们蓦地睁大眼睛看向平日里那个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七小姐,画香亦是张大了嘴蠕动了下上下唇瓣,顾瑶瑶毫未察觉,青葱玉指赫然指向淡然静立的女子,脱口而出道:“你这个贱人!”
“你说了两遍了,能想出别的词么?”
孟罗衣轻蔑地笑了声,忽然上前一步舀手擒住她伸出的手臂,狠狠一抓折向她身后,猛的往上一提。
“啊——!”
顾瑶瑶一声尖叫,孟罗衣已然放开了她。
“骂别人贱人之前,请先问问自己,是不是也是一个贱,人。”
轻飘飘地丢下这句话,孟罗衣换了方向,一手撩开耳房轻薄的纱帘,那床上,静静躺着一具已无声息的尸体。
并不注意房外是何光景,孟罗衣慢慢地走到了床前坐下,缓缓探手抚上了巧娘紧闭双眼,毫无血色的脸庞。
这是……真的。
她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是真的,巧娘,真的不在了。因为她自信地以为顾瑶瑶不会对巧娘下手,因为她放任了自己心中陡起的直觉,因为她忙于其他疏忽了巧娘的处境,一转身间,后面就没有了巧娘时刻准备着的温暖。
巧娘去了,她身边的亲人,没了。
“小姐……”
玉恒跪坐在了巧娘的床边,无声地哭泣着。孟罗衣看看她,又看看巧娘,心中忽然无法抑制悲哀的冰凉蔓延。是她的错,她躲不过的这个责任,是她的错。
“我们带巧娘回去吧,她一定不喜欢这里的,这地方,太恶心了。”
孟罗衣轻轻地呢喃,双手托起巧娘的腋下,背过身去打算用背将巧娘背起来。玉恒赶紧起身擦了擦眼泪,“小姐,我来。”
“不,我来。”孟罗衣拂开她,摇了摇头,“我来。”
玉恒只能眼睁睁看着孟罗衣驮起了巧娘,背弯成了个弓形。她在后面护着巧娘,不让她滑下来,却见自家小姐的手颤抖着,将巧娘的双腿挽上了那双细小羸弱的手臂,坚定地,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
玉恒哭了,她这时候觉得,如果自己以后也能得小姐如此对待,即使让她过得比如今好千倍万倍,她也不换。